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视域下设计学科的建构尝试
——评《中国设计研究百年》
2019-02-17周志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文/周志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
自2011年艺术学在教育部学科目录中升级为门类,设计学晋升为一级学科之后,已过了七八年的时间,但是,何为设计,何为设计学,何为设计研究,……至今似乎仍没有一个明确的、成熟的认知。如今,全国开设设计类专业的高校已达上千所,从事设计学科研及教学工作的人员数以万计,设计研究的学术梯队正在渐次形成,但所谓的设计学界却似乎仍然没有成型,设计研究仍然处在一个刚刚起步的、碎片化的阶段。在设计类期刊编辑部呆了十多年的笔者,至今阅稿量可以说已经上万,但对于作为一门新兴学科的设计学研究的范式与准则,仍然不敢说“清晰”二字,也仍然只是在摸索中前行。近些年,笔者所在的《装饰》等一些学术机构和高等院校相继做出了寻找“设计研究新范式”的尝试,其实正是为了响应这一学科发展的需要。可喜的是,一些中青年学者也正在为这项事业付出自己的努力,《中国设计研究百年》一书的问世,虽然不能说是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但这本三十余万字的著作,仍然可以说是目前国内设计研究以及设计学科发展梳理、阐释得最为系统的一部巨作。
本书作者祝帅现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北京大学现代广告研究所所长。笔者与其相识甚久,深知这位设计学界的才俊可谓是一位“奇人”。他曾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及北京大学,不仅在设计学、美术学、传播学等学科都有着扎实深厚的学术积淀,并尤其在平面设计、广告史、设计批评等领域深具学术影响力,更在书法、摄影、绘画、宗教等方面卓有建树。他不仅是教师、研究者,更是编辑、批评者和实践者。多元的身份,使得祝帅的研究能够不囿于一隅,而是能够以更开阔的视野切入到“设计研究”这一对象之中,使得本书的学术面貌呈现出多重的价值和意义。
在笔者看来,本书至少在写作主线、研究对象、书写体例、学科范畴这四个方面做出了大胆的、开拓性的探索。
主线:历史视角下的设计研究
在序言中,祝帅就明确指出了本书的写作目的是一本“设计学术史”,“所谓设计学术史,也就是对设计学领域业已出现的理论研究著述的“元”研究——针对现有设计史论成果所进行的历史研究与理论反思”(P2)。由此可见,本书的写作,更像是一本以文献内容分析为研究方法的宏观学科架构论著,只不过套在了历史这一大框架下。
其实,仅从题目“中国设计研究百年”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作者的写作意图。首先,作者没有使用常见的观念、思想、学术之类的精神层面的概念,而是使用了“研究”一词。这说明:一方面,作者更关注的是设计作为一门学科的属性,而非广义上的设计实践活动,从而避免了研究范围的泛化;而另一方面,研究也意味着一种行为活动,而非结果。作者在本书中所关注的,显然并非是作为成果产出的设计思想或观念,而关注的是这些思想观念之所以会产出的研究活动。正如作者所说,“设计学”与一般的谈论设计的文字有着严格的界限,具有一定难度和起码的学术要求。其次,作者明确使用了设计研究的概念,而不再提艺术设计。在笔者印象中,这似乎是国内(大陆地区)设计学术界首次明确地以“设计研究”作为一部著作的主题。这样的处理,既是对学科升级的直接反映,也标志着国内的设计学术圈抛掉了“中国特色研究”的包袱,告别了“艺术设计”时代,正式与国际设计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完成了概念上的对接。最后,作者避免了使用“史”来命名全书,而是运用了“百年”这样的时间概念,即便这样的时间限定其是模糊的。可见,其写作的用意并不在于传统史学的线性叙事写法,而试图通过历史的材料、历史性的梳理,明确作者对设计研究这个对象的不同阶段的认识。换句话说,作者的目的不是写史,而是评史。历史只是背景、材料、线索,真正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对历史的认识。
也因此,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他采用的是专题史的写法。这种写法类似于西方新史学所倡导的分类专题史,看起来似乎零散,好像整本书是拼凑起来的,但只要深读下去就会发现,贯穿全书的红线并不是时间,而是作者超越设计学科立场的、对中国设计研究发展的批判与反思。正是这根红线,贯穿起宛如珍珠般的所有史料文献,贯穿起全书的每个大小章节,并与潜在的时间线索交织成网状的研究脉络。没有这根红线,所谓的史实也没有了灵魂。可以说,本书与其说是一部历史著作,不如说是一部在史学视域下尝试构建设计学科整体发展蓝图的理论著作。
对象:从“设计思想”到“设计研究”
有别于以往设计学界“厚古薄今”的趋向,近五年来,关注中国近现代设计成果及其思想观念的著作和文章不断出版刊行,并涌现出《中国现代设计思想——生活、启蒙、变迁》《中国现代设计观念史》等一批精品力作。本书的资料来源与讨论的问题貌似与这些著作相似,但其着眼点,或者说研究对象与研究目的却大相径庭。前面已经说过,祝帅关注的并不是作为一种活动和行为方式的设计以及对其认识,而是作为一门学科的设计学术研究的发展路径。正如他所言:“尽管早期的设计思想是零散的、片段的,但仍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反过来讲,如果我们只关注设计的思想史,而没有对设计整个学术路径的梳理与反思,仍然远远不够。仅有思想,远远不能支撑起一门学科。”(P3)换言之,前述著作的写作目的是深化对设计自身的理解,而作者的写作目的则是增强对设计研究工作的理解。这是因为,“学术史对于一位研究者来说,几乎是一项最为基本的学术训练。”(P5)
比如,在对民国时期的“前学科”阶段的设计研究进行分析时,作者就没有采用李叔同、张爱玲等人讨论的与设计相关的随感类文章,而是有意识地加强了广告、摄影,以及美育思想等与设计相关领域的实务与研究工作。初看起来,这都是与设计“弱相关”的学科领域,放在本书中似乎有些不类。但联系全书架构便可明了,此举其实恰恰反映出作者的跨学科视野和总体写作的布局安排。因为在他看来,目前国内设计学界对民国时期设计的关注虽然可称得上火热,但所关注的范围却太窄了,以当下的视角来看,民国设计远远不只是图案与工艺美术。比如,“在美术与设计界,上海的月份牌研究也行成了一个不小的高潮。只是人们似乎还没有充分注意到上海不仅仅是现代中国设计的一个重要渊薮,同时也是中国广告研究的滥觞地。”(P38)对此,笔者在主持《装饰》史论栏目审稿过程中也深有体会,在月份牌的设计研究中,如果缺少了广告研究的视角,而仅仅停留在形式审美层面上,分析程度之浅可想而知。而这正是作者试图在本书的章节安排中所意图传达的信息。
由此可见,从思想到研究,意味着从个别到一般。本书研究对象的扩展,不仅是局部的、个人化的选择,更是出于对设计学科的总体认识。与绘画、雕塑等美术门类不同,设计从来就不是一个具有明确疆域界限的门类概念,多学科、跨学科的特性贯穿了其自诞生起的始终。而这一点,只有在跳出既定的学科界限之外后,再回头审视全貌,才能更清楚地看清。
体例:设计研究的反思批判
在写作体例上,作者以专题研究作为总纲,将全书主要线索归拢为两条——史与论,前者关注史实,后者着重反思。但是实际上,全书的四编:中国现代设计研究的起点、设计研究的本土传统与海外资源、“设计学”的形成与建构、设计研究方法的自觉与反思并没有完全按照严格的史+论的框架,而是史中有论,论中叙史,结合得非常自然。不是叙史,也不是编史,而是在求真、求全的史学基础上评史求是。此外,从讨论的问题来看,尽管作者自己也声明前两编偏向于史,后两编更偏向于论,但是实际上,前两编对于设计研究起点和发展来源的分析讨论,隐含着作者对作为一门学科的设计学的定义与范式的认识;而后两编中,无论是学科的构建,还是方法的自觉,都是设计研究在特定历史阶段才涌现出的问题。例如第三编对设计学科形成与建构的讨论,尽管集中在学术资源、学科定位、研究逻辑与学术规范等讨论上,但实际上也是设计学科发展到90年代之后所遇到的问题的集合。因此可以说,如果本书前两编的明线是史,暗线是论;那么后两编的明线则是论,暗线才是史。
本书在体例上体现出的另外一个特点是集点成面。也就是说,专题研究的写法使得贯穿全书的线索并不十分明晰,但是全书的框架结构却而非常整体、系统。造成这种阅读感的原因,一方面是源于本书的形成过程,也即如作者所言,本书“是作者对自己过去二十年来所亲历并见证的学术路程的切身反思。它并不是对于百年设计研究面面俱到的大事记,而是和个人特定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平面设计)和关注议题息息相关。”。(序)另一方面,这实际也显示出作者多年来在从事设计研究过程中有着明确的学术规划。尽管祝帅曾经撰写过的设计学论文散见于《文艺研究》《美术研究》《新美术》《美术》《美术观察》《装饰》《艺术设计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等十多本刊物上,但讨论的问题却非常集中,在每篇文章都有着扎实的研究深度的基础上,相互之间又具有很强的连续性和系统性。也因此,当这些论文集腋成裘之后,没有显出太多的违和感,并反而使得这部以“文集”为基础的专著呈现出一般的纪录体史学专著所没有的分析深度。
这种深度,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文笔的犀利上。祝帅曾常年担任《美术观察》杂志《批评》栏目的编辑主持工作,对于设计批评有着持续而深入的思考。因此,本书中对于诸多设计理论和设计学术界不良现象的批判可谓一针见血。除了第十章“作为学科前沿的‘设计史’与‘设计批评’”集中讨论了设计批评的问题之外,对于赫伯特·西蒙在《人工科学》中的理论建树及在中国的传播影响,中国的包豪斯研究等的评论亦极为准确深刻。在其他一些章节中,祝帅大胆的、招牌式的批评写作也令人读起来有酣畅淋漓之感。比如,针对大量的《设计概论》教材,作者就认为其“几乎就是套用了《艺术概论》《美术概论》的模板。看过这一类书的读者不难发现,一般情况下,将《艺术概论》教材有关章节中的‘艺术’二字替换,基本上都能够成立……因而,无论它们的面貌多么像理论,实际上缺乏的正是自家的‘理论思维’”。(356)再比如,针对设计学术界“赶时髦”“炒概念”的现象,作者讽刺道:“‘追随’或曰‘模仿’式的学术研究并非什么难事,从百度或者最新的畅销书中抄点时髦的词汇,趁着美术和设计界的读者还没有仔细读过这些词汇的解释之前,转而应用在美术和设计的身上搞所谓的‘理论前沿’,这样的研究前沿不是真正的前沿,而恰恰是思想匮乏的表现。”(P311)诸如此类的评论比比皆是,也使得本书在反思批判设计研究诸多怪现象的同时,弘扬了学术的正气。
范畴:设计研究的学科拓展
本书第四个特点,也可以说是最有突破性的一点在于,作者没有仅仅限于从艺术学的角度来看设计的学术研究,而是把视野扩展到了哲学、美学以及传播学等方面,也就是作者所说的学术界与艺术界。正如作者所说,本书中的设计研究的对象,“是包括广告设计、视觉传达设计、平面设计、国家形象设计在内的各个创意设计门类,并涵盖动画、美术电影、摄影、视觉文化研究、创意产业等周边及前沿领域。这既是传播学与艺术学的一个交叉研究领域,也是广告学和视觉传播学研究与教学中的前沿和重要组成部分”。(P16)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也是挑战。难能可贵的是,借助于相关学科传播学的学术训练,作者对这一领域驾轻就熟,无论在广度还是深度上都取得了开阔性的成果。
尤其是广告学和摄影理论的加入,极大地丰富了设计研究的范畴,扩展了视野。例如第三章“20世纪前期中国摄影理论研究的时代风貌”,对于这部分内容,仅看章节标题确实有种游离于主题之外的违和感。但如果剥离开广告与摄影这部分内容,似乎无损于主线,但其实是缺少了很大一部分研究视角与文献材料。作者显然在试图弥合传统的设计研究视野过窄的缺憾。此外,“海外汉学中的中国设计史研究”这一章,尤其是对柯律格等汉学家著作的详细解读,则不仅扩展了学科的范围,同时也扩展了国际的视野,使得中国设计研究不再仅仅是中国人的设计研究,而是真正成为关于中国设计的研究。
当然,如果仅仅是做加法,仅仅是想为这本书增加些厚度,为设计学增加一点体量的话,作者完全可以随意地增加更多的章节,但这显然不是作者的初衷。设计学科的整合交叉属性不仅仅来自于向其他学科的扩展,更来自于其他学科的视角、思维、方法。也就是说,必须要把设计视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明确自身学术定位的前提下再考虑学科的跨越与交叉。对此,祝帅在第八章“设计学的学科定位”中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本章实际上也成为本书理论性最强的一个部分,也是全书的一个重点章节,集中体现了作者的写作野心——构建艺术学科的尝试——“我们需要反思设计学的学科基础与学术定位,从而在一个更高的学科整合视角上完成对于未来艺术学学科体系发展与建设的重新审视。”(P170)而这句话中所谈到的这个“学科整合视角”,正是作者在进行学科构建尝试中最重要的观念之一。“无论如何,对于当代学术来说,如果缺乏一种与其他学科对话的学术追求,那么注定只能是一个小圈子内部的话语或者对于其他学科的注脚,而缺乏对于人类精神文化和学术思想建设的更大的贡献。”(P174)
那么,如何平等?如何对话?如何整合?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作者的态度非常明确,即强调设计研究的社会取向:“社会科学学术资源在设计学中的介入”。(P179)就笔者日常阅稿所见,近些年来,工科视角切入设计研究的论文在逐渐增多,而社会科学领域几乎是集体沉默的,或者是无视设计学科的存在。作者的呼吁,既有其自身学术训练的背景,同时也是对学科互融的大声呼吁。而他所强调的设计作为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交叉点的观点,更具有深层的意义,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部分地超越人文学科-社会学科对立的研究视角。
结语
前文所述的几个角度,基本上概括了笔者对于本书的观感。当然,本书也并非全无遗憾,笔者认为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过于强调和突出设计学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属性,而对于工科导向、实践导向的设计研究,尤其是产品设计、环境设计的研究有所忽视;二、过于集中讨论设计研究的著作,而忽略了对期刊论文的整理与分析。关于前者,笔者略有不同见解,并也曾经在一篇文章中与作者有过探讨,在此不再赘述。对于后者,祝帅也在书中指出了这样处理的无奈:“从出版物来看,目前国内关于艺术设计类的刊物不在少数,但商业性和信息性占较大比重,以致造成普遍的学术品位不高。美术、艺术类的刊物由于编辑人员自身的学科局限,无法以较大比重发表艺术设计理论文章。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艺术院校设计专业人数逐渐超过‘纯美术’人数的总和之时,艺术院校学报中对设计理论关心关注的比例却远远无法企及。”(P109)作为在设计期刊的一名编辑,尽管笔者对于期刊论文的重要性有着不同的认识,但对作者所指出的现状,也只能表示无奈的赞同。在国际上作为设计研究主力的期刊论文,在目前的国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总而言之,本书作者的最大努力,是意图通过对设计学现代性问题的阐释,在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搭建起桥梁。这也正如作者所说,实用学科的定位决定了设计研究不能仅仅囿于传统的人文学科内部,而必须意识到它是一门处在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甚至自然科学)多重边缘的“交叉学科”。这一学科整合与建构的尝试,是本书的最大野心,也是最鲜明的特色。尽管因为缺失了工程导向维度的设计研究的分析,导致了本书的一些遗憾之处,但即便如此,对于一门新兴学科而言,这样的历史梳理与整合探索已属难能可贵。而后来者也正可以循照作者在本书中构建的研究框架继续深入探寻,不断为设计学科的搭建添砖砌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