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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花

2019-02-17陶立夏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9年11期
关键词:梧桐树外婆

陶立夏

看着你被单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发现外貌上与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实继承了你的一双手,它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状。

我又梦见自己站在梧桐树下,仰望它的高大、静默与孤独。

开花的梧桐树有种特别盛大的戏剧感,大朵的紫色钟形花聚集成更加巨大的塔状花球,沉甸甸结在光滑细枝的顶端,尤其在阴天的时候,确实是一种更适合出现在诡异梦境而并非现实的植物。

当梧桐花落,又是另一场声势浩大的落幕,所有花朵选择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坠落,路过时踏在上面,仿佛能感觉汁水从厚重的花瓣中渗出,散发某种沉静且叫人迷惑的香气。

当春意渐深,梧桐树长出浓密绿叶来,它就又变回一种敦厚稳重叫人亲近的树木。

外婆,你走的时候,梧桐树正在开花。

妈妈说你想吃葡萄,要我去买。时值仲春,开车到市区去找。买到红提回来的路上,等一个红灯。发现自己一直看着交通灯上那个倒数的红色数字,突然泪如泉涌。

当你从昏迷中醒来,会提及过去吃过的某样食物。所以在你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开着车,四处寻找:葡萄、松子、话梅、西瓜、桂圆甚至香烟。这仿佛是你在和我玩一个寻宝游戏,如果我完成任务,就可以留住你作为奖励。而我,多么想把你留下来。

有一次你突然说要抽烟,抽一种我没听说过的牌子。你已然忘却了,自己已经戒烟很多年。

我也知道,买来的那些都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没有人能买回往昔岁月。但是你沉默,不让我知道你的失望。迷惘的眼神,那么想因为我的出现而笑一笑。努力良久,却终不能够。后来你越来越久地陷入昏迷。眼角,总是有泪。

癌细胞正从内里侵蚀着你的身体,剥夺你的吞咽能力与味觉。在无法控制的时候,你从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我只是一遍一遍在你耳边说:我知道,外婆,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妈妈有两个母亲,这是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的事,而你是给了她生命的那一个。当年因贫穷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对于你来说,是打在心头的一个死结。

妈妈还告诉我,你年幼时,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再娶,都忙于计较各自眼下的生活,不愿承担抚养你的义务。后来你的父亲死于胃癌,而继母在去世的时候留下遗言:不许你在她葬礼上穿白鞋子。这在乡下的风俗里,就是不认这个女儿的意思。

自己少年时的不幸遭遇让你竭尽全力想对自己的子女多加疼爱,但最后却因经济拮据无力妥善照顾而放弃自己的一个女儿。我无法想象,这个决定对你和外公来说有多么艰难。但人生里,多的是艰难的决定。

外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累加到一起,有无一个星期?我们都不擅长诉说,也不擅长靠近。现在我给你写信,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写完。不知我的努力,能否被你看见。但是都没有关系,外婆,我知道你疼爱我,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对我的关心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更为沉重的情绪?当时年纪尚小不知个中缘由的我,并不太喜欢接近你,因为你神情里偶尔不自觉流露的悲伤会让人觉得不安,它们太沉,太重。

如今我知道,你只是努力在做着当初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为着不能重来的过去,进行着其实毫无必要的补偿。你在病榻上做的最后一双鞋也是给我的。穿上它,我没有办法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你心上。所以我捧着它们,失声痛哭。

你患的是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并发肠癌。遗传自父亲的病仿佛是一个上天迟迟才肯给出的证明:你真的是他的骨肉,無论他曾如何忽略你,离弃你。

而我的好记性不知是不是遗传自你,记得你年轻时,身形轻捷,善抽烟喝酒,大笑的时候仰起头,没有一丝保留。如今你被病榻困住,已长时间不能进食,时常陷入昏迷。呼吸里渐渐有死亡的气息,醒来时眼角蓄满泪水。我在床边坐下,为你缓解疼痛,轻轻抚摩你的胃。那一根根嶙峋的肋骨,细得仿佛鸟类易折损的翅膀。这就是我的外婆。

从亲生父母那里除却这如今正在消亡的肉身与无可医治的癌症,什么也没有继承到。你从小只好随着姑母长大,一生的时光绝大部分在困苦里煎熬。而养育你长大的那位姑母,为着养育你,不得不在花季的年龄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中年男人。

她守寡大半生,从无子嗣。粗重的体力活与粗糙的饮食将她捶打成一个体格瘦弱的女人,却从不曾改变她那总是心怀慈爱的柔软内心。所以成年后的你,像她一样乐观和善,凭自己双手解决困难。看着你被单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发现外貌上与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实继承了你的一双手,它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状。

外婆,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些时间。不知除却这双手,我还从你那里继承了些什么,是一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吗?

入学那一年我七岁,你带我去看相士,问我的学业前程。先头那些溢美之辞都被忘记了,只记得后来那个看来干瘦体弱的老太太说:这个孩子,命似石榴木。你哈哈大笑:好,像我!

得到你去世的消息时,我刚为工作在异地逗留四天,回程早已经体力透支。到住处已经是深夜,潦草地睡了。早上起床,阳光很好。电话响,爸爸在电话那头说,外婆走了。

离上次见你,也不过是三个礼拜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那一次,就已是诀别。所以,那样轻易地松开了手。转身的刹那,参商永诀。出差时积存下来的脏衣服来不及洗,收拾一下,扔进汽车后备厢。再回到公司坐下来开两个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终于得以在天色暗下来那刻将车开上高速公路。“归家洗客袍”,原以为这是长假里才会满心欢喜去做的事情,但奈何,命运常常翻云覆雨手,我再一次换上黑衣回家奔丧。

下葬那日,天气也很好,仿佛你对我们的体谅。我们穿白衣送你走。你的棺木就在我脚边,而我已经无法辨认你的容貌。每过一座桥,每绕一个弯,都大声呼喊着让你知道。

我们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但其实,你对我们的爱永不会迷失。生老病死,人生不可免。看多后,就逐渐逐渐忘记去挣扎。也逐渐逐渐忘记了,当年看似平常实则阳春白雪的快乐。

因为死亡,我们渐渐看不到一些东西了。

你的葬礼结束后,我连夜赶回去上班。地平线消失在暗中,那一刻又感觉像是独自急速行驶在黑暗的海上,苍茫沉重之间,就只有手里的这一线光亮。想哭没有眼泪的困乏无力。心里想起的,是早在三百多年前另一个总是浪迹天涯的人代为写下的,每每想起都要哭的句子:“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你还好吗?我也已经在这人世飘零很久了。

外婆,你离去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来,我希望生命里有更多改变可以说给你听。你走的那年,我26岁,刚刚失去第一段感情,整日觉得衣不衬身。也曾年轻气盛,拖着行李箱去陌生的城市找他,而他已经把心放在了另一个人手里。听着他漏洞百出的解释,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盲目地爱一个陌生人。

外婆,你走的那天,外公在你的病榻上和衣而眠。乡下的风俗里,必须换过所有被褥。他只说:这么多年,有什么要紧。我想起外公独自躺在暗中,为你守夜。你走后,他越来越沉默寡言。我经过他身边,他突然说:她先走了。

所以我收拾行李离开,再没有回头。多年后重遇,那个人对我说:当初是你一言不发地放弃了我。我点头同意,并没有给他看内心那些结了疤的创伤。

我已明白,人生是不能计算的,因为实在经不起计算。我们谈抱负,谈得失,谈对错,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语气,好像长日无尽,前程无量。但其实,我们有多少时间呢?无非是各自从命运的掌心领了些残羹冷炙,各自消受。我们能得到的温暖,又有多少?

外婆,是否沉默倔强地去爱,也是种遗传?

如今我已过而立,依旧孑然一身,常感觉光线太亮,照得人手足无措,但在累累伤痕掩护下渐渐学会假装,如穿上一具贴身的铠甲。我想告诉你,生活继续向前。

亲爱的外婆,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里,清晨与傍晚是多么相像。屋檐街角堆着金色光线,天际染了朝霞的微红,整个城市从喧嚣拥挤回归空阔寂静,空气清凉里带着微醺。觅食的麻雀在我经过时,呼一声四散。古老的树上,还有不知名的鸟在婉转地唱。地铁里都是赶着上学或放学的中学生,一样的校服,让车厢仿佛校园走廊。还有许多拖着行李箱的人,滑轮轰响,让灯光明亮的地铁车站仿佛一个建在地下的机场,人们匆匆奔赴旅程的终点。

外婆,你走后,我看见了时间。我开始知道,光阴是有尽头的。我开始知道,失去不是世上最严重的事。

我们初来这个世上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如今失去些什么,也绝不至于嚴重到关乎死生,不需要呕心沥血。

流光偷换,北斗光寒。

有一天我们都会不在的,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短暂而唯一的财富,也随肉身一起消散。

原来我们并不需要在不知名的神明面前长跪不起,才能参透生与死,失去你,我便什么都懂得了。

外婆,我又梦见开花的梧桐树。树下的我,满手血污,鲜血正从手腕处汩汩流出,洒在满地的白纸上。

一页复一页。

说的是,世事轻易,无不可为。只要你,愿意承担。

清晨醒来,我坐在废弃多年的书桌前,坐下来写字。

我在纸上写,离去的人在我们生命里留下空洞。

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那时候或许你会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手指夹一支烟,带我去看算命先生。

外婆,我想念你。

想念那些从来不曾发生过的拥抱。还有小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布鞋子,踩着它们,去走人生里最初的一段路。到此时,终始见广阔。

外婆,我有很多话问你。

我想问,人生有多痛。

我想问,承受有多痛。

我想问,仅凭忍耐,能否度过这一生?

那一次自昏迷中醒来,我记得你这样问妈妈:“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我要给你做一双白鞋子,等我走了,你肯穿么?”

妈妈竭力忍住泪水。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外婆,五月来了又走,江南的梧桐花已经落了。

大朵大朵的花掉在地上,掷地有声,是一句句郑重的道别。

而我们,再会了。

梁衍军摘自《练习一个人》(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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