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不再来
2019-02-19沈乔
文/沈乔
叶榛只想过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栾雨棠,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
山外来客
三月的黄昏,璀璨的霞光洒落遍地,空气里仍然夹着早春清冽的芬芳,叶榛在火车站出站口,目光快速地扫过熙熙攘攘流动的旅客,脸上是满满的期待。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大红色的亚麻棉裙子,在普遍藏蓝色的人群里格外耀眼。
三年前,她也是在这里送栾雨棠离开的,而三年后,栾雨棠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叶榛看见栾雨棠时,夕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照得他脸上如三年前一样,光辉灿烂,叶榛的心也随着那一张干净帅气的脸融化了。
“好久不见。”栾雨棠打完招呼介绍道:“他叫陆晓光,我俩是发小,这次刚好放假就跟我一起来了。”
叶榛这才注意到栾雨棠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好。”对方先跟她打招呼。
叶榛被对方浑厚的嗓音吓了一大
跳,这才打量了他,皮肤黝黑,眼神敏锐,头发剪得极短,没有栾雨棠身上的书生气质,倒有一分港片里警察的气质。
“欢迎欢迎。”
叶榛咧嘴笑了笑,然后督促他们上车,因为再晚就没有回镇上的车了。一路上叶榛都在问栾雨棠三年来的情况,直到听出他单身后才放心下来,心里万分窃喜。
叶榛一家是十二年前搬来黎贡山脚下的,这几年四周邻居陆续搬走了,只有她们一家还生活在古树茶林里。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有机会在三年前遇见栾雨棠。
三年前,她跟弟弟去后山采松茸,遇见了来高黎贡山探险迷路受伤的栾雨棠,他在她家一直住到痊愈。两个月的时间里,叶榛每天听他讲远离大山之外的事情,听他讲道路拥挤的北京、繁华热闹的上海、细雨纷纷的江南……他所说的每一处都成了叶榛的梦想之地。一个从未离开过深山的十九岁少女,被一个走遍千山万水的山外来客吸引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但是叶榛从未想过分离三年,她对他的心竟然丝毫未减,一周前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激动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再次见到人群里的栾雨棠时,她迅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不管父亲怎样反对,这次她都要跟栾雨棠去看一看山外的世界。
阳光少年
从县城到镇上需要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陆晓光一人坐在最后一排,栾雨棠坐在叶榛旁边,叶榛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这三年里镇上的变化,偶尔加上一两句隐晦的思念,可是栾雨棠似乎心不在焉,只是附和地笑笑。
叶榛不再说话了,也许三年过去了,栾雨棠当初对她的那一点小心思已经被时间磨灭了,可他为什么三年里都跟她保持联系,而且三年后还要回来这里呢?三年前她送他去县城车站时,他还吻了她。就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吻,支撑了她三年,如果栾雨棠不来看她,她也一定会在不久后翻山越岭去看他。
到镇上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怕吵醒了母亲跟弟弟,叶榛布置好房间就准备去睡了。第二天,叶榛起床煮饭,招呼大家一起吃早餐。
“叶叔叔不吃早餐吗?”栾雨棠看了看餐桌上的人,问道。
“哦,我爸去邻县了。”叶榛说。
陆晓光停下筷子,看了一眼栾雨棠,栾雨棠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确定的。”叶榛有些奇怪,“你找他有事?”
“没有,我以为因为我来了他不高兴。”栾雨棠看了一眼陆晓光,继续吃饭,三年前叶榛的爸爸就不喜欢他。
叶榛倒是被这句话提醒了,三年前因为她擅自带受伤的栾雨棠回家,与父亲叶兆辉发生争执,栾雨棠离开后,叶兆辉要求她必须跟他断绝往来。这次她也是趁叶兆辉外出才带栾雨棠回来的,如果被父亲发现她就死定了。
三月的清晨,山林里雾霭朦胧,野花芬芳,栾雨棠悄悄地拉着叶榛去后山森林散步。两人并肩而行,去了三年前相遇的地方。毕竟是分离了三年时间,不管叶榛怎么装熟,他们之间还是存在了陌生感,从她看见他起,就知道如今的栾雨棠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阳光少年了,他的眉宇间总是有些忧郁,甚至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没敢看叶榛的眼睛。
“现在只有我在,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叶榛终于忍不住了,她停下来看着他。
原本只是想问一问,没想到栾雨棠突然将她捞进了怀里.叶榛吓了一跳,她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以及鼻腔里发出的呜咽。叶榛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许久之后栾雨棠才平复心情,他告诉叶榛半年前他的母亲因糖尿病去世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叶榛红了眼眶,心里满满的都是心疼,难怪这半年来他突然跟她断了联系。
栾雨棠告诉叶榛,其实三年前他回到北京的时候,他母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所以他现在才来找叶榛,怕她担心也一直没有告诉她母亲生病这件事。
叶榛说了许多毫无用处的安慰话,栾雨棠脸上的阴郁好了一些,随后两人陷入了三年前的回忆里。一起散步,一起回忆往事,叶榛明显感觉到栾雨棠的陌生感消失了,两人一前一后在中午前回了家。但是在进家门之前,栾雨棠突然拉住了她。
“叶榛,你明天可以陪我去一趟腾冲吗?”
腾冲一夜
高黎贡山距离腾冲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原本陆晓光跟叶离也要一起来的,但是临出门时陆晓光却因为肚子痛而留下来休息,弟弟叶离也只好留下来照顾他。叶榛想,也许陆晓光是出于哥们情谊,不愿意打扰栾雨棠跟自己的单独约会才不去的,没想到那个精壮的男人竟然有一颗细腻的心。
他们在腾冲待了三天,去了腾冲热海、北海湿地,手牵手一起去吃当地的民族特色小吃,逛挂满花灯的街巷,还去了情侣们最爱的樱花谷。这三天,是叶榛这三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人的欲望也在此刻显露出来,她从原本只奢望再见一次栾雨棠变成了希望他留下来。
在腾冲的最后一晚,他们在离小旅馆不远的小店吃夜宵,因为老板热情推荐就喝起了果子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叶榛借着酒劲问了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问题。
“雨棠,你……要在高黎贡待多久?”
栾雨棠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怔了怔才说:“时间不多。”
“那是多久?”叶榛追问。
栾雨棠仰头喝掉杯里的酒,好一会儿才看着叶榛的眼睛,“一周。”他看到叶榛的眼神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而变得失落,心里一阵心疼,想要拉她入怀,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叶榛埋头吃东西,沉默不语,算了算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上一次分别三年,这一次又会是多久呢?她越想越害怕,却不敢开口问他是否可以留下来,或者是否可以带她一起走,毕竟他们彼此从未说过爱,也从未提及在一起。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股酸涩。
如此巧合
第二天,叶榛与栾雨棠一起离开腾冲。在开往高黎贡山镇的汽车启动之后,栾雨棠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注意,拉着叶榛飞奔下了车。
“我们去大理吧!”他喘着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叶榛看着他脸上坚决的表情,心里除了感动再无其他,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多跟他在一起一分钟都是好的。这就是女人对爱情的义无反顾,甚至连家人都抛诸脑后了。
他们没有选择直接到大理的车,而是一路走走停停,经过无数县城跟小镇。两天后的清晨他们抵达喜洲,距离大理不到两个小时的旅程。叶榛去买早餐的时候,瞟了一眼桌上的报纸,看见新闻头条是“巨额诈骗犯出逃十二年终落网”,出于好奇她多看了两眼,直到“叶兆辉”三个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个黑白照片上戴着手铐的中年人,分明就是她的父亲叶兆辉啊。
她赶紧开机打电话给叶离,可是怎么也打不通,她急得满头大汗,抓起报纸就飞奔回旅馆找栾雨棠,可是却不见他踪影,手机也一直提示关机。情急之下,她留了纸条就急匆匆踏上直接回高黎贡山镇的车。
叶榛在傍晚的时候回到镇上,她找遍了整个家,也找不到母亲跟弟弟以及栾雨棠的朋友陆晓光。她滑落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看着夕阳渐渐沉落,仿佛这个世界忽然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叶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撑开一旁被她揉皱的报纸,上面显示的抓捕时间,竟然就是栾雨棠带她去腾冲的那一天,怎么会如此巧合?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里蔓延开来,随之在她心里蔓延开来的,还有十二年前搬来这里之前的记忆——
她隐约记得十岁之前他们一家人住在湖南永州,她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叶离才出生,在他一岁多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某一天晚上,父亲突然说要搬家,一家四口连夜离开湖南,搬到偏远的高黎贡山。搬来没几天,父母亲带着弟弟叶离从缅甸入境辗转去了欧洲治疗,经过治疗,后叶离的身体好了一些,叶家一家也从此在深山里住了下来。
想起这些之后,叶榛接受了父亲是“诈骗犯”的事实,因为当年父亲在永州的时候只是个银行职员,而母亲没有工作,父亲带叶离去国外治疗的钱,也许就是诈骗所得,想到这里,叶榛哭了起来。
她想父亲一定是被带回了永州,母亲跟叶离应该也跟了过去。她决定第二天去永州,只是她想不明白,既然父亲逃了十二年,为什么会突然被抓,她联想到跟栾雨棠一起来的陆晓光,心里涌起似明非明的揣测。
叶榛再次拨打栾雨棠的电话,对方却已变成了空号。
无法原谅
叶榛赶到永州的那天,正值叶兆辉被提审。
一个多月未见的父亲,站在被告人的席位上,一脸沧桑,而母亲跟叶离坐在旁听席上,两人都红着眼眶。
经过法院审理叶兆辉巨额诈骗罪,被判有期徒刑10年零三个月。判决宣判以后叶母哭得几度昏厥,弟弟叶离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那一瞬间,叶榛觉得整个世界都快塌了,她多希望栾雨棠能够在她身边,哪怕不说一句话,只要陪着她就好,可惜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阿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天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爸爸会被抓走?”一出法院,叶榛就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陆晓光。”叶离咬着牙说:“那天你跟雨棠哥走后,我打算去找镇上的医生给他看病,没想到他突然就好了,还问爸爸去哪里了,我就……我就告诉他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警察。”
叶榛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先前心里的揣测瞬间明晰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陆晓光根本不是来旅行,而是抓她爸爸,那栾雨棠呢?叶榛简直不敢去想,只觉得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那样温柔,那样美好,甚至曾在她耳边许诺,会牵着她的手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叶榛多希望父亲被捕这件事跟栾雨棠没关系,可是现实总是不遂人意。
第二天叶离拿着报纸给她,她的心顿时碎了一地,报纸上的栾雨棠与陆晓光身着警服,被永州警察局登报表扬。叶榛看着栾雨棠那一脸正派的表情,觉得讽刺极了。看了报纸上的采访,她才知道,三年前遇见栾雨棠的时候他才从警校毕业,在北京工作三年后才跟陆晓光一起调来永州警察局,一次聊天中跟同事们说起来在云南的遭遇,当他拿出三年前临走时跟叶榛一家人的纪念照时,被一个老警察认出了叶兆辉,这个案子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头上。
叶榛看着报纸想,原来这一切都怪她自己,是她让栾雨棠拍了那一张纪念照,父亲不肯拍,她还劝了好久,没想到如今却因为一张照片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这一切已成定居,只是叶榛只要想到栾雨棠就心疼得不能自已,也无法原谅自己。
回不去了
叶兆辉在四月初入狱,永州的天灰蒙蒙的,还下着清冷的小雨。叶榛没见到栾雨棠,却见到了陆晓光。
“陆警官,还有何指示?”不过一个月,叶榛仿佛变了一个人,眉眼间再没了纯洁美好,取而代之的皆是冷淡。
“对不起……”陆晓光低着头。
“是他让你跟我说的?”叶榛也不知为何,她不想提及栾雨棠三个字,甚至不想听到。
“阿棠身为警察,这是他的职责,你不要怪他了。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去的,他带你去腾冲只是不愿意你亲眼看到你爸爸被抓,他甚至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带你去大理一走了之,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陆晓光还没说完,就被叶榛打断。
“职责?职责就是利用我的感情来恩将仇报吗?职责就是在事情败露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吗?职责就是得逞以后还要上报纸四处宣扬吗?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恐怕母亲去世也是瞎编的吧!”叶榛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可是一想起栾雨棠她的心就钻心的疼。
“这个是真的……”陆晓光降低了音量,神色悲悯。
叶榛愣了愣,说了句再见就走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虽然无法原谅栾雨棠,可是听见陆晓光说的那些话之后,她竟然还是那么想念他,甚至担心他,虽然她也知道,她跟他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叶榛的母亲决定留在永州了,等她父亲出来之后,一家人再回高黎贡山。叶榛在永州找了一份工作,供叶离上学,有时候她隐约感觉栾雨棠就在她身边,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能感受他的气息,但是小小的永州他们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年假的时候,叶榛独自去了一趟云南大理。那是二月底的黄昏,正是六年前她在古茶树林第一次遇见受伤的栾雨棠的时间,在这几年时间里,午夜梦回,她会梦见每一个黄昏时的栾雨棠,第一次遇见他时的黄昏,送他离开的黄昏,三年后等待他的黄昏,每一个黄昏都充满离别的悲戚,醒来后她总是一脸泪水,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叶榛在三日可逛遍的大理,足足待了七天,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看遍了每一处风景,每一朵花开。离开的时候,叶榛回头看着这个古城想,大概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来大理了。
寻找叶榛
时间就在等待中过去,还有六个月叶兆辉就会被释放,叶榛辞了职,为回高黎贡山做准备,叶离在去年九月的时候已经提前回了云南,在昆明民族大学念大学。
有一天早上,叶榛泡了一杯普洱,茶还没凉母亲就递给了她一份报纸,映入眼帘的是身穿警服的栾雨棠,脸上的笑容如夕阳般光辉灿烂,但标题却是“年仅29岁警察为救学生因公殉职”。叶榛惶然失措地想要起身,却没能站稳,打翻刚泡的茶水烫伤了手也没察觉,一旁的叶母赶紧扶住她,可是叶榛却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双脚始终无法站稳,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许久许久以后才突然抱着母亲放声大哭。
叶榛只想过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栾雨棠,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她没白没黑地看报纸上的照片,千遍万遍地读那个报道,因为在报纸的最后,记者写到年轻警察在手术台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叶榛,对不起。
微博上甚至发起过“寻找叶榛”的话题活动,但叶榛从来没有去关注过。
一个月后,陆晓光来找过叶榛一次,他们在楼下的咖啡馆见面,陆晓光告诉她,其实她在永州的这十年,栾雨棠其实一直在她身边,但是都是远远地看着她,一次也没有勇气站在她面前,甚至叶榛去大理那次,他也跟去了。
叶榛忽然酸了鼻子,其实在大理的时候,确实有一次她隔着人群见到了一个跟栾雨棠很像的人,只是她不敢相信那是他,没想到原来真的是他,原来在这十年时光里,他们还是有见一次的。
后来,叶榛患上了一种叫“黄昏忧郁症”的心理病症,每天黄昏的时候,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而栾雨棠会从黄昏的远处走来。
很久以后,叶榛登录了微博,那个“寻找叶榛”的话题依然在话题榜上,而主持这个话题的人,就是被栾雨棠救的高中女生。叶榛点开那个女生的微博,看见了她的照片,明眸皓齿,齐腰长发,尤其是一身红裙,在黄昏的余晖中灿烂如虹。
与栾雨棠十年前在黄昏中见到的叶榛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