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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腔调”

2019-02-18韩晗

同舟共进 2019年1期
关键词:腔调武汉

韩晗

6年前,我曾撰文《武汉人格》谈武汉这座城。其时,我已在武汉生活多年,料到今后或会在此工作,于是写得犀利,评得悲愤,把诸多弱点都一一罗列。

这6年里,武汉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城市建设,而我走过的城市也已成百上千,从纽约法拉盛、香港中环与悉尼乔治路的大都会,到美国“锈带”与中南半岛的穷乡僻壤……如今再回看,平心而论,从前我对武汉的评价或许偏激了,当我与这座城市渐行渐远时,才忽然觉得,这座城市不止有人格,而且是有腔调的。

“腔调”是什么意思?可以定义为一种可以凭借听觉感知的声音,也可以被认为是武汉人称之为“胃口”的独立品格。而武汉这座城市,其特征恰在于腔调。

在武汉生活多年,我曾一度浑然不觉,认为这座城市最多的声音便是嘈杂之声,是近似于纽约哈莱姆区的黑人亚文化,是糟糕透顶的小市民交响乐。但当我真正远离这座城市时,竟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这座城市似乎正在悄悄提醒我:你很久没有听到我的腔调了。

我在武汉的寓所就在大名鼎鼎的硚口路,这是武汉最繁华之所在,它与汉正街相垂直,与汉江不过百米之遥,清代初年的“汉口茶市”便发端于此。但这条茶马古道却未沿江而下,而是从陆路北上,一路穿秦岭,过河西走廊,越过撒马尔罕的断壁颓垣,一路向北,直到涅瓦河口处,那里是一座刚建立起来的城市,也是当时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的冬宫与夏宫里时常弥漫着香茶的浓浓清香,它来自于万里之外的汉口,洋溢的是这座江城的气息,香茶是没有声音的,所以皇宫里的沙俄贵族们并不知道这座城市的腔调。但那个时候,“武汉三镇”(武昌、汉口、汉阳)已成为中国最繁华的都会之一,叫卖声、船桨声、车轮声,以及客商、行人们高谈阔论的笑骂声,构成了这座城市独具烟火气的腔调,只是这种腔调竟可登堂入室,演变为欧洲贵族典雅的下午茶中的气味,这大概是中西交通史上的奇迹之一。

武汉的腔调并不高贵,但它并非不能制造高贵。仅从声音上说,“汉腔”实在谈不上好听,因为武汉是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城市之一,走遍武汉三镇,你会发现锅炉声、锻钢声、汽笛声与机器轰鸣声,夹杂着难听的“汉骂”与武汉人与生俱来的大嗓门,形成了这座城市腔调的韵律,苛刻一点甚至可以用嘈杂来形容。

但这种嘈杂并不完全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早在宋元时期,武汉就是“武昌及汉阳两镇并峙”的区域中心。到了明代,武昌镇是中国“四大名镇”之一,当时的武汉就以“九省通衢,人物繁阜,喧阗达旦”蜚声四方,而且长江与汉江长期是整个华中地区的物流客运通道。清代乾嘉之际,武汉更以“轮蹄络绎,冠盖往来相望”名扬四海,时文记载“江从巴蜀荆襄而下,峨柯之艑胜万斛以上者,立樯如麻。市肆鳞栉,鱼盐富商估所交会,四方挟货贿贸迁”,如此热闹,这般喧嚣也是避免不了的。

如果将目光投到唐代以来中国经济史中,会发现武汉对于中国经济的贡献不能小看。唐代长安城的风雅,武汉便功不可没,安史之乱后,江淮租赋改为以武汉为中心的江汉漕运。呈十字状的江汉漕运分为纵横双向,横向是扬州、宣城等地的物产在武汉(时称鄂州)集结,由汉水到襄州(今襄樊);纵向是货物从武汉出发,由江陵(荆州)、襄州,再从均州(今丹江口)最终抵達长安城。作为当时的转运中心,武汉可谓名副其实的枢纽城市。到了明代,江汉平原的稻米从汉口码头发出,顺江而下,经由安庆、芜湖直达苏杭,滋润着江南文化的檀板丝竹之声。武汉成为了长江流域粮食的集散地。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一座城市成为全国大部分地区粮食的转运枢纽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汉口的米市在清代中国首屈一指,在它的影响下,带动了九江米市的发展,形成了“汉口—九江—无锡”的长江流域稻米供应区域链,保证了全球化之前华南地区长达五六百年的粮食安全。

中国没有像欧洲一样早早地跨入全球化时代,很大原因在于国土面积太大,省际之间的互动就已达到欧洲国家间互动的效应。因此,武汉长期以来在中国的地位大概近似于巴塞罗那在欧洲,它既是货物、人口集散的枢纽,也是不同区域彼此互动的中心都会,承担着不同区域的联动职能。而且,巴塞罗那和武汉一样,在历史上长期是个以繁华、喧闹而负有盛名的城市,而这已经构成了武汉的腔调。

常有人说,武汉是一个不懂创新的城市。但也有一种声音:武汉是世界上大学最多的城市,何以“不懂创新”?

说武汉不懂创新也非全然没有道理。因为在最近20年里,武汉常被视作一个衰退的重工业城市,也是全国拥有最多退休产业工人的城市之一,与前沿的北京、新锐的深圳、洋气的香港、精致的杭州以及优雅的上海相比,武汉当然算是一个看上去创新程度不太高的城市。甚至有人说,论创新,武汉连苏州、厦门都比不上,倒是像慕尼黑、底特律这种油乎乎、脏兮兮且死气沉沉的“锈城”。

但武汉现在的“不懂创新”恰与它之前的“创新精神”有着密切关系。武汉曾是近代中国最懂得创新的城市之一,尽管它不是第一批通商口岸,但却因为处于长江流域,得风气之先。太平天国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便在武汉举行,晚清的洋务运动,武汉是重镇之一,汉阳兵工厂、大冶铁矿等都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现代企业,而且,以官办“自强学堂”、在华外侨兴办的“文华书院”为代表的中国第一批高等学府都是晚清时在武汉出现的。这意味着,早在百年前,武汉就已成为中国最具创新活力的现代城市之一。

可以这样说,百年前的武汉是中国的创新中心,其开放程度可与天津、上海一比轩轾,“驾乎津门,直追沪上”洵非过誉之词。那时并没有谁敢嘲笑武汉“不懂创新”。相反,繁盛的经济、现代的观念在这座城市交杂,犹如汉江与长江的融合,中国的第一盒火柴、第一块香皂、第一包香烟、第一艘潜水艇都因武汉而研发问世,这里是近代中国名副其实的“创新之都”,创新曾是武汉的腔调。

记得曾有媒体让我谈武汉的创新精神,我都婉然谢绝了。因为武汉的创新谈起来太复杂了,它曾经的创新精神似乎都被尘封、掩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武汉在其它城市面前会因为缺乏创新而自卑。只是,武汉的创新精神与这座城市独有的市井气相混杂,成为了世俗文化的一部分。

近代以来,武汉的创新精神被忽视与中国的发展速度有关。曾被看作是先进的技术,在短短100年时间里,竟成了一座城市的累赘,一度吸引全世界目光的汉阳铁厂,一个世纪之后沦为不被看好的“老武钢”;曾广为人知的“武汉热工所”最终与它的邻居“武锅”一道惨淡倒闭——工业时代后,取而代之的竟是“武锅牛肉烧麦”与“武钢青山香辣虾”,这难道不是工业文化创意的另一种表达?或许,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创新,但却是基于生活最原本的创新,就对生活的热爱程度而言,武汉人并不逊色于成都人。如果非要问什么是武汉的创新,民以食为天,这座城市对于烟火气的爱,就是武汉的创新。

因此,科学史界的同行曾问我,武汉应当是中国现代工业文明史的重镇,为什么它竟无一所大学有科学史的博士点?我当然只有苦笑,这些厂区、工矿对于我们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研究对象或珍贵遗迹,而是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里没有高深的学问,或说,我们根本不在意它的历史甚至未来,我们在意的是此时此刻它存在的价值,以及周遭这一切与生活有关的深浅程度。有人说,武汉人是生活的智者,这种源自民间的智慧何尝不是一种创新?

需要注意的是,其实今日的武汉在许多科学领域里仍有着世界性的影响力,光学、测绘、临床医学、水利水电、电子通讯……这些领域都有武汉的一席之地。武汉不缺创新精神,也不缺创新文化,“惟楚有才”从来不是客套话,武汉人知道,武汉其实有着创新的腔调。

记得好几年前曾读过一篇文章,某门户网站票选中国“最暴躁”的城市,武汉与重庆双双“上榜”,票数竟不分伯仲。一位评论员“力挺”武汉“夺冠”,他言之凿凿地称武汉人之“暴躁举世闻名”,然后拿出一大叠武汉地方报纸,上面的新闻骇人听闻,不是邻居A咬掉邻居B的耳朵,就是某大妈将口水吐在交警脸上,凡此种种,令人惊诧。最后这位评论员意味深长地说:武汉人,名副其实嘛,不但热得“捂汗”,而且还是会武术的汉子,你敢惹?

这让我想到我曾写过的一篇文章《最是多情忆台南》,在我看来,所有城市都有性别。譬如台湾台南就是一位温婉的女子,类似于婉约风格的城市还有杭州、苏州、澳门等。无论如何,不管以何种标准评选,武汉一定不会是女性,而是一位光着膀子、彪悍十足的大老爷们。

说武汉“暴躁”,我觉得有点过了,但套用现在的话说,武汉是一座比较“油腻”的城市,我想是不为过的。说油腻是武汉的腔调,我相信一定会被武汉的父老乡亲们齐声抗议。因为在当下,油膩大抵用于形容一些邋里邋遢,审美品位糟糕且不修边幅的中年落魄男士。客观地说,用这个不太好听的形容词来形容武汉,竟也都还算贴切。

与中国大多数国家级中心城市相比,武汉的天际线大概是最不好看的,而且至今为止缺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标中心——即类似上海浦东、广州珠江新城、北京国贸与香港中环这样的中央商务区,但凡航拍武汉,看到的都是“高楼与矮房一色,寒舍与大厦齐飞”的场景,再加上万松园的油焖大虾、硚口路的热干面、武胜路的鸭脖子……宏观与微观一道,共同构成了武汉这座城市“油腻”的风景。

这也怨不得武汉。以中式美食著称的城市,鲜有不油腻者。武汉人爱吃,会吃,懂吃,武汉的“过早”(即吃早餐,湖北地区一种俗称)举世闻名——全世界大概没有几个城市可以提供几十种不同做法与食材的早餐食物,诸如欢喜坨、热干面、牛杂粉、烧麦、豆皮、面窝、蛋酒,等等。

当然,武汉的“油腻”是与江浙沪闽粤等沿海地区的“清爽”相对的。没有谁规定,小桥流水、浅吟低唱或高楼大厦、商铺云集是美,而其余的都不是。在武汉人看来,油腻也是一种美,这种美可能会带来暴躁,甚至使得城市看上去像一个中年壮汉,不可爱也没情趣。但没有关系,这“很武汉”,这就是武汉真正的腔调,就像我们说纽约看上去像一个“腰缠百万美元的暴发户”一样,这就是纽约的腔调,没有人强迫纽约变成伦敦,也没有人强迫武汉变成苏州,武汉就是武汉,它不必为了迁就别人的眼光而改变。

我认为,油腻是一种看重生活、不拘小节的态度,而这却让武汉容易被误解为一座守成的城市。武汉在历史上虽然多次“打响第一枪”,但我始终认为,武汉人看重生活,不拘小节,因此它注定不会成为一个具有冲劲的城市,它不可能像深圳、温州一样充满积极的生活态度与拼搏精神。前几年,武汉市政府提出“敢为人先,追求卓越”的城市精神,实际上也是针对武汉人守成的性格而言的。

近年来,武汉为了追赶失去的机遇,开始广纳人才,提出“资智回汉”的口号,希望能吸引外来人口,从而改造武汉的城市风格。而且,武汉也开始进入城市建设的高速发展期,数条地铁同时开工,几十个重大市政工程同步启动,十余个中心商务区与政务区一起投入建设……不甘沉寂的武汉真正践行了“敢为人先、追求卓越”。我希望即使武汉拭去油腻的尘垢,甩掉守成的心态,也千万不要丢失对生活的热爱。

所谓腔调,换种眼光看就是符号,或通俗点说就是标签。很多人不喜欢贴标签,标签意味着成见,但实事求是地说,标签无所谓好坏,武汉是一座特色鲜明的城市,因此,它的标签自然也比其它城市更显眼,更容易被注视。

在飞速发展的中国,武汉曾被嘲讽为“中国最大的农村”,过了几年之后又被讥笑成“世界最大的工地”,似乎所有的城市要想伟大,都要经过这样的蝶变。看一座城市的美,一定要有历史感,否则未来的风景很容易被眼前的脚手架遮蔽。美国诗人哈特·克兰80年前曾将满城工地的纽约比作撒哈拉沙漠,视线所到之处不是机器轰鸣便是水泥漫天,心中当然激起无限烦躁。而今日的纽约,想找到一片工地也难,当年的都市怪物,现在竟都是博大的历史风景。在工业革命的时代,沧海桑田也就是几十年的光阴。

武汉的腔调表面上看来是“油腔滑调”,但内里却渗透着朴实的都市哲学,包括对生活的热爱。可能看似暴躁、焦虑、易怒,但在这一切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一座城市经历过长久积淀后形成的生活观,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武汉人积极、热情、乐观的一种表现,虽然看似守成,但武汉人从未丢失复兴“东方芝加哥”的梦想。其实,今日的芝加哥已经颓唐,武汉要找到的是一座城市逝去的荣光,至于像谁、是谁,都无关紧要。

自古到今,城市都是因人而拥有灵魂,因其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而不朽,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无数城市出现了又湮灭或接近荒弃了,比如尼尼微、君士坦丁堡或匹兹堡;也有许多城市,一直以一种标杆的姿态屹立于这个星球之上,比如纽约、巴黎与香港;也有一些城市,可能正蓄势待发,等待着历史加冕,武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在社会急速变革的时代里,处于东亚中心的城市,它没有理由不走向伟大。即使有朝一日,武汉真的成为世界级城市,看似嘈杂、守成与油腻的腔调,仍然不会被抹去,而会被更加隆重地纪念。

(作者系深圳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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