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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十里长阶雪(短篇小说)

2019-02-19童星语

啄木鸟 2019年2期
关键词:教导员警车宿舍

童星语

那年大暑,方弘文站在堵了绵延几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身边警车的引擎盖已被晒得开始嘎嘎着响,就像一只被蒸笼蒸着的红薯。他脱下警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甩手不小心把汗水甩进眼睛里,疼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在这全年最热的一天,太阳鲜艳得跟咸蛋黄似的,地面被蒸腾出热气,吸进鼻子里都是烫的。

方弘文就这样在太阳底下晒了整整五个小时,车流还是一动不动,即便是坐在空调车里的司机们也早已不耐烦。有辆车噌地一下从应急车道快速驶过,后面的车一辆两辆三辆跟着,第四辆车正准备铆足了劲踩油门的时候,被方弘文拦了下来。

司机戴着大金链子,一下车就开始嚷嚷,说凭什么前面的车能走,我不能走。方弘文嗓子冒烟,哆嗦着敬了个礼,说应急车道是生命救援通道,平常都不能走,何况是今天前面出了交通事故。大金链子不干了,说那你去把前面那几辆车拦回来啊,不然我就要走。方弘文的警服湿了个透,紧紧黏在身上,他正想回司机几句,却发现已经使不上劲,两眼一黑,双腿一软,扑通倒地上了。

方弘文醒来时,他已经上了新闻。分队长打趣说自己从警快十年了都没上过新闻,你小子才来一年就上了小头条。方弘文接过手机一看,气得差点儿又背过去。新闻标题用粗字体写着,高速堵车,驾驶员苦等无果怒将交警打翻在地。正文边上,配了一张方弘文被七手八脚抬进警车的图片。再想往下翻看网友评论时,分队长一把抢过手机说,别看了,吃饭。

方弘文没去吃饭,他觉得太丢脸了。莫名其妙的新闻,莫名其妙的照片,一想起照片里自己那个怂样就恨不得钻床底下去。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八九点,他从床上爬起来想喝点儿水,喝着喝着就饿了。宿舍里烧水壶坏了,只能拿着方便面嘎巴嘎巴吃干的。方弘文想起了刚备考公务员那会儿,晚上看书看到半夜,也经常是这个样子。

大学刚毕业,方弘文兴冲冲地考了警察。至于为什么选择交警,分队长也曾经问过他。他翻着眼睛想了会儿,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是觉得交警的白色帽子比较好看。分队长白了他一眼说我呸,那你咋不去当护士。方弘文没说话,把手中的对讲机放下,往床上一歪就睡着了。

你说这月亮它和千百年前古人们看到的是同一轮吗?中秋节那晚,正好是方弘文的零点班,他坐在警车里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语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身旁副驾驶的同事已经睡着了,发出细细的呼吸声。他摇下车窗,侧耳听了听,车窗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觉得好像有那么点儿孤独。所幸,这明月千里相思夜,没有一个报警电话,所有匆匆而过的人,都是平安的。

月下的這台警车,隐没在夜色里,又被月光映出了一点儿轮廓。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有这样一个人在这里。他手里紧握着对讲机,没有人和他说说话,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这样守在高速公路的一个港湾里,呆呆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夜待命,一夜未眠。

第二天回到队里时,有事故当事人正在办案区大闹。十几号人围着分队长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星子满屋子飞,好几种方言混在一块儿,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分队长苦着脸坐在中间,眼圈黑得跟晕妆了似的,头发油腻腻成了一团,胡子冒了茬,脸上长了好几个痘痘,被他抠了一下,正往外冒血。

方弘文刚凑过去,立马就有当事人抓着他开始念叨。有的说大哥现场遗留的钱包里钱少了,有的说姑妈躺医院里没医药费了,有的说现在就要赔偿金,要多少万多少万。方弘文扒拉开那几个人,看了眼分队长那张筋疲力尽的脸,和满屋子依旧在不停说着事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晚分队长四点才回宿舍睡觉,他没有洗澡也没有脱衣服,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天蒙蒙亮时,他嘟噜了两句梦话,又拉过被子胡乱盖在了身上。宿舍里电视机已经许多天没有开过,显示屏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分队长的室友是个胖子,巡逻分队的骨干。胖子后来跟方弘文闲聊时说分队长爱说梦话,四点钟才回来的那晚他睡到一半又迷迷糊糊开始讲梦话。他说,我的头发臭了,我想洗个澡。

处理完这起事故,分队长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盘算着怎么省钱还房贷,然后就是给老婆孩子打电话,聊视频。

方弘文其实也是有过女朋友的。在同事绝大部分是光棍的环境下,他居然不是光棍大军中的一员,这让他很是得意。女孩儿是个幼师,有双休日和其他所有法定节假日,还有三个多月的寒暑假。最开始还好,她说她能尊重方弘文的工作,尽量迁就他的休息时间。可是时间一久,她就发现,她的假期总是她一个人。

过了孟冬,方弘文总算有了几天假。他买了两张去云南的机票,跑到女孩儿家,拉着她就往机场跑。女孩儿高兴坏了,叽叽喳喳说了一路,筹划着旅行的行程,说一定要在朋友圈好好秀一把。

飞机刚落地,方弘文就接到了通知。辖区可能出现大规模冰雪天气,勤务等级直接提到一级,他必须赶回队部待命。放下手机,他低垂着眼停下了脚步。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袄,硬是把胸前一片都哭湿了。方弘文傻傻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儿转身一个人走了,方弘文看着她的背影,她戴着白色的毛线帽子,肩膀微微抖动,似乎还在抽泣。直到女孩儿消失在机场出口的人海中,方弘文才回转身,去买回程的机票。

他时常想起女孩儿一个人拖着箱子毅然离开的背影,这个场景也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是那个机场,他多想留住她,可无奈的是,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他都不曾开口,也没有回头。

就这样,方弘文又回归了光棍同胞的队伍中,再没有人和他发微信,也没有人催他放假回去了。真的有假期了他就回家陪父母,或者就待在宿舍里打打游戏。

二十来岁的年龄,他发现自己除了这份工作,什么都没有。

没过多久,春运开始了。方弘文白天上路巡逻,晚上事故班备勤。春运期间车流量猛增,收费站门口常堵得水泄不通。有一次同事拦下了一台大货车,它加长了足足十米。驾驶员一到警车边就开始向方弘文求饶,说这是今年最后一趟货了,拉完这趟就该回家过年了,能不能饶了他这一次,明年就下决心不干这个了。方弘文拿出文书,摇摇头说如果这样就都不处罚的话,那高速公路上就乱套了。驾驶员拿出两百块钱笑着想往警车里塞,吓得方弘文忙下车把他拉开,与自己隔出一米多的距离。驾驶员见行不通,就打着哭腔说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你看我一年都在路上跑,好不容易熬到年底了,警官你扣了我的车我就赶不回去过年了。

方弘文抬头看了司机一眼,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特别是眼角的皱纹,深得跟水渠似的。驾驶证上标的年龄明明不过四十,却已两鬓斑白。方弘文看见从旁边驶过的那些车,前方就是故乡,车窗里的人眼角眉梢都流溢着掩不住的欢喜。

方弘文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收起文书,将手中的驾驶证行驶证丢回大货车驾驶室里,叫上同事开着警车就离开了。一路上,眼看着天色将暗,天空轰隆隆的,竟下起雨来。

刚回队里,方弘文就被叫到了教导员的办公室。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落,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教导员神色不大好,见他这个样子,手一挥说等会儿找你有个事,你先回宿舍换个衣服。方弘文没动,轻声说,我没有关系。

教导员起身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去坐下。开口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放了一辆加长的大货车。方弘文很诧异,呆呆点头。教导员脸色更不好了,说违法情况属实,为什么不开单。方弘文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吞了一口唾沫,说我看他说得可怜巴巴的,就……

没等他说完,教导员猛地站起来,说你都被当事人举报了,还在这里发什么慈悲。

警车后排座位下果真有两百块钱。方弘文的脑袋嗡嗡嗡响,反复闪现着那个驾驶员往警车里塞钱的样子。他打了个寒战,难道真的是扔进去了吗。自己明明没有收钱,是一时心软没有开单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分队长过来打圆场,他拍了拍方弘文的肩,说我们是相信你的,你也太粗心大意了,丢了钱进来都不知道。还有,你把车放了,万一出了大事故,看你如何脱得了身。你听领导的,先停职写检讨。

警车上的泥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方弘文呆呆坐在里面,看着雨水滴到车窗上,又掉落下去。他的衣服还是湿的,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天空黑得没有一点儿别的颜色,像巨大的幕布笼罩在天地间,也笼罩在人的心里。

雨越下越大,方弘文回到宿舍,脱下被雨打湿的警服,轻轻关上了窗户。室友回来的时候,方弘文已经睡着了。他微微皱着眉头,头发还没有干,枕头上淡淡地湿了一片。

天快亮时,雨停了。室友起床上厕所,看见方弘文趴在桌上,台灯还亮着。他半夜起来写检讨,却只写出了短短几行。

有一句,他写道,我心里难过,可又着实是错了。我没有收钱,可我还是对不起,但我想我又究竟对不起谁呢。

室友伸手将台灯按灭,他打开窗户,缓缓呼出一口白气。冬天的夜真长啊,可这天,到底还是亮了。

两天后,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收费站广场的监控显示,是方弘文正和驾驶员理论时,大货车副驾驶偷偷把钱丢进警车后排的。检讨过后,对于情与法,方弘文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振作精神,他又重新投入了日复一日的工作。

小年夜那天,方弘文值了通宵電话班。一晚上上百个电话,接得他面红耳赤,早上从值班室出来时,他竟出了一头的冷汗。刚交接班准备回宿舍休息,接班的同事就接到了事故报警。不是一般的事故,现场有人员伤亡。就这样,方弘文又和大家一起匆匆赶往了事故现场。

冬天的高速公路上雨一下,风一吹,人都仿佛要结冰。方弘文从警车上下来,一阵风吹过,他直打哆嗦,眼泪都快要吹出来了。现场很惨烈,小车里的人都死了。哥哥开车带着弟弟和弟媳回老家过年,车速过快车辆失控,打了几个滚子后飞过隔离护栏,撞到了路边青石砌的护坡上。哥哥当场死亡,弟弟弟媳没系安全带被甩了出去,等救护车赶到时也没了生命体征。

前方一公里处下高速不远,就是他们一整年来念着想着的家。家就在眼前,可是他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前面有同事在勘查事故现场,方弘文有些不敢走近死者。工作了这么些时日,每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对他依然是一种煎熬。生命消逝,阴阳相离,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转身去后面示警,看见有辆小面包车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一位老人,满头银发,脸色苍白,全身不住地颤抖。老人朝死者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直直走到方弘文面前。

方弘文正想说点儿什么,老人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紧紧拽住方弘文的衣角,俯下身子,失声痛哭。直到天上开始飘雪,直到雪花落满肩头。

老人是死者的父亲,他最终没说出来一句话。突如其来的悲戚,压弯了他那历经岁月沧桑的背脊,夺走了他在人生最后岁月中所有的希望。方弘文用尽了办法,始终也没能扶起老人。

几个小时后,事故现场终于处理完毕。回到警车里,身上的雪瞬间就融化成了水。方弘文手上的冻疮又痛又痒,手指又红肿了起来。他从储物格里拿出半袋饼干,咬了两口发现没有水咽不下。他猛地咳嗽了几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温热的泪水流过冻得冰冷的脸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迹。方弘文脱下警帽,风里来雨里去,好看的白帽子早已脏成了黑灰色。他用手擦了擦,眼泪又落下来。

当这白色的警帽不再雪白自己却依旧珍惜时,方弘文知道,当初选择当交警,从来就不单是为了这个。

大年三十的早上,方弘文接到妈妈电话,家里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准备团圆饭了。妈妈问你能不能回家,不行的话大年初一可以吗。方弘文笑着说还要过几天,说有没有在外面过过年是衡量一个男人长没长大的标准。妈妈再说什么,方弘文没有听得太清,电话那头有老人的笑声,小孩子的打闹声,厨房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还有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喜庆的综艺节目。

八点半,分队长来敲门喊方弘文去巡逻。高速公路上非常安静,偶尔过去一两台车,想必都是匆匆往家赶的。警车后座的胖子正在电话里为没回得去过年跟女朋友赔小心,挂了电话后又掰着手指头算过年要花多少钱。方弘文说胖子你咋每个月都要算一遍,你也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啥不良嗜好,怎么老是这么紧巴巴的。胖子叹了口气,说你看我每个月工资要上交一点儿给父母,还要给女朋友和未来的丈母娘买个礼物什么的,自己拿个两三百做路费和其他零用,就基本剩不了什么了。房子首付没攒齐,女朋友还嚷嚷着要买车子。胖子哭丧着脸又说,不回去过年也好,不然又要问房子车子的事了。

分队长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好歹还有个女朋友。方弘文切了一声,说我挺好,至少没人找我要车子房子和票子。正说着,突然发现前方应急车道上停了辆面包车,开着双闪,放了警示牌。警车刚停下,面包车里就下来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头发乱蓬蓬的,领子袖口有油渍圈着,脸颊皮肤龟裂泛红。他搓着手上前解释说车子轮胎出了点儿问题,已经叫了修车的来了。方弘文问叫了多久了,军大衣男人说已经有段时间了,估计就快到了。他连忙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们过年了。他有些不安,不停地点头又鞠躬。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从面包车后排车窗里探出脑袋,可能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惺忪。她一脸茫然地看了会儿方弘文他们,慢悠悠问道,叔叔我还睡着呢就被喊醒出发回家了,爸爸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你们还有多久到家呢。方弘文愣了愣,他低头想了会儿,笑着说我们刚出发,大概……大概鞭炮响起的时候就到家了。小姑娘把手里攥着的小面包递了过来,说这个给你吃,爸爸给我买了好大一包。

胖子后来在回去的时候一直嘟囔,说他也想要个面包。方弘文说你可拉倒吧,自己长得就跟个面包似的。回队里的时候已经过中午了,食堂留了一桌子菜,有饺子,还有可乐。几个人围着桌子,就算吃了团圆饭了。

教导员也没回去。吃饭的时候,他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教导员突然有些激动。他说娘看您说的,我去年回家过年了,今年该轮着别的同事回去了。您老长命百岁,咋就等不到我回家了呢。

胖子吃了口饺子,在方弘文耳边小声说道,看来全世界老妈都一样。我还可怜些,不只是老妈,女朋友也数落我好几天了。方弘文呸了一声,说你个死胖子是在变相秀恩爱吧。

今年这里圣诞没下雪,大年三十也没下雪,老家那边下了雪。可是不管下雪没下雪,我都不能回去看雪。胖子饭后边念叨着边拉着方弘文在冷风中遛食。方弘文冻得直哆嗦,皱着眉头看着胖子说,好诗好诗,我可以回宿舍了不,这天寒地冻的你能不折磨我了不。胖子大手一挥,说你回去吧,我还要溜达会儿,我吃撑了。

方弘文回宿舍后,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儿呆,又躺了会儿,发现睡不着,于是去分队长宿舍串门子。分队长正在跟女儿视频聊天,小丫头穿着喜庆的红棉袄,在电脑那头咿咿呀呀叫着爸爸。方弘文看了几秒钟,朝分队长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出来了。没有地方去,他又回到宿舍,拿出手机看看别人都在做什么。

朋友圈里都是晒饭局的,晒红包的,秀恩爱的,还有借机晒自拍的,无一不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方弘文也想发一条朋友圈,他穿戴整齐自拍了一张,写上过年了,不能回家。他想了会儿,删掉了,又重新打了句,过年了,很开心。

刚发完,分队长就进来了。他看了眼方弘文说,一看你就很无聊,我来陪你坐会儿。方弘文起身开了电视,房间里感觉热闹了许多。电视里都是万家团圆的画面,春晚正在倒计时。两个人突然无话,并排坐着直到入夜的时候。

吃过晚饭,天上开始飘起绒绒的雪花。胖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在空地里蹦跶了两圈后又愁眉苦脸起来,说雪天路上不安全,还是别下雪了。方弘文说你别蹦跶了,回宿舍看春晚吧,我上路看看,一年的尽头了,得有人去守着。

收费站前一台车都没有。方弘文下车一个人站在路灯下,雪花轻悠悠地飘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衣领,染白了他的双鬓。远处有烟花腾空而起,靛蓝的夜空瞬间被点亮,放眼看去,竟像小时候玩儿过的万花筒。方弘文抬头看了许久,他的嘴动了一下,似乎是说了句什么。烟花冷却后,天空又暗下来。他低下头静默良久,和这漫天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在这一年中最后的夜色里。

如果他说的那句话是对着烟花许下的心愿,那会是什么呢?

大年初四,方弘文休假回家了。在家陪爸妈吃吃饭,帮他们干干活,自己打打游戏,然后去亲戚朋友家串串门,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临走的时候,妈妈终于还是开口提了找对象的事,说要不要托人去给介绍介绍。方弘文本来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直到第二年过年,方弘文才真正答应妈妈托人给他介绍对象的事。记得之前的某一天晚上,他一夜没睡,手机一直亮着,上面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女孩儿他很熟悉,但又好像有些陌生。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喜欢听什么人的歌,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转念一想,又好像记得不是很真切。

机场分开一年多时间里,每每想到她,方弘文总是觉得无所适从。也不是多么深刻的记忆,就是觉得自己亏欠她什么。直到看到她的结婚照,方弘文才知道,其实人家一直在向前走,只有他是停留在原地的。

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那他也只是觉得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告别了,连亲口说句对不起的机会也没有。

方弘文想着想着突然就困了,外面天光正好,不如睡一觉,做个白日梦。不需要谁来安慰,人生本就是如此。旧梦一场,也总有醒来的时候。

这一年方弘文到巡逻分队去干了半年,后来因为事故多分队缺人手,就又回来了。其实他跟教导员说过,自己还想干干内勤,搞搞处罚,坐坐办公室,学着写点儿东西。教导员说你业务都精通了吗,考核能打满分了吗,大小案子都能拿得下了吗。方弘文忙打哈哈说算了算了,我干活去了。

再到年底,方弘文的业务水平已经大有长进了。按他的话来说,已经和比他先从警两年的胖子差不多了,虽然胖子死活不肯承认。

入春的時候,昼夜温差太大,高速公路上总是起雾。分队长和方弘文在路上守了一夜,等到清晨大雾稍稍散去了些,才回到队里。分队长有些感冒,鼻子不通气,整个人都是蔫的。他见方弘文还是神清气爽的,不由得唉声叹气,说年轻就是好啊,一晚上没睡精力还这么好。方弘文一脸得瑟,说我一会儿就休假走人啦,老妈找人给我介绍了对象,我要回去相亲了。分队长撇着嘴一个劲啧啧啧,说你得瑟个屁,工资卡上交的滋味你以为很爽啊。

正说着,突然就接到事故报警了。一辆小车侧翻,有人受伤。分队长猛地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本来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的。方弘文说你去吃点儿药休息一下,我先替你上去看看,反正回去的票我买的中午的,一会儿再赶去高铁站也来得及。分队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嘱咐方弘文注意安全,自己吃了药缓一缓就上去。

高速公路上的雾还没有完全散开,小车侧翻在中央隔离带的一旁。一起去的两个同事下车开始摆锥筒,准备着手处理事故。可能是一晚上没睡,方弘文拿出风油精在太阳穴上抹了抹,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刚一下车,他就看见前面靠近高速公路的护栏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可能是她的亲人受了伤正躺在地上,小姑娘正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现场太混乱,小姑娘又太小,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方弘文一边大声喊让小姑娘不要往路中央走,一边往她那边跑去。

突然,有同事在大声喊着什么,方弘文没有听清。他刚跑到小姑娘面前,猛地感觉后方有车极速向自己撞过来。他都没来得及回头看,在最后一刻,抱起小姑娘用力扔出了护栏外。

“砰”的一声,一辆重型半挂牵引车失控撞向应急车道,喊叫声、哭嚎声顿时响起。待半挂车终于停下侧翻在护栏上时,现场突然陷入安静。

方弘文躺在十多米外的行车道上一动不动。似乎是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了。他觉得世界挺安静的,就像那年的中秋节晚上,也像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那两晚都是只有他一个人。后来,他好像听到了分队长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听不太真切。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有阳光穿破薄雾洒下来,还有远处的人家升起的点点炊烟。

他动了动嘴角,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方弘文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了新闻。

分队长红着眼睛看着新闻下面网友的留言,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哽咽着问,这是为什么?

教导员长叹一口气,把手机从分队长的手里抽过来,说别看了,吃饭吧。他站起来,一转身,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胖子在方弘文的宿舍坐了一夜,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能看见那一明一暗的烟头,还有胖子那一次次压抑着的抽泣声。

初春再也没有起过雾,偶尔下几场春雨,绵延好几天。有时候人一恍惚,竟不知道这雨到底下了多少年。

后来的一天午后,分队长休假没有回家,他蹲在方弘文宿舍的窗户边上,面前放了几杯白酒。他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和谁说话。

他说,兄弟你慢些走,有來生要记得回来看看我。他端起一杯酒洒到地上,接着说,愿你此去了无遗憾,莫理人间聚少多离散。愿你来生儿孙满堂,无风无雨岁岁皆平安。他突然哽咽起来,又端起一杯酒轻轻洒到地上。他说,还有,兄弟,愿你从此再不孤单,有人把酒等你在彼岸。

窗外草长莺飞,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分队长知道,人世间所有人,都有重逢的那一天。

十年后,分队长调去省厅工作。至此,他在高速公路上整整奔波了二十年。胖子后来还是和女朋友分了手,几年后找了个本村丫头结了婚,生了个女儿。

只有方弘文,他还是那个二十郎当岁一无所有的方弘文。只有他永远留在了岁月里,眉目如故,年少依然。

多年前,方弘文连夜写的那篇检讨,还有这样一句。

他说,我每每站在高速公路上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我始终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没有什么梦想,没有什么抱负,我不需要谁认识我,不需要谁报答我。我只想守护着这条高速公路,我只是一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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