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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2019-02-19徐爽琳

妇女之友 2019年1期
关键词:杨杨小乔红艳

徐爽琳

徐奕琳,女,生于20世纪70年代,现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花城》等杂志发表长篇小说《花流水》《上塘夜月》中短篇小说《山有扶苏》《逗捧记》《落樱》等。作品被《小说月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支使?

杨杨从这种居高临下里听出了一种特别的亲密。果然她一上车,美丽就别过脸去——十岁女孩倒好像什么都懂的架势。

“美丽,阿姨带了果冻和牛肉干,要不要尝尝?”小乔在副驾座上拉开粉红色的手袋,扭脸绽开笑容。

“等一下我指给你看卫河。”美丽不理会她,看着窗外对小南瓜说。

杨杨忙含笑道:“他们都刚吃了午饭呢,不饿。”

小乔只得作罢。过一阵音乐打开,一阵唢呐和交响乐团合奏的《百鸟朝凤》响起,赶走了这一阵尴尬。

这两天,从高向东“离的时候闹得动刀动枪~女儿无所谓,就是抢房子抢钱”的简单描述里,可知他最近刚离婚,眼下独自带着美丽过。前妻在他口中是厉害难缠的角色,而高向东也并不为离婚而伤心,这让杨杨暗中猜测,婚姻破裂的责任到底是在哪一方?

车子离开航线高地,向城市北面笔直开去。路旁先是店铺、住宅、市场,慢慢地变成工厂、私立学校、别墅。高向东从前面车上还打来一个电话,让江元易看路边一家规模颇大的工厂,说是后起的民营企业,生产电池,就是它,直接把高地上产同类产品的1131厂挤垮了。

“这么厉害!”江元易听着电话,侧头向外看着。

车行半小时,路边被大片的玉米地所占据,眼前景色变得明丽,玉米地边缘出现了灰蓝色的山脉轮廓。

“山!山!”小南瓜叫起来。

是啊,北方的山不像杭州西湖边的群山,隐在云雾中,线条柔和,而是如剑如戟,嶙峋突兀。车再开近些,可以看到有些山峰坡面陡到七八十度,石质硬峭,两侧树木不生。见了这些山,就知道传统中国画里的北派山水绝不是杜撰,大斧劈、小斧劈之类的用笔法也都是描摹现实而来的。

夏季是北方山地最美的季节,和南方一样绿,而又多了苍茫硬朗。车子在山地中盘旋又盘旋,最后,进入了八里沟旅游区。沟在山系的底部,因此放眼望,四周全是高耸的苍青色山脉。游人很多,集中在旅游区的山门外。停车场上,大小车云集。高向东从前面的车上下来,和山门内出来的一位戴眼镜男子打招呼,回头向小乔他们这辆车招手。然后两辆车一起跟着眼镜男子开的越野车穿过山门,直接驶进了旅游区。

区内有瀑布、水库、索道等景点。山中气候多变,开始还热得和城中一样,转瞬间暴雨倾盆。杨杨小乔她们好不容易踩着石块,跟随小南瓜和美丽走到瀑布下面,这时又慌不迭向回走。孩子们嘻嘻哈哈觉得有趣,大人们可狼狈了,高一脚低一脚,从溪流中重新走回到平整的柏油山路上。

雨把八里沟洗得青碧碧的,气温也直降下来。重新梳洗换衣以后,也就到了晚饭时分,一干人齐聚在餐厅内。

住处是高向东早联系好的,叫航线疗养院,负责人就是刚到时开着越野车来迎候的男子。这人脸圆且短,配上眼镜,显得面容和善。高向东叫他小方。又告诉江元易和杨杨,不用客气,小方也是航线子弟,是他的哥们儿。

“是吗,父母是哪一个厂的呀?”江元易笑着问小方。

这么论着似乎一下子近了好多,眼前这样那样的社会角色暂时退潮。搞酒店业的张总又是天生的热闹人,加上高向东总是“哥”长“哥”短地奉承迎合他,小乔又频频地殷勤劝酒,气氛融融,满桌仿佛一家人。

大人聊着,小南瓜和美丽却坐不住,草草吃了些山里风味的饭菜,就在餐厅里捉迷藏玩。这一部分餐厅里就他们这桌人。天黑下来,外面雨下得簇簇的。不久,几个疗养院的女服务员也走进餐厅打饭。小方叫了声“牛笑妮”,一个颀长的马尾辫女孩蹭蹭歪歪地走了过来。

“回来啦?”小方看看她说,“以后有事回城也要请个假,知道不?”

女孩的脸还很稚气,不过十六七模样,然而漂亮异常。在其他服务员身上毫不起眼的淡绿色制服套裙,由她穿着却有了网球女明星的韵味,显得身姿玲珑饱满,两腿分外修长。她的神气则是不驯的,还带点不耐烦。

女孩走了以后,小方微微地摇头,说了句:“难管。”

“管她干吗,再等两年就由她去——这可是牛红艳的女儿呵。”高向东说。

关于牛红艳的遭际,这两天听在杨杨的耳中,简直像八里沟瀑布般,一段一段,飞流直下。这会儿江元易感叹的是:牛红艳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且正如当年的她一样光彩夺人。而杨杨却震惊于这样一个已经久远的事实:他们离开X市的第二年,二十岁的牛红艳因一场事故成为终身卧床的病人。

“长这么大不易啦。”高向东说,“以后靠她自己了。不管怎样,总比她妈妈好吧。”

“初中毕业能干什么?”小方则叹息,“光是漂亮能用几年?之后也不好说。”

“形象气质不错嘛,搁山沟里可惜。”张总的声音,“要愿意的话,我那酒店开业了,叫她来。”

“我说呢。哥!还是你最仗义!这妮儿有你罩着,就能把从前的苦日子补回来了……”高向东的声音。

这些话都飘飘忽忽地从耳边过去了。杨杨听江元易轻轻告诉她事情的始末缘由——也是和合居喝酒的时候高向东从头讲起来的。杨杨听了,久久地回不过神。

饭后,山沟里的雨夜无处消遣,几个男人跟着小乔去顶楼的KTV唱歌,杨杨则带着小南瓜和美丽到一楼去打台球。台球室很暗,几盏灯拉得低低的,各自照着台球桌。小南瓜年纪小,美丽也从未打过台球,两个孩子各执一杆,把满桌的球来回横扫,有进洞的就一阵“耶耶”的欢呼,而另一边角落里,牛笑妮独自一人,默默地玩著。

她还是那身浅绿色的制服衣裙,脚下则换了短袜和旅游鞋。脸上的神色既认真又执拗,弯下身,久久地执杆对球,丹凤眼微眯着。她不看周围,骄傲中又显得孤单。偶然停下,拧着眉,慢慢地擦拭润滑球杆。

杨杨坐在小南瓜和美丽的台球桌边,远远看着牛笑妮,消化咀嚼江元易才刚简略的叙述:

牛红艳航线中学毕业后选择在1131厂办公室工作,这在当时是个优越的岗位。厂长去北京开会,办公室的几位工作人员随行,牛红艳也在其中。会后他们一干人先到郑州,然后坐上厂里专程赶去迎接他们的两辆车。

一小时的车程开了大半,驶出一片杨树林,头一辆车上了一座桥。只见桥中间倒伏着一棵树,而那端,一群面貌可疑、手执棍棒匕首的大汉把守着。富有经验的前车司机认为这是遇到了劫车团伙,除了硬冲别无他法。于是加大油门——守桥的大汉们骂骂咧咧闪开又聚拢。而第二辆车,在被围堵的慌乱中撞上桥墩,翻身落桥。那时是冬天,七八米高的桥下,黄河支流干涸坚硬的河床无情敞开着。

牛红艳是第二辆车上唯一的幸存者。谁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脊柱断裂。牛红艳,航线高地的灿烂偶像自此高位瘫痪。

这是真的吗?杨杨简直没法相信——航线系的工厂,“军”的威严虽然越来越淡,可什么时候起,郊区的刁民悍匪也敢招惹它了呢?

她还记得离开X市的那年暑假,航線高地照例组织职工年度排球联赛。因为有刚参加工作的牛红艳加入,当年的联赛成为一场空前的娱乐盛事,连高地外的人都涌来观看。晚饭后的灯光球场上,人头攒动。比赛区域灿如白昼,身穿黑色球衣黑色短裤的牛红艳,淡淡的,自信地站在发球位。黑球衣合体庄重,使裸露的手臂和双腿更白得耀眼。她侧过身,将球轻轻抛起。万人注目中,多么挺拔美丽的牛红艳,“砰”的一声,球在她的猛击下笔直飞出去。

而此刻,随着一声轻响,台球室那边的牛笑妮一杆开球,五色的圆球顿时在台球桌上散开来。

一大早,航线疗养院的一楼前台就吵吵嚷嚷的。小方送高向东他们一干人出去,看那个乱劲儿,就问是怎么回事。两个女服务员忙着给要离开的几批客人结账,其中一个告诉小方原委:牛笑妮的早班,但她昨天半夜里搭客人的车回城去了。

“这牛笑妮!”小方生气道,“一点准星也没有!再说夜里那么大雨,还走山道,也想摔个瘫痪不成!”

高向东在小方背上拍了拍:“你忙你忙,我们自己走了。”

回去是小乔和张总一车。小乔“关”“公”得不错,和张总说得有来有去,已经很热络了。高向东和江元易他们一车。从疗养院停车场出来的那会儿,高向东一边回头倒车一边说:“这丫头命也苦,没爹没妈,苦得脾气都拧住了。”

两个男人议论着来历奇特的牛笑妮:当年牛红艳出事后,在众多的追求者当中,有一个不屈不挠,执意要娶牛红艳为妻。总军代表夫妇希望有实心眼的小伙子能照顾女儿终身,牛红艳也被那份顽强热烈所感动,两人结了婚,瘫痪中的牛红艳还奇迹般地生下了牛笑妮——X市的报纸大幅报道过这件事,赞美人间自有真情在。然而,牛笑妮五岁时,曾经热烈的爱人丢下病妻幼女,离开了高地。几年后他从外地回来,与牛红艳办了离婚。

“不是东西。”高向东说。

“太不是东西!”平时话不多的江元易也恨恨说。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过一阵,高向东叹口气:“话又说回来,守着个瘫子,要撑下去不容易。”

只有孩子们无忧无虑、天真纯净。在大人们的沉思中,小南瓜和美丽又睡着了,俩人头靠头,小脸蛋都那么柔嫩甜美。小南瓜腿上还放着他喜欢的两个铁胆火车侠。

回程似乎比去的时候快。进城以后,小乔打手机来说要送张总回去,两车分了道。

在城市中心的东方步行街,高向东带着江元易杨杨他们两个“外地人”游览。这里好像是上海外滩步行街的缩小版,又像是杭州河坊街的现代版。长长一条街,两边都是明亮又时髦的品牌店:男装、女装、皮包、鞋子、手表。街上方有顶棚,缀着无数小灯,虽是白天,也可想象晚上群星般的灿烂。街中间有花坛有长椅——这些都是现代城市的风味,而在宽宽的步行街中线上,每隔一段,就竖着一尊高大的雕像。

杨杨他们无意购物,只是闲逛着。雕像是为了给步行街增加一些文化意味,但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逻辑。有根据古诗来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有唐僧牵着白龙马西行的《西游记》场景;有寓意黄河母亲的古装妈妈怀抱婴儿哺乳;也有老妇人执针站在屈膝青年背后的“岳母刺字”。

高向东把爬到白龙马背上的小南瓜抱下来,送到岳飞像前:“这叔叔后来跑到你们杭州去喽。”他问小南瓜知不知道岳母刺的是什么字?小南瓜摇摇头。

“发家致富!”高向东哈哈笑,“叫你妈也给你刺一个。”

休假既短暂又忙乱,托人去买回程火车票,不好买,只有当晚的,要不就是五天后。杨杨和江元易商量了一下,决定当晚走。高向东说:“咳,干吗这么急。多少年才聚这么一次!”小南瓜更是要哭了,拉着美丽不放。

“美丽以后寒暑假也可以来杭州玩呀。”杨杨蹲身搂着小南瓜安慰他,又问美丽,“对吧?”

美丽微微笑着点头。这天她穿的是粉白色连衣裙,后腰打着大蝴蝶结,百分百小美人架势。

“那你一定要来呀,美丽姐姐。”小南瓜瘪着嘴央求。

最后,杨杨和江元易决定再去高地看看,把小南瓜安顿在高向东家和美丽一起玩儿,他俩出门去。

“我开车送你们去吧。”高向东说

“不用,我们俩去去就来。”江元易说。

他俩坐公交车,就像小时候逛完城区回高地一样。道路两边都是梧桐树,看惯了杭州北山路上那种矮矮粗粗、早早就分叉展开庞大树冠的南方品种,只觉眼前收束着身体、笔直向上冲去的梧桐,另有一种磨难中的倔强。

“The next stop is航线高地。”公交车的喇叭里报着站——古怪的中英文结合让江元易和杨杨两人相视一笑。

他俩跳下车。

夏末的暑气似乎已经退了,大中午,天居然有些凉。航线路上人和车不多,午休时分,和繁闹的市区相比,此时的高地显得静谧。

他俩看了航线小学、中学。校内都盖了新楼,周围的玉米地也被大片建筑所替代。航线路两侧的厂区倒是大体未变,只是,小时候看来威严的大门和厂区建筑,都变得矮小了、平常了。

他们为找小时候爱吃的一种芝麻烧饼进了一个胡同。胡同口被卖水果的大小车辆堵塞着:青枣、葡萄、石榴、生核桃——胡同两侧的墙上贴着各种住房出租的小广告,再过去几步,一个不起眼的铁门上,写着7号院字样。

航线7号院!

从前,它的正门就在航线路上。院中狭长深邃,遍植冬青与柏树,几排红砖小楼掩映在其中。传达室的老头特别严厉,不许孩子们随意进出嬉闹。院中居住着军工厂的领导、技术专家们。7号院,曾经那样威严而特殊过。

杨杨和江元易走进去。

还是那小楼,还是那冬青松柏。和高地上改变得无法辨认的别处相比,它像是琥珀中被固定的昆虫,保留了旧日模样。然而又是不同的:颜色都褪了,破旧,空荡,显得萧瑟落寞。

他俩都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尾:就在1131、1114几个大厂停产的那一年,总军代表夫妇相继去世,然后是牛红艳。数千名职工寻找新出路的焦虑与忙碌中,牛红艳的死显得平淡。

他俩走到红砖小楼的最后一排,看二楼西面的窗口。很久很久以前,从公共浴室出来、手提装衣物的塑料桶、披散着半湿长发的牛红艳,就是在男孩子们好奇又仰慕的注视中,婷婷地走进骄傲而优越、神秘又迷人的7号院深处,走进这个二楼朝西的所在。

高地的牛红艳,在这个窗口后面,在她躺卧了十五年的床上,深夜,用塑料袋蒙住头,悄悄结束了生命。

杨杨和江元易在褪成土黄色的小楼边站立着。

天空呈现灰白色,显得高远。静寂中,响起了下午上班的军号声。

他俩听着。

那么悠扬。多少年了,似乎只有它,还未改变。

嗒嘀——嘀嗒嘀嗒——

一阵风吹来,凉凉的。

高地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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