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采珠丁
2019-02-18张国心
张国心
捐官上任
清朝从顺治年間开始,就在关东松花江边设立了打牲衙门,专门给宫廷采捕食品和生活用品,什么山野鸡鲟鳇鱼野蜂蜜,人参鹿茸靰鞡草,天上飞的,地面跑的,水里游的,无不在打牲之列。这个衙门存在了二百多年,就是在朝廷四面楚歌摇摇欲坠末年仍在运行,贡品照例千里迢迢源源不断地运往宫廷内务府。松花江里的珍珠匀莹圆润,品质非凡,因产于关东,又叫东珠,东珠是打牲衙门的重要贡品,采东珠的人叫珠丁。
这一年,朝廷下达给打牲衙门采捕东珠的数额大增,更要命的是,一钱重的正珠比往年增加了一倍。东珠已经采了二百多年,松花江里产珠的河蚌几乎被宰尽杀绝,要想捕到一颗一钱重的正珠谈何容易?可这并没有难倒珠轩达依拉哈,他信心十足,甚至梦想着超额完成额数再官升一级。
珠轩达是打牲衙门采珠的头目。依拉哈是刚刚花钱捐来的这个官职,他其实对采珠一窍不通,甚至河蚌的成幼都分不清,但他晓得在珠丁里有个叫图尔迈的老珠把式十分了得,通过看云看雾看水看浪就能准确地找到含珠的河蚌,从不失手,上任珠轩达就是因为这个珠把式采到了一颗冬暖夏凉的大东珠被擢升为领催。依拉哈想,只要把图尔迈牢牢攥在手心里,就不愁采不到大东珠。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采珠大队人马开拔的头一天,突然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老图尔迈腿断了。
这简直是给了依拉哈当头一棒。他火急火燎地跑到丁营图尔迈家,见老珠把式躺在土炕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腿被一条破兽皮盖着,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一片。依拉哈一把将兽皮掀开,见图尔迈的一条腿成了血葫芦,白森森的骨头裸露出来,伤得实在不轻。“明天就开拔了,你是怎么搞的?”依拉哈非常生气地问。
图尔迈强忍着疼痛告诉珠轩达,老伴儿刚死不久,儿子才十三岁,我这一走就得好几个月,为了给孩子多备些烧柴,一大早就上了山,没想到踩上了捕熊的地夹子。这时他的儿子哈库领着郎中“刘高手”风风火火地来了,看到了图尔迈的伤情,郎中皱起了眉头。依拉哈问道:“还能去采珠吗?”
郎中摇了摇头,说:“不能。腿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不能去也得去,抬也得把他抬上船去。采珠是圣命,不可违抗!”
郎中说:“只怕是到不了采珠场人就没了。”
小哈库大声嚷道:“我阿玛伤成这样,不能去采珠,要去,就我去!”
依拉哈心里想,把图尔迈抬船上去也是个累赘,真死在了采珠船上更晦气,惹怒了河神怕是一颗珠子也采不到。但也不能便宜了这老家伙,你不能去采珠,就拿你儿子顶缸,于是指着哈库说:“好,那你就替你阿玛采珠,明天就出发!”
图尔迈含着眼泪声嘶力竭地说:“他还是个孩子啊……”
依拉哈根本不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九死一生
只有十三岁的小哈库被带上了采珠船。珠船队浩浩荡荡溯江而上,整整行了一个月,来到了牤牛滩采珠场,这片水域老早就成为了皇家的采珠场,也频有上品东珠从这里获得。依拉哈把采珠船队停在了牤牛滩岸边,心想,我就不信没有图尔迈就采不到东珠。
采东珠是一项非常艰苦危险的劳动。珠把式站在船上,把一根两丈长的木杆插到江底,珠丁只在裆部兜一块兽皮,光着身子顺着木杆潜到江底,在沙石里寻找河蚌。采东珠都是在秋季,江水冰凉彻骨,再健壮的采珠丁也挺不多长工夫。从水里钻出来个个都冻得浑身青紫,颤抖不止,可稍稍暖和一会儿后还要下去,一天要下潜无数次,就是拿着生命跟阎王爷捉迷藏。采珠队一连忙乎了很多天,珠丁从江里捞出的河蚌倒是不少,宰杀后的蚌壳在岸边堆了一堆又一堆,可却很少见到珠子。依拉哈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他恨老珠把式图尔迈,那条老腿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在要采珠时断了,他把对图尔迈的恨都撒在了小哈库身上,逼着他和大人一样一次次潜进江水里捞河蚌,几次冻得都要昏死过去。
牤牛滩水域表面上看去波平浪静,可水下却暗流涌动,杀机四伏。这天,小哈库刚刚潜进江底,一股暗流就向他打来,他一时没有握住插到江底的木杆,整个人失去了控制,被无情的暗流带走了,他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可身不由己,他感觉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里,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冥冥之中,小哈库看见一个格格,穿着一身白纱,像天仙一般美丽,正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洗衣服。没洗的纱衣堆放在身边,血迹斑斑。格格一边洗一边流泪,小哈库问道:“格格,你是不是累了?”
格格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流眼泪?”
“我是悲伤。我的姐妹们都被杀害了,有的年纪还很小,你看这些都是她们留下的衣服,我怎么能不难过流泪?我问你,你一个小孩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快来暖和暖和。”
格格让小哈库躺在那一堆柔软的纱衣上,又给他盖上了几层,瞬间,小哈库感到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舒服极了。他甜甜地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已经是满天星斗,弯月高悬。身下哪有什么柔软的纱衣,全是一堆蚌壳,这些蚌壳都是采珠丁宰杀河蚌留下来的。回想刚才的梦,小哈库心里很酸楚。但皇命难违,身为珠丁就该为朝廷效力。寒冷的江风像刀子一样扎在身上,小哈库又饿又冷,饥寒交迫,他想支撑起来去找珠丁的队伍,可浑身伤痛僵硬,根本不听使唤,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眨眼间就消失了。小哈库想,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阿玛的身影……
幽境蚌城
小哈库再次睁开眼睛时躺在一间小土屋里,他听到一个小女孩在稚声稚气地说:“阿玛,他醒了,他醒了!”一个白须老者端着饭碗走到炕沿边,一边喂哈库米粥一边慈祥地说:“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到这老江道里来,要不是我们爷俩夜里钓鱼看见你,你就没命了。”
小哈库说:“我是采珠丁,被暗浪打晕了。”
“你是采珠丁?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采珠呢?”
小哈库告诉白须老者,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是采珠丁,老阿玛图尔迈是出名的珠把式,可腿受了重伤不能跟船来采珠,珠轩达就把自己拉来顶缸。老者听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以后有什么打算?你要是不想再当珠丁就留在我这里吧,我们远离那个可恶的世道过消停日子。”
小哈库倔强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采珠船上去,还要采到大东珠,给阿玛争气!”
白须老者摇了摇头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可有很多事你还不懂啊。东珠采了二百多年,连不成年的小河蚌都捞上来宰杀,眼看就绝种了,要采到大珠子,比登天还难。”
“那我也要采,我天天下水,不信采不到大东珠!”
白须老者又冲天长叹一声,沉思一会儿说:“看在你忠孝的分上,我就帮你一把。”在小哈库身体恢复过来后,白须老者摇着一条小船,载着小哈库驶进了大江的一个湾岔。在湾岔里左拐右拐,整整划了半天的工夫,小船进了一条弯曲的水道,水道非常狭窄,只能容下一条小船通过,又艰难地行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幽静的水面,放眼望去,祥云缭绕,雾气氤氲,水面上隐隐约约有无数个光亮闪动,奇幻无比。老者把小船停了下来,四周看了看,猛地将一条长木杆插在了水里,大喝一声:“顺!”小哈库二话没说,“噗”的一声,顺着木杆就潜进了水里。到了下面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平坦的江底布满了晕润的光点,每个光点下都是一个大大的河蚌,这些河蚌一圈一圈地排列着,非常整齐。哈库听阿玛讲过“蚌城”的事,说是从前河蚌都围成蚌城,越往中心河蚌含的东珠越大,只是因为疯狂捕杀,如今早已见不到蚌城了。难道眼前真的就是蚌城?小哈库并不贪心,随手抱起一个脸盆大小的河蚌就浮出了水面。
小哈库抱上来的河蚌实在奇特,浑身贴满了松花石,五颜六色,沉甸甸有十几斤重,白须老者说:“拿回去给珠轩达吧,里面最少含三颗大珠。”
小哈库把大河蚌抱在怀里,高兴得不得了。没有想到,白须老者突然变成一个凶恶的老头儿,圆瞪双目,猛地夺过大河蚌,厉声地说:“这是松花江最后的蚌城,若让打牲衙门知道就全毁了,东珠就真的绝种了,你给我保证,不得对任何人说出这里的秘密!”
小哈库“扑通”跪在了船上,掷地有声地说:“我哈库虽然岁数小,可吐口唾沫也成钉,我对天发誓……”
欲贪天功
采珠本来就是步步凶险的行当,死个人一点也不稀罕,所以小哈库失踪依拉哈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叫他焦灼不安的是采不到东珠。因为没有图尔迈那样的老珠把式看天看雾看水看浪,采珠队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江上东闯西撞,收获寥寥。别说是一钱重的正珠,就是不入品的小珠子也没得到几颗。正当依拉哈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团团转时,一条快船直奔他的珠轩达大船而来,靠在了大船一边。大船上的三个人,一个是打牲衙门的领催,另两个是朝廷内务府的选珠官,他们是来验收东珠的。依拉哈哆哆嗦嗦地把所采的珠子呈了上来,三个人的鼻子差点儿都被气歪了。领催大怒,吼道:“一个秋天你就采了这么几颗小珠子,你是不要脑袋了不成?”依拉哈磕头如同鸡啄米,领催正要拿他治罪,小哈库上了大船,怀里抱着大河蚌。依拉哈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抱块石头来干什么,滚!”一个朝廷珠官眼睛像鹰一样射出贼光,摆手大声喊道:“停,拿过来本官看看。”哈库抱着大河蚌怯生生地来到珠官跟前,珠官把大河蚌冲着阳光左看看,右看看,狂叫道:“呼其塔蚌,呼其塔蚌!”
呼其塔蚌多含大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见过这种大蚌了,听说哈库拿来的是呼其塔神蚌,领催转怒为喜,和珠官一同上了岸,把大蚌投入装满热水的大锅里,大蚌沾到热水立刻张开了嘴,一个珠丁快速捞出大蚌交给珠官,珠官极其娴熟地将一把锋利的钢刀插进了蚌身里,呼其塔神蚌被剖开了,三颗如同红枣般大小的珍珠映现在眼前,一颗白,一颗蓝,一颗青,熠熠生辉。领催和珠官欣喜若狂,珠轩达依拉哈也跟着沾了喜气,像打了鸡血一样手舞足蹈,一个珠官拍着小哈库的脑袋说:“你真了不得!”
领催和朝廷的珠官满意而归。
最关键时候哈库救了珠轩达,可依拉哈却没有感谢小哈库,反而恨小哈库为什么不早一点把神蚌送来,那样他就可以贪天功于己有了。呼其塔蚌的出现也让他脑洞大开,传说有呼其塔蚌就有蚌城,如果让哈库带路找到蚌城,采到很多很多的大东珠,就能飞黄腾达,就能发大财。于是他就叫来哈库,问呼其塔蚌是从哪儿捕来的,说出来有奖赏。怎奈小哈库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一会儿又说记不清了,依拉哈软硬兼施,耍尽了招数,哈库就是不说实话。一连好多日,一点儿实情也没得到,依拉哈再也忍不下去了,露出了狰狞面目。这天他把小哈库绑在了桅杆上,拳脚相加,把哈库打得遍体鳞伤,之后又拿出杀河蚌的钢刀恶狠狠地威逼道:“我是珠轩达,在这儿我一手遮天,你要是再不说出呼其塔蚌从哪儿来的,我就像宰河蚌一样给你开膛剖腹,扔在大江里喂鱼!”小哈库宁死不屈,依拉哈歇斯底里氣急败坏,拿着尖刀挥来挥去。突然有人来报,打牲衙门的快船来了,他赶紧去迎接,原来送来了当朝皇上的圣旨:
珠丁哈库找宝珠有功,赐为珠轩达,依拉哈平庸无能,贬为珠丁。
依拉哈顷刻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珠丁绝路
十三岁的小哈库当上了珠轩达,住进了宽敞舒适的珠轩达大船。在其他珠丁看来是少年得志,可小哈库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一是他根本就没想当这个官,二是当上这个官就招来了大祸,因为圣旨上还写着,务必在一个月内再采和那白蓝青三颗宝珠同样的正珠九颗,不得有误。哈库知道蚌城在哪里,采九颗正珠并不难,可他已经跟白须老者发过誓言,决不能不讲诚信言而无信,决不能对不起救命恩人;但如果不能按期完成皇上钦定的采珠额数就是抗旨,抗旨就有罪,就要坐牢甚至杀头,老阿玛也要受到牵连。夜深了,残月在云缝里时隐时现,把一块块阴影投在水面上,悬崖上猛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给这江河古道再添了几分阴森诡异。小哈库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船头上,前后无路,可怜无助。这时他突然发现在朦朦胧胧的江面上有一条小船无声无息地飞快驶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哈库问道:“什么人?”
小船上的人压低声音说:“哈库,是我,我是阿玛。快,上我的船上来。”
是阿玛,哈库热血沸腾,一纵身跃上了小船。
阿玛掉转船头,又无声无息地飞驰而去,把珠轩达的大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阿玛只顾奋力摇橹,也不说话,一直把船摇出了好远好远。靠了岸,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说:“我听打牲衙门里的人说,西洋人非常喜欢你采的那三颗宝珠,慈禧太后为了取悦讨好西洋人,夸下海口,许诺送给西洋人九颗同样的珠子,所以才赐你当珠轩达。宝珠可遇不可求,你到哪里再找九颗来,到时肯定要治你重罪。孩子,这是绝路啊,所以我偷偷跟着传圣旨的快船来牤牛滩找你。”
哈库担心地说:“可是你的腿?”
“你找来的郎中不愧叫‘刘高手,手艺太高了,全接上了,已没有大碍了。”
“我们去哪里?”
“跟我走吧,说什么也不能再当珠丁了。”
小哈库扶着阿玛在黑暗阴沉的山林里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了一间孤零零的草房前,这竟是白须老者的家。阿玛轻轻拍了拍窗棂说道:“老伙计,我来了。”
草屋里亮起了灯光,门开了,“是你,图尔迈!”两个老人紧紧抱在一起。
哈库这时才知道,白须老者──小女孩塔娜的阿玛原来也是打牲衙门的珠把式,和阿玛是生死患难情如手足的好搭档。有一年塔娜阿玛酒后对朝廷珠官言语不恭,流露出对朝廷的不满,被除丁籍。离开丁营时,阿玛把整整一年的工银全塞进了他的口袋。塔娜阿玛在这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居住下来,靠捕鱼打猎糊口。阿玛每隔三五年就会来看望一回,两人相隔山山水水情谊有增不減。一次打鱼时,塔娜阿玛偶然发现了蚌城,本能大发其财,但他却守口如瓶,连女儿都没有告诉,也一颗珠子没采。是老天注定的缘分,父女俩无意中在阎王殿门口把哈库捡回来,老人破例把哈库领到了蚌城,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字没提。
“老伙计,我们爷俩被逼没路走了,投你来了。”
“巴望不得啊,江里有鱼虾,山里有百兽,饿不着我们,虽然清贫,但日子消闲。你的腿怎么样了?”说着塔娜阿玛拿过油灯来查看图尔迈的伤情,情不自禁地说道,“下手够狠的!”
图尔迈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说道,“还是以前那样,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朝廷的王公贵族吃喝玩乐铺珠睡玉,却让我们珠丁凶水恶浪里卖命,我不想再当水鬼了,就用石头砸断了腿。哪想到,花钱捐官的依拉哈不肯放过我,竟然拿小哈库顶缸,差点儿把孩子害了。”
小哈库如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