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集的臧克家致孙陵的两封书信考释
2019-02-18蔡东
蔡东
2002年12月,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臧克家全集》,共计十二卷,此中涵盖了臧克家一生中大多数的诗文、书信等文字,可谓是臧克家创作出版史上一个里程碑。但由于種种缘由,“这套《臧克家全集》难免带有一些缺憾。”[1]其中,就书信卷而言,编者就交代道:“作者的书信亦是他创作的组成部分。作者极重友情,与友朋鸿雁传书,何止万封?然而他的书信从不留底,因此,征集书信的工作几乎是从零开始,困难重重,虽经努力,也只征集到一小部分。我们衷心感谢不惮烦劳、热心为我们寄来作者书信的朋友们。十分遗憾的是,一些与作者关系密切的、已仙逝的老前辈、老朋友(如闻一多、王统照、叶圣陶、吴伯箫、白寿彝……),由于年代久远或其他原因,作者给他们的书信未能征集到。”[1]由此不难看出,由于编者在开展书信整理工作时,主要采取“征集”的方式编辑书信卷(《臧克家全集·第11卷》),即比较偏重作者书信的原稿存世,而在深入挖掘留存在过往期刊上的书信所下力度不够,从而也就不免造成书信卷的遗珠之憾。
近来,笔者在翻阅《笔部队》半月刊时,从中偶然读到臧克家致孙陵的两封书信。在1990年9月,由冯光廉、刘增人联合编写的《臧克家研究资料》[2]中,即《臧克家著作系年》一文已经提及这两封书信以《淮上归来》为题,刊载于“1940年1月15日《笔部队》创刊特大号‘作家消息栏内”[3],但遗憾的是,此文并未确认出这两封书信的具体落款时间,之后《臧克家全集·第11卷》也未予以收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以把这两封书信称为佚简。为了说明,现将两信抄录如下:
淮上归来
克家
一
陵兄:
归来后,即托孟超转上一信,收到未?昨见景鲁,得到了你的通信处,今日见长官,知你留桂工作,不胜怅惘。出版社的情况如何?书何时可印好?桂林文坛情况如何?望告知,弟近在“生活”印了一个短诗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定寄你一本。此行写了一些诗文,不久可以发表出来,××回了家廿天后又返,今日河口一天警报数次,今天飞机均还投了弹且扫射,望即复我一信,告诉你的近况。
克家廿八日
二
陵兄:
听到你不回来的消息后,我怅惘了好几天。从安徽回来后写了一些诗文,不久可以发表出来,你当能看到,今日,阴雨,怀及往事,想写一篇诗给你和雪垠,题目叫作《我们跑完了一九三九年》。你近况好吧?听说桂林大炸,甚为你担心,河口也是天天有警报,弄得不自安宁,××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来。
《前线半月刊》已出版未?望寄几份来,我们的书印得如何了?我战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乱莠集》),同时在“生活”印了一个短诗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到手后即可寄上。
昨天写了一篇小诗,背影是你今春接到关外的那封家信。今寄你发表,读后以为如何?望你多写信,我们在此太闷得慌了!信由白克转。
克家上十四日[4]
《笔部队》创刊于1940年1月15日,由前线出版社发行,生活书店经售,共出版发行两期即停刊,编辑人正是这两封书信的收件人孙陵。他在《笔部队》第1期上特别设置有“作家消息”一栏,分别刊载了巴金、靳以、姚雪垠、铁弦、臧克家等寄给他的书信。显然,孙陵是有意将臧克家致他的两封书信编辑成为一文,并题名《淮上归来》的。而且通过一定的梳证,笔者发现孙陵是按时间顺序编辑成文的,即是说,第二封信是隔了一段时间的追加书信,比较明显的地方有:
一、在第一封信的起首,臧克家说是从安徽“笔征”归来,还不知道孙陵在桂林的具体情况,所以他的此前一封信还是“托孟超转上”的。而后在27日,他见景鲁,才得知孙陵的通信地址。第二日,他又在第五战区政治部主任韦永成长官那里了解到孙陵留桂工作的事。对此,臧克家感到“不胜怅惘”,当天就写下了此信。第二封信的开头,臧克家对孙陵说,“听到你不回来的消息后,我怅惘了好几天。”不难想见,这时臧克家已知孙陵留桂工作的详情,所以才对好友的久别不胜感慨。显然,这是紧紧承接着第一封书信的话头的。因此,笔者以为第一封信写在前,第二封信写在后。
二、第一封信写到“××回了家廿天后又返”,第二封信写到“××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来”。也就是说,臧克家是在“××”回到家十天左右里写的第一封信,“××”回了家一月的时间写的第二封书信。故而,第一封信写在上个月的28日,第二封信是写在下一个月的14日,两封信写作时间间隔16天。
三、饶有意味的是,两封书信均提及臧克家《泥淖集》的出版事宜。第一封信说“弟近在‘生活印了一个短诗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即是说《泥淖集》还没有出版;第二封信说“我战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乱莠集》),同时在‘生活印了一个短诗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那就是说《泥淖集》出版似乎在此数日之间?据查,臧克家的《乱莠集》是小说散文集,“1937年5月30日付排,1939年5月10日出版。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印行。靳以编辑《现代散文新集》之一种。”[5]《泥淖集》是诗集,“民国28年(1939)3月初版,印3000册。生活书店印行。《抗战诗集》之一种。”[6]两本著作都是1939年出版的,这就表明两封信都写于1939年,并且第二封信才提起《乱莠集》。这也进一步证实第二封信写于第一封信之后不假。
四、因为在第二封信中,臧克家写道:“我们的书印得如何了?我战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乱莠集》),同时在‘生活印了一个短诗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其中蕴含的意思有二:第一是臧克家询问他们的书的印行情况。从《笔部队》1940年第1卷第1期创刊号的“前线出版社最近新书”的广告得知,臧克家所问及的书籍是他的《随枣行》(报告)、梁纯夫的《鄂北会战》(报告)及其译作《抗战中国》、孙陵的《从东北来》(报告)、姚雪垠的《四月交响曲》(散文)、向培良的《同仇》(戏剧)、梁永裕的《马儿沟之战》(小说)以及韩北屏的《人民之歌》(诗歌)等著作,这些著作大多是反映战时生活的文艺作品。臧克家的《随枣行》是他于1939年春天随军参加“随枣会战”时所写的报告文学,后交由孙陵主办的前线出版社在桂林出版;第二是《乱莠集》出版了而《泥淖集》好像还没有出版。换言之,按照臧克家信中所说《乱莠集》出版大概是比《泥淖集》稍早,但由第三点可知,似乎我们无法接受臧克家的“说法”。
由以上解读可知,两封信皆写于1939年,第二封信写于1939年5月后至1940年1月15日前,并且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写作时间相隔为16天。但这还是不能推测出书信的具体落款时间。不过,在第二封书信的最末一段,臧克家特意告知孙陵一件特别的事情,即:“昨天写了一篇小诗,背影是你今春接到关外的那封家信。”后来,孙陵也回忆到此事:
在随县一个军部,突然由长官部转来我的一封家信,是我太太由哈尔滨寄来的,那封信由哈尔滨寄到香港,香港转到战区,战区转到前线,信上写着写信的时候,窗外正在大雪纷飞。我们一计算,这封信在路上跋涉了四个多月,没有失掉,真不容易。信封上被水湿了一块,留下一片如烟如云的痕迹。克家忽然感慨不置,诗兴大发,便以《呜咽的云烟》为题目,写了一首四五十行的诗。这首诗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诗章》里。到现在我只记得开头两句是:
像一只候鸟,
驮一面冰天,……
其余的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这一次我们无意安排而身历了抗战史上有名的“随枣会战”,也称“随枣大捷”,总算亲眼看到了大兵团的运动战,和敌人近在咫尺,真刀真枪地搏斗了二十几天。回想起来都是很有意味的。[7]
原来臧克家“昨天”写的“小诗”是《呜咽的云烟》,而且“这首诗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诗章》里”。其实,孙陵记忆有一字之误,《十年诗章》应为《十年诗选》,此诗选于1944年12月初版,是“现代文艺丛书之二”,现代出版社出版,共印2000册,是臧克家献给自己四十岁的生日礼物。在此之前,《呜咽的云烟》这首“小诗”是收集在同名诗集《呜咽的云烟》里,正好这本诗集是孙陵所主编,被列为“创作小丛刊第一辑”,创作出版社1940年7月初版。孙陵还在其编辑的《自由中国(复刊)》1940年第1卷第1期上刊登了柳叶长青的推荐文章,现摘录一些段落如下:
诗人臧克家,最近出版了两本诗集。一为《泥淖集》,生活书店出版。一为《呜咽的云烟》,创作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本小诗集,一共收集了五篇诗:《呜咽的云烟》《祖国叫我们这样》《过涡阳》《国旗飘在鸦雀尖》《我们走完了一九三九年》。
如果说诗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艺术上的雕鉴和刻绘;那么抗战后的诗人的作品却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质朴这一方面发展。
抗战后参加前方工作的文艺工作者,克家诗人应当是很早的一个。三年以来,他从未离开过前方,因而他的诗作也就都是描写前方的。
这本诗集第一篇,据说他是为了一个朋友写作的。那是他同那个朋友正要一同去火线上收集写作材料的一天,恰好那个朋友接到一封从东北寄来的家信,诗人感而作此,用一句话说:“赋也”。所以一开头就是:
像一只候鸟,
驮一面冰天,
驾起翅膀
飞向温暖———
你的书信,
沉浮了两个季候,
當战地桃花在风前败阵,
他才飞到了我们眼前。
在一切的诗里,这位诗人对于动词的运用,不但恰切响亮,而且有时竟成为了新词的创造者。像在《大别山》里,一开头就是:
一脚踏过大别山,
远近冈峦的锯齿,
把一面青天
锯裂得破烂不堪,
眼光投出去,
山头又给碰回来,
使人追念起
一眼横扫千里的平川。
日月从石头上出没,
天地把人心挤得放不宽。
像这种用冈峦的大锯去把青天锯烂的想象力,和眼光投出,山头碰回的动词的运用,和日月从石头上出没,天地把心挤得放不宽,这样浅显———也就是通俗———而形象的句子,是非克家不成功的。
对于“投”“碰”两字,诗人似乎有着特别的爱好,在《呜咽的云烟》里,也有过这样的句子道:
我向山海关那边,
投一个遥念。
又说:
一万句话,
来碰你的笔尖。
投碰二字,在这里又是用得这样新颖而恰切,大概这正是诗人的得意之处吧。[8]
毫无疑问,柳叶长青对臧克家了解甚深,他指出:“如果说诗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艺术上的雕鉴和刻绘;那么抗战后的诗人的作品却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质朴这一方面发展。”这可谓是中肯的评价。据查,臧克家在诗集《呜咽的云烟》中并没有标识出他所说的“昨天写了一篇小诗”《呜咽的云烟》的创作时间,但是从诗集的版权页可知,此诗肯定是在1940年7月及之前所创作。
但有意思的是,臧克家将小诗《呜咽的云烟》编选入《十年诗选》时,他标识出的创作时间为(民国)“二八年十一月”,即1939年11月。既然如此,“今天”写的第二封信理所当然应写于“1939年11月14日”。因为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写作时间间隔16天,所以,第一封信的写作时间也就应该是“1939年10月28日”。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呜咽的云烟》这本只有三十余页、薄薄的小诗集所收录的最后一首长诗是《我们走完了一九三九年》。若去翻看正文,会发现此诗的副标题写着“给孙陵雪垠”,这不正是臧克家在第二封书信中所言及的:“怀及往事,想写一篇诗给你和雪垠,题目叫作《我们跑完了一九三九年》。”只是将“跑”字改换成了“走”字,一字之差,但这也进一步说明了臧克家的炼字功夫可谓非同凡响。柳叶长青对此诗亦做了鞭辟入里的“评介”:“这诗的气势是雄壮的,调子也是愉快和活泼的。在前线上,‘和敌人相距不到一百步远。而且在前线上,诗人们又是和战士在一起的”“而且要拧动时代的齿轮,更是何等有魄力。事实上也是拧动了的,不是空话”。[8]
一言以蔽之,《臧克家全集》的编者认为臧克家“极重友情”“然而他的书信从不留底”,导致书信卷难免“带有一些缺憾”,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臧克家致孙陵的这两封书信,虽未见底稿却被刊载在《笔部队》1940年第1卷第1期上,所涉及的问题,不仅反映了臧克家与孙陵、姚雪垠等友朋之间的深情厚谊,同时也可以窥探臧克家在抗战时期的一段创作活动,毫无疑问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在明确了这两封书信的具体落款时间后,笔者相信,这对推进研究臧克家的生活经历与创作活动是不无裨益的,至少可以直接为臧克家年谱的撰写提供新的材料。
注释
[1]郑苏伊,臧乐安.《臧克家全集》编后记[J].中外诗歌研究,2003(2).
[2]2010年2月,知识产权出版社再次推出《臧克家研究资料》,由于是重印,也没有确认两封书信的写作时间。
[3]冯光廉,刘增人编.臧克家研究资料[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0:781;冯光廉,刘增人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臧克家研究资料(下)[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625.
[4]《笔部队》1940年第1卷第1期。
[5]陈建功主编.新文学(创作)初版本图典(上)[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563.
[6]陈建功主编.新文学(创作)初版本图典(下)[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628.
[7]孙陵.我熟识的三十年代作家[M].台北:成文出版社,1980:44.
[8]柳叶长青.呜咽的云烟[M].自由中国(复刊),1940(1).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