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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浪子,别泊岸(下)

2019-02-19周嘉宁

妇女之友 2019年1期
关键词:山头奶奶家事情

周嘉宁

“爸爸?”

“是啊。爸爸。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三岁的时候,爸爸便和妈妈离婚了,所以我是跟着妈妈长大的。”

“好像是听你说起过。但是——”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不过你大概还是会想要听下去,因为爸爸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算是遇见过特别多的怪人了,但是爸爸依然是他们中间最怪的一个。”她说着掏出手机来,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翻到一条短消息,小声地念了起来,“范晓元您好。本周我到北京出差,想于今晚六点拜访您,不知您是否能拨冗见面。范志明。哈哈哈哈,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啊,根本不会使用敬语,却还要这样乱说一通,要不是因为他署了名,我差点以为是骗钱的家伙。”

“你没有存你爸的手机号码?”

“没有。三岁以后,我只见过他三次啊!这是我第三次见他。”

“什么!”

“所以才说他是非常奇怪的人。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但是他倒不是那种别人描述的浪子。如果你见过他就会明白。没有任何嗜好,始终过着按部就班的人生,连相貌也平淡无奇。要说有什么特征的话。那大概就是聪明。对一般人来说,聪明不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东西,但是就连我妈妈在说起他的时候,都忍不住赞叹他是个少见的聪明人。所以这整件事情要细究起来的话,没有丝毫背叛和欺骗的成分,他可能是一个混蛋,但绝没有要浪迹天涯的野心。恰恰相反,他對人间毫无留恋,却出于一种严肃的责任心,认真地生存着。”

“爸爸是做什么的?”

“地质学家。我小学二三年级那段时间,妈妈去外地做生意了,我住在奶奶家,睡他的房间。他的房间一直保持着他走之前的样子,床架上摆着他从各地带回来的石头,积着很厚的灰。我非常小心,从来不去动它们。在我的心中,这些石头和他的模样联系在一起。稳固,稳固到试图消失。他离家以后就待在地质队,再也没有回来过。不是仅仅没有回到我们家,就连自己父母的家也没有回过。但他绝对不是文学作品里献身工作的人,他怎么会对那些事情感兴趣呢,但是工作维持着他日常生活的运转,也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那么他无法忍受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个我从小到大都在思索的问题。起初是疑惑,试图找到一个解释,大概非常痛苦。现在回想起来,作为一个小孩就整天思索这样的问题,难怪后来变成了这样的大人。之后每次遇见人生中重要事件的时候,也会把这个问题再拿出来想一想。如果你去年问起我,我大概会说是日常生活,那个支撑着精神世界的日常生活。但是就在刚刚,我再次想起那些石头,突然想到,在精神世界中的他,或许也栖息于一个不怎么样的地方。他像是一个早早放弃了的人,只是有时候我想不清楚,到底是他放弃了世界。还是世界放弃了他。”

“你从来没有恨过他吗?”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三年级在奶奶家。放学以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做作业,他突然出现,也不和我说话,就坐在我旁边看我写作业。我对爸爸这个词语没有概念,觉得他是一位温和的叔叔,有点像妈妈单位里某位关系不错的同事。他教我做了两道题,然后我们和奶奶一起吃了晚饭。这天晚上唯一的不同是我睡在了奶奶的房间里,他和奶奶在外面说话。不是很激烈的交谈,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家里房子的事情,非常平静,琐碎,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过被抛弃的感觉,相反,他一定比我更孤独,这种感觉折磨着我,对他那份模棱两可的痛苦偶尔会感同身受,想要帮助他。对,折磨着我的其实是这种想要帮助他的念头。”

“唉,你不应该让这种念头影响到你,你又怎么帮得了他呢,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大概始终是一座山头和另一座山头,哪怕是亲人也没什么两样。”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呢?”

“在北京的时候,睡在你的床上,觉得床都是香喷喷的,心里特别羡慕你。你每天晚上都出门,像是有很多朋友,觉得这真是一个潇洒的姐姐,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唔,怎么会,竟然想要成为像我这样的人——潇洒的人。)

“第二次见到爸爸,是我十七岁那年。就是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从法国回来,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尽管已经被大学录取,但在当时,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也不想待在武汉。虽然家在这儿,却感觉和自己没有关联,对于读大学这件事情也完全提不起兴致。经历着这样的低潮期,找不到原因,便想起了爸爸。”

“你觉得自己身上有爸爸的遗传吗?”

“确实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因为感觉到自己或许是一个和爸爸相同的人,而感觉既担忧,又欣慰。我和他,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微不足道的星星,黯淡,但是确凿地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如果能够简单地把问题都归咎于血缘就好了。反正那回是我主动联系到了他,他为了这次见面,专门回了一趟武汉。他没有回家,我们约在家里附近的商场吃了一顿午饭,地方是我选的。他真是一个聪明人。在我开口前便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告诉我,别以为长大成人以后事情会有任何的转机,不会,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安慰的话,不要抱以希望。”

“唔。”

“他说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人生失望,之后试图用最平常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结婚,生育。不过显然他的努力全都失败了。他大概忘记了我是这个解决办法的产物。他完全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谈吐非常礼貌,甚至带着谦和的尊重。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尊重让我痛苦极了。接下来的几年都非常痛苦,一方面想要摆脱与他之间血缘的羁绊,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它带来的安慰。”

“那你的妈妈呢。她也原谅他吗?”

“她吗,她的人生像是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我想起初她是不理解的。当时她也很年轻。但是她并没有对突然转弯的命运做出任何抗争,随波逐流的天真拯救了她。她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她彻底放弃了对意义的思索,却也没有像其他妇女一样投入生活。”

“她没有再交往其他男人?”

“哦,有一位叔叔。叔叔是家里的邻居。和我们家住在同一幢楼里,所以他算是真正看着我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担当了部分父亲的角色。他对我们相当不错,奶奶家的人也默认了这件事。但是他有家庭,非常完整的家庭。他们一家住在楼下,他的母亲、老婆,还有儿子。”

“一直相安无事?”

“是啊。大概持续了十五年,直到我快要回国的前一年,叔叔家的老奶奶因为老年痴呆症跳楼了,他们的关系也突然告一段落。中間没有外人想象的难堪的情节,最后他们分开得也很自然。像是深秋死去的虫子。我身边的大人,他们都生活在一种持续而平稳的不快乐中,既具有弃儿的气质,又具有根深蒂固的意志力。”

“但是你相信他吗?”

“谁?”

“你的爸爸,相信他曾经做出过努力吗?”

“是啊,毫无疑问。没法不相信他,甚至没法责备他,没法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

小元说着,我突然有些动了情。

“所以他上个星期来找我,尽管我觉得糟糕透顶,但还是去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担心他病了,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担心他突然死掉,或者打算从此消失。有很多事情我觉得他没有勇气做,但是谁知道呢。”

“嗯。”

“反正我们后来见了一面,真的是书面意义上的见了一面。他六点准时到我楼下,我又磨蹭了二十分钟下楼见他。他没有什么变化,两手空空,穿着一件旧衬衫。一时没什么可说的,他便说我们走走吧。便开始步行。从一个地铁站走到下一个地铁站,走得很慢,所以花了大概二十分钟。”

“你们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工作啊,奶奶的身体状况啊。他告诉我说晚上他还有其他饭局,但是我觉得他其实没什么地方要去。不过我们还是在地铁站门口告别了,临走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公交卡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我后来坐地铁的时候用了,里面有两百块钱。”

说完她松了口气,喝了一口啤酒,然后鼓着腮帮子慢慢地望向远处。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小元总是可以在叙述中找到分寸和边界,她始终有能力消解一切严肃悲伤的话题,连带听者和她一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轻松理智地审视。偶尔她会流露出一些零星的情绪,却如同微弱的火花,轻盈的,还没有来得及落地便已经被空气扑灭。

临走的时候,雨还是没有停。小元撑着伞在路边陪我喊车。接近傍晚,天提前擦黑,沿街都是绝望的等车的人。小元把伞塞进我手里,两三次冲进雨里替我拦车,又徒劳地折返回来。最终我们都放弃了努力,挨得紧紧地。站在雨伞下。

“姐姐,你真的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一座山头和另外一座山头吗?”

“是啊。”

“那我和你之间呢,是两座很远很远的山头?”

“倒也无所谓远近,谁会爬下自己的山头呢。不过就是站在各自的山头上挥挥手吧。”

“果然所有人都这样想啊。”她说。

《基本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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