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号、主体性、实在性:论“物”的三种叙事功能
2019-02-19尹晓霞唐伟胜
尹晓霞 唐伟胜
(1. 华南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2;2.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1.0 引言
过去10年中,受“后人文主义”和“去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影响,国内外学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物转向”(turn to things),或称“物质转向”(material turn)或“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Breu,2014:7),这一转向被广泛视为是对以“语言学转向”和“文化转向”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的超越。这两个转向共享一个理论预设,即客体不可认知(或者根本不存在),客体是语言和文化的建构。这种“建构”立场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打破了本质主义偏见,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对实在的客体的关注。“物转向”则试图让我们重新回到客体自身,去探索人类之外的“物”。这一转向已经出现了多种形式: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为代表突显“物”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为代表突显“物”的本体实在性、以伊丽莎白·格罗兹(Elizabeth Grosz)为代表突显身体的“物质性”,以比尔·布朗(Bill Brown)为代表突显我们“物无意识”(material unconscious)的“物”理论,等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近10年在西方兴起的“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哲学流派对“物转向”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思辨实在论的代表人物包括昆丁·梅亚苏(Quentin Meillassoux)、雷伊·布雷西亚(Ray Brassier)、哈曼、列维·布赖恩特(Levi R. Bryant)等。虽然这些哲学家讨论的重点不同,甚至有相互对立的立场,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梅亚苏所说的康德之后的“关联论”(post-Kantian correlationism)。关联论要么否认物自体的存在,要么认为物自体无法认识,因此哲学应该讨论人类的认识问题,从而“混淆了本体论问题和认识论问题”(Washington,2015:449)。思辨实在论的任务是克服关联论陷阱:它是“实在的”,因为它相信物自体的存在;它是“思辨的”,因为它相信物自体虽然理性无法企及,却是可以想象的。当然,思辨实在论绝非统一的哲学流派,而是由各类主张构成。比如梅亚苏和布雷西亚持“消灭论”(eliminativism)立场,旨在想象无人的真实世界,认为物的存在前提是偶然性和非理性;与之相反,史蒂芬·夏维若(Steven Shaviro)则坚持万物有灵论,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人类和物的关系;哈曼的重点是论述物自体的引退性(withdrawnness),认为物与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无法穷尽物本身;依恩·伯古斯特(Ian Bogost)、列维·布莱恩特(Levi R. Bryant)等则将重点放在对物的运作、物与物互动关系的描述上。但无论如何,思辨实在论者都认为物具有独立于人类的生命及活性,在本体论上与人类完全平等,人类应该超越理性,对物进行(美学)想象。由此可见,“物转向”很符合“后人文主义”的精神旨趣,试图从本体上解构“人类中心主义”,承认物的力量,追寻物的本真。
“物转向”给文学叙事理论和批评提供了新的机遇和视角。众所周知,任何叙事作品中都有各种形式“物”的存在,包括动物、植物、矿物质、生态系统、风景、地方等,但以往我们通常将“物”仅仅看作人物活动的背景,因此不太注重深入挖掘“物”的叙事功能。与此同时,由于缺乏“物”视角,当我们面对当代很多以“物”为中心的叙事作品时往往也显得束手无策。这样,本文提出的“物叙事”就既指那些有“物”参与其中的叙事,也指那些以“物”为主要再现对象的叙事。在目前已有的相关研究基础上,结合“物转向”提出的洞见,笔者提出“物”在文学叙事中可能承担三种叙事功能:(1)作为文化符号,映射或影响人类文化;(2)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作用于人物的行动,并推动叙事进程;(3)作为本体存在,超越人类语言和文化的表征,显示“本体的物性”。当然,这三种功能在很多叙事作品中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可以同时发挥作用。必须指出的是,文学叙事中的“物”,无论是文化的“物”,主体的“物”,还是本体的“物”,都是作家用来实现自己修辞意图的叙事成分,因此在讨论叙事中“物”的功能时,我们应该结合作家的创作意旨,从而更好地理解其叙事诗学。
2.0 “物”的叙事功能之一:文化的“物”
“物”在叙事中可能成为一种符号,被用作文化、历史、社会的隐喻。在《像客体那样思考:维多利亚研究中“物理论”综观》一文中,詹妮弗·萨图尔(Jennifer Sattaur)回顾了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学界对维多利亚叙事作品中“物”的相关研究,认为该项研究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把“物”的叙事功能与马克思主义的商品文化理论联系起来,探讨作为商品的“物”与工人、生产方式以及消费之间的关系,然后走向更广泛的物质文化,尤其是消费文化理论,最后围绕“物理论”(thing theory),不再强调物的商品属性,而是致力于“解释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以描述作为能指符号的物的复杂性”(2012:347)。不难看到,萨图尔这里勾勒的前两个阶段均将物作为文化的表征。萨图尔在具体评价这两个时期(1980s和1990s)的学术著作时,试图突显它们的创新性。比如萨图尔认为,安德鲁·米拉尔(Andrew Millar)1995年发表的《玻璃后面的小说》(NovelsBehindGlass)一书的“论证起点不是工人、生产商或商品的消费者,而是商品本身……出现在米拉尔研究中的物体(比如钻石、茶具、钮扣、老项链等)几乎总是处于对交换循环的逃离之中,而紧紧地附着于拥有这些物体的人物的身份、记忆、情感和愿望上” (2012:348 )。但米拉尔的创新并不在于他关注“商品本身”,是转而强调物的社会属性,即物如何影射或象征人物的社会地位,进而影响其行动。其实,探索物与社会历史的象征性关联(无论是否强调物的商品属性),正是把“物”视为文化表征这一研究纬度的精髓所在。与此相对照,下文即将论述的“本体之物”则是考察存在于语言和文化表征之外的“物性”,比如萨拜因·苏尔亭(Sabine Schulting)在《维多利亚文化和文化中的尘土:书写物性》一书讨论“尘土”在维多利亚小说中如何挣脱文化和语言的表征,彰显其物性并讲述自己的故事(2016:9)。
用国内学界最新相关研究作为例证也许能更清楚地阐明如何探索叙事中“物”的文化隐喻功能。《“茶杯中的风波”:瓷器与18世纪大英帝国的话语政治》一文追溯了18世纪中国瓷器在英国的热潮,以及这一热潮激发的大英帝国政治话语,这些话语“或重构帝国的审美和道德,或鼓吹帝国的隐性扩张,或想象性地化解帝国制瓷的焦虑,或烘托帝国科技和艺术的优越”,从而引发了一场“茶杯中的风波” (侯铁军,2016:32)。很显然,这一研究的重点不在瓷器本身,而是试图通过围绕瓷器的政治话语,揭示特定时期英国的帝国心态。同样,《时尚之物:论伊迪斯·华顿的美国“国家风俗”》一文虽然聚焦《国家风俗》中的时尚之物,但重点描述的是小说主人公厄丁对这些时尚之物从“跟风者”到“拥有者”再到“操纵者”的变迁,从而揭示“欧洲时尚产业对美国社会的影响”,“美国女性在消费时尚之物同时也被时尚消费的困境”,以及时尚带给女性“自我定义”的可能性(程心,2016:187-201)。在这里,时尚之物本身并不重要,其背后的消费文化及其与女性的关系才是论文关注的重心所在。在另一篇以英国动物叙事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中世纪英国动物叙事与远东想象》中,作者认为,中世纪英国作家的动物叙事体现了他们对远东“野蛮性”、“怪物特质”、“无物种差异”的想象,他们通过动物叙事构建的远东“既是文化乌托邦的象征,又是文化他者的代表”(张亚婷,2016:73)。非常明显的是,这里的研究重心同样不是动物自身,而是动物叙事折射出的时代文化内涵。
把“物”视为文化符号虽然并不涉及物自体的问题,但这类研究很重要,因为它标志着物转向的开端,探索叙事中“物”的文化符号功能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家的创作意图。
3.0 “物”的叙事功能之二:生命的“物”
“物”不仅仅是人类活动的背景和工具,“物”自己也具有生命和灵性,这是个古老的命题,在当今这波“物转向”中得到了普遍认同。拉图尔在其“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中,将人类和“物”视为同在一个网络中,而且都在这个网络中起着行动者的作用(2005)。同样,简·本妮特(Jane Bennett)认为,“物”不是被动的客体,作为施事者,“物”不仅可以促进或阻碍人类计划,而且还有自己的运动轨迹和天性,她用“物的力量”(thing-power)一词来概括“物”的这种施事能力(2010)。如果拉图尔和本妮特的立场是着眼于服务现实的“政治生态学”(political ecology),那么格拉汉姆·哈曼和史蒂芬·夏维洛则在更为宏观的哲学层面上阐明了“物”的主体性。哈曼的“面向物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强调走进“物”,在“物”与外界的各种关系中把握“物”(2002);夏维洛则坚持万物皆有灵这一立场,认为灵性是生命的前提,“物”的价值既是内在的,又存在于与其他“物”的关系中(2015:19-44)。总之,宣扬“物”的力量、灵性和主体性是当代“物转向”的重要命题之一,它还原了“物”的主体地位,使之从人类的控制之中解放出来。
在叙事研究中,考察“物”扮演的主体功能可以让我们突破以往“文化之物”的象征模式,去考察叙事如何再现“物”的力量,凸现“物”的施事能力,讲述“物”自己的历史和故事,尤其是“物”在叙事中扮演的积极作用,比如“物”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物的行动,推动(甚至构成)叙事进程,参与(甚至构建)叙事作品的美学特质。比如,在《肉身的艺术:“物”理论与弗兰纳里·奥康纳的〈智血〉》一文中,奥里维娅·迈克吉瑞(Olivia McGuire)论证了小说中的物件(汽车、大猩猩套装、木乃伊)具有挫败人物期待的能力,从而更完整地诠释了奥康纳的“肉身美学”(2013:507-22);在《〈嘉莉妹妹〉中的女性主义物理论》一文中,特雷西·勒马斯特(Tracy Lemaster)将“物”理论与女性主义结合起来,论述了嘉莉对物的渴望给她带来了心理、两性和艺术的发展机会,从而超越了男性中心(2009:41-55);劳拉·格鲁伯·戈弗雷(Laura Gruber Godfrey)在其专著《海明威的地理:亲密感、物质性与记忆》考察了海明威叙事中的“地方”如何动态地承载历史文化和记忆,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地方”如何影响人物的活动以及海明威的文学想象(2016)。下面以美国著名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的早期作品《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Traveling Salesman”, 1937,以下简称《推销员》)为例,说明“生命之物”如何作用于人物行动和叙事进程。
《推销员》的情节比较简单。一位名叫鲍曼(Bowman)的旅行推销员大病初愈,开车外出推销鞋子,却在一个午后错误地将车开到乡间小路,车也掉进沟里。他到山坡上一家农户请求帮助,误将农家女主人看作老妇人并产生了与她交流的欲望,后鲍曼又请求在农家借宿一夜并得到应允。然而,天未亮时,鲍曼就起身不辞而别,踉跄着跑下山坡,死在公路上①(Welty,1995:1038-1047)。在这个情节概述中,读者不难发现几个令人费解的细节:首先,如果我们理解鲍曼是去农家求助,他为什么突然间产生了与“老妇人”沟通的愿望?他的车被打捞上来后,他为什么突然又请求留下来住一晚?更重要的是,他在农家得到盛情款待明明可以充分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出发,但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然后死在公路上?这些问题,要么根本没有得到回答,要么被给出了不准确的答案。比如,有论者认为鲍曼之死源于他“极强的自尊心”(走错路后不愿问路)、农家妇人的“冷漠无情”(不愿意施救一个虚弱可怜的人)、因为物化而无法接受“原始淳朴的爱”(农家夫妇的温馨给他造成了精神打击)(谢威,2014:34-35)。
那么,到底该如何解释韦尔蒂安排的情节呢?笔者认为,“物”视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这个文本的路径。小说一开始,鲍曼就被作者塑造成与“物”和“人”都处于疏离而紧张的关系:透过鲍曼的视角,读者了解到他倾向于把人进行物化,比如他对死去的祖母的记忆是那张“宽大的羽绒床”,对医院照顾他的护士的记忆是赠送给她的“一个非常贵重的手镯”(Welty,1995:1038),而田地里的农夫对他来说“像拐杖或杂草”(同上:1039),而与此同时他又与周围的“物”保持着冷漠对立的姿态,比如当他的车失控就要掉进沟里,他“平静地下了车”,然后居然带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去查看车如何摔进沟底。然而就在此时,韦尔蒂安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鲍曼发现他的车掉进一大团葡萄藤中,葡萄藤“接住它,抱着它,摇着它,就像黑色摇篮中一个奇怪的婴孩”,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地上”(同上:1039)。有论者仅仅把这里的葡萄藤理解为“神秘的自然界”的象征(庄严,2012:96),没有对其叙事功能进行进一步阐释。笔者认为,韦尔蒂在这里对葡萄藤进行了母亲般的描写,暗示着南方无处不在的自然之物具有温柔包容的力量,而目睹葡萄藤温柔地接纳汽车,鲍曼似乎感受到了地方中“物”友好的力量,这无疑在某种意义上减少了他与“物”和人之间的疏离感。只要理解到这个细节的功能,我们就不难理解接下来鲍曼的举动:他“几乎带着孩子般的顺从”(with almost childlike willingness)走向山坡上的木屋,而当他看见小木屋顶上厚厚的“葡萄藤”和站在过道上的女人时,“他停下脚步。突然间,他的心开始奇怪地跳动起来……”,“恍惚中他静静地站着,手中的袋子掉下来,好像是慢吞吞地在空气中优雅地飘下,然后稳稳地落在门阶旁的卧草上”(Welty,1995:1040)。鲍曼的这一系列反应无疑源自他在葡萄藤与爱之间取得的联系,而他“心奇怪地跳动”,感到“恍惚”,以及“立刻”断定过道上的女人是个50多岁的年长女人,是因为他把她想象成了自己的母亲。也正因为如此,鲍曼才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要向她表达自己内心的爱,以至于后来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这个家庭,有“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的透明感。这样读者就容易理解,在小说的最后,当鲍曼发现女人其实并不老,而且正怀着身孕,这让鲍曼惊醒这房子里,原来有“一桩婚姻,一桩已经有了结果的婚姻”,这一切让鲍曼猝不及防,觉得“有人给他开了个玩笑”(同上:1046):他本以为他们三人“彼此都看得见了”,但其实彼此看得见的只有索尼和他妻子,他们之间有“秘密的交流”,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被欺骗的”局外人。就这样,当索尼夫妇一起走进卧室,留下孤独的鲍曼一个人躺在客厅看着火苗消失时,他重新回到推销员模式,情不自禁地念叨:“一月份所有鞋子都将特价销售”,绝望之下,他觉得“必须马上回到过去的生活”(同上:1046),于是,读者也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挣扎着站起来,不辞而别,然后孤独地在公路上死去。
如果以上的分析是贴切的话,我们就能看到有生命的“物”在韦尔蒂的叙事进程中的枢纽作用。在《推销员》的叙事世界中,美国南方的自然之物“葡萄藤”不只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也不仅仅起到象征的作用,它本身就有生命,有影响人物活动并推动叙事向前运动的力量。通过描写推销员鲍曼与南方之“物”和人之间一波三折的距离变化,韦尔蒂态度鲜明地表明了她的地方意识,即与南方这片包容而温柔的土地及其代表的价值传统(比如忠诚、自足、自尊等)合为一体,远比象征工业化的出门远行更容易给人带来幸福和满足。
4.0 “物”的叙事功能之三:本体的“物”
叙事中的“物”除了文化表征和有力量的行动者功能之外,还可被描写成具有独立于人类理性的本体性。这类研究的典型代表是比尔·布朗的“物理论”(thing theory),它以“物”的实在性(realism)为前提,认为真实的“物”存在于人类语言和文化脚本之外,考察“物”如何从语言和文化的再现中溢出,显现其独立而实在的“物性”(thingness / materiality)(1996)。哈曼则认为,真实的“物”是无限隐退的(withdrawn),因此无法用传统的“幼稚现实主义”(naive realism)的方式加以再现。他在《怪异现实主义:勒夫克拉夫特与哲学》一书中讨论勒夫克拉夫特作品中的“怪异现实主义”,认为作者通过“间接提及”(allusion),诱惑(allure)读者通过“物”与其外显特征(properties)以及“物”与其留给人的感觉(sensuals)之间的巨大鸿沟去窥见神秘的本体之“物”,并借此实现恐怖的文学效果(2012)。
文学叙事中,“物”的本体功能可以给我们一个视角,去考察作者如何运筹“物”与其语言文化表征之间的空隙来突显“物”的真相以及人与“物”的关系。比如,亚历山大·普赖斯(Alexander Price)讨论了贝克特在其戏剧《乔依》(EhJoe,1965)中对卧室中“脏物”(如灰尘)的处理方式,认为贝克特突显了这些脏物在规定性之外的“物性”,并借此重新调整了“物”与主体之间的关系(2014:155-77);克里斯多夫·布鲁(Christopher Breu)在《物的坚持:生命政治时代的文学》一书中强调“物”对语言和文化赋意的反抗,并将其视为他定义的“晚期资本主义物性文学”的核心特征,他讨论了美国作家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如何在其《裸体午餐》(NakedLunch,1959)中使用“真实界的语言”(language of the Real)来宣告“物性的”创伤式回归(2014);笔者本人也曾利用“本体的物”这个视角分析了爱伦·坡的名篇《厄舍府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认为在这篇小说中,男主人公罗德里克·厄舍长期离群索居地生活在厄舍府神秘不可知的“物”世界里,理性一点点被蚕食,终于受惊吓而死。这样,《厄舍府的倒塌》就可被重新解读为一个“理性被无限引退之物击败”的故事 (Tang,2018:287-301)。下面以美国当代著名自然作家瑞克·巴斯(Rick Bass)的短篇小说《洞穴》(“The Cave”,2000)为例,说明“本体的物”如何被作家用来传达新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巴斯这篇发表于2000年的作品中,拉塞尔和女朋友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赤身裸体地进入到一个50米深的废弃地下矿井。在这个洞穴里,两个人经历了去人性化过程,然后依然赤身裸体地回到现实世界。然而,在他们眼中,此时的世界已然完全不同:
阳光似乎有些不同——仿佛他们已离去达几月之久,如今他们归来,已是不同季节;也或许他们已经离去几个世纪,甚至千年,事物呈现的角度也有了些许的不同——阳光,以一种古老的,又或许是更新的模式,洒向大地。
……阳光漏过枫香树、山毛榉、橡树、山核桃树,洒下金绿色的光束,留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穿行其中。他们能尝到皮肤上绿光的味道。这是更加浓稠、潮湿的日光——仿佛他们是在水中前行。
……他们沿着山型前进。一头母鹿和小鹿受了惊,一跃而起,惊恐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没有认出他们是人类,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慢慢地走进了树林。
……然后,他们手脚并用地在野草莓地上爬行,有时候用手抓一把野莓放进嘴里,有时候则弯下腰来直接啃食地上的野草莓②。(Bass,2000:159-60)
草木丛生的大山、湿漉漉的灌木丛、山核桃树、母鹿和小鹿等令人眼花缭乱的自然之物,与他们在地上爬行、摘吃草莓的动作一起,让读者全然忘记他们作为人类的特殊存在:他们完全融入到自然中,与自然中的动物、植物没有任何等级差异。他们仿佛化身为“动物人”,融化进了自然万物之中。不难看出,巴斯在这篇小说中突破了“人”的文化规定性,突出了“人”的物性,把“人”真正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按照伊丽莎白·哈什(Elizabeth Hash)的说法,巴斯这样书写人类的意图是“想成为更宏大的事物的一部分”,并为之做出自己的贡献,从而为短暂的生命找到更长久的意义(2015: 385-91)。值得注意的是,与《裸体午餐》这样的文本不同,巴斯的叙事没有采用打破常规语法的“真实界的语言”,而是使用了常规的“人”视角和符合规范的语言,但同样运作出了一个“人类”处于文化规定性之外的神奇时刻。
5.0 结语
“物转向”已经是当今人文研究领域一个相当显著的现象,也引起了部分国内学者和相关期刊的关注,该文详细回顾了哲学领域的“物转向”及其对文学研究的启示(88-99);笔者本人也曾先后在《外国语文》、《学术论坛》、《当代外国文学》等期刊上发表过“物叙事”相关论文,并从2016年起多次在国内学术会议上做过“物叙事”主题发言,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兴趣。但总体来说,国内的外国文学研究界还没有充分重视“物叙事”,已有的研究也还存在不少盲点。比如搜索国内主流文学期刊上发表的以“物”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会发现几乎所有论文都停留对“文化的物”这个功能的探讨,很少对“生命的物”这个功能进行探讨,“本体的物”在叙事中的功能则完全缺失,这无疑是目前国内“物叙事”研究的一大缺憾。
事实上,在“物叙事”研究中,除了完善研究模式外,还有很多工作值得学者们去探索。首先,需要探讨“物”叙事与性别、种族、环境、历史、全球化书写之间的互动关系。一直以来,性别叙事、种族叙事、环境叙事、历史叙事、全球化叙事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还原被压制方的创伤记忆,赋予他们力量、话语权和平等地位,书写他们独特的生命存在方式,“物”叙事研究模式有利于深入挖掘这些叙事的内在含义。其次,需要探讨“物”叙事与中国本土学术资源之间的互动关系。正如傅修延教授在其《中国叙事学》中指出的那样,中国叙事传统中向来注重描写“物”,体现的是“万物相互依存”的文化思想(2015:43-47)。此外,中国哲学思想里也蕴含了丰富的“物”思想,比如道家强调“物各有性”,也就是说“物”有自己的本性和功能,人与“物”是平等的,没有本体级差。我们可以挖掘在《唐传奇》、《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中“物”的叙事功能和文化含义,并联系哲学传统中的“物”思想,用中国视角来夯实“物”叙事研究的理论基础,并将中国文学文化传统带入当代国际学术前沿对话中。
注释:
① 此引文为笔者的译文。
②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