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检察官们的传奇往事
2019-02-16王乐成
王乐成
我是1987年2月7日,踏着春节的余韵走进山东省临朐县检察院大门的。暑来寒往,一路风尘,从院秘书到办公室、研究室负责人,再到院领导班子成员,参与和见证了基层检察事业三十多年的发展,我也从心比天高的毛头小伙儿,成长为两鬓染霜的二线老检察官。
回望写过的文章、办过的案件、走过的道路,进取途中写满坎坎坷坷,荣誉的杯盏里不乏汗水与心酸。半路出家的法律门外汉,查办案件的菜鸟,这些都曾让我这初进检察机关的“教书匠”畏首畏尾,甚至有时生出“吃回头草”的念头。尤其从事查办贪污贿赂等自侦案件期间,当遭遇来自各界的阻挠和压力,就会怀念从教工作的顺风顺水,留恋跟学生打交道的轻松单纯……工作遭遇困难、心境跌入低谷之时,是院领导的引领教诲,是同事们的手把手指教,让我重新振作精神,走出困境,迎难而上,逐渐成长为检察业务的行家里手。每当回放这些过往的镜头,“黑脸张”“张犟牛”“饭包王”“熊猫郑”……这些曾给我以指导鼓励的领导和同事的笑脸,就亲切温馨在我的眼前。
“黑脸张”
“黑脸张”,一米八的个头,因一张黢黑的长脸,被戏称作“黑脸张”。
20世纪80年代末,《山东法制报》的孙立勇主任约我撰写“黑脸张”的事迹材料。当我将加班两个昼夜拿出的初稿送给他审查时,他打开老花镜盒,沉思一番,却又合上。说,别写我,以后也别写我。他说话总是木板子上钉钉子,说一不二。我赶忙收回了草稿,将孙主任的稿约糊弄了过去。后来报社记者亲临采访,也被他打发了。他的内敛,他的谦逊,让人敬佩之余再生敬畏。
他不是没的写,他的故事一箩筐。虽说不上感天地、泣鬼神,也足以让后人感动,让不廉者汗颜。
“黑脸张”是临朐县检察院恢复建院的创始人。1978年初,从公社党委书记的岗位,奉命住进县招待所的一简陋房间,开始升帐,招兵买马,组建县检察院。“黑脸张”识人善任,敢于任人一技之长。就是当初他在公安局干政委时的上司局长,也从北县投到他的麾下甘愿做了副职。文化路上盖起了三层办公楼、四层宿舍楼。80年代末,龙泉路上筹盖了四层办公大楼,鸟枪换炮后的感觉,让干警们精神抖擞。
20世纪80年代,打击经济犯罪如火如荼。他率领队伍视贪如仇,敢于碰硬,依靠党委领导、人大监督和人民群众的支持,攻坚克难,查办了一大批经济犯罪案件。其中1989年查办当地某银行货币发行科科长陈某群贪污金库未发行库款窝案时,又深入摸查,挖出了相邻银行的挪用公款、玩忽职守等一连串案件,贪污窝案的主犯陈某群被依法判处了死刑,这在当时震动了全国金融界。
他惩恶扬善无视权贵。20世纪80年代,我配合经济科的同志一道去涉嫌经济犯罪的县供销公司某负责人家中搜查,却见主管政法工作的縣领导端坐在被搜查人家的太师椅上。原来这领导是被搜查人的岳父。面对执法遭遇的尴尬,“黑脸张”及时赶到了搜查现场,跟这位领导讲明他女婿涉嫌的经济问题,并感谢该领导一贯支持检察院依法办案。起初还态度傲慢的领导,立刻起身离去,随后,搜查人员顺利获取了关键的赃物证据。在传唤某机关主要负责人时,办案人员有些犹豫,谁都知道,被传唤人是县里主要领导的“大红人”。“该用哪辆车去传人呢?”经济科长试探道。“还能用我的轿车去传他吗?他是什么人?是人民的罪人。”科长立时心里有了底气,带上囚车出发了。所谓的“红人”,在法律的达摩克利斯剑下,不得不低头认罪。
张乐臣(左一)。(作者供图)
当某行贿人交代出县里某领导“借看”彩电的线索后,案件承办人很感棘手,当时的副县长可不是小干部。“黑脸张”摸起电话接通那位副县长说:某某交代说您“借看”了台彩电,是我派人去取呢,还是你送检察院来?当天,那台彩电送到了院经济科。
他笑对花圈、耗子药。1989年夏天,查处金融系统贪污受贿窝案时,他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甚至面对了恫吓。有次收到他长子单位的加急信件。当拆开那牛皮纸大信封,一只小碗口大的白色花圈赫然眼前。他嘴一咧:这么珍贵的礼物,只是来得太早了点。不几日,又收到两包鼠药。他端详了半天,露出少有的笑意:这好东西该由贪污国家财产的耗子们自己吃才瞎不了吧!恫吓面前,他一脸蔑视,一脸刚毅,亲率干警,奋战月余,在金融系统拿下贪污受贿系列案近十件,受到省市院表彰。县委还专门奖励运送赃物的大头车一辆。
他家老伴是院里不在编的厨师。上级院领导来院里检查指导,他总领回家招待,大姨便张罗买菜、炒菜,从无怨言。图的就是给院里省下几个钱。办公室主任看不下去,跑饭店买几个凉菜送他家,他又按价格给院财务交上菜金。每逢查处了大案,趁周日,他就回家张罗一桌菜,拿出几瓶陈酒,和同事们杯碰当当响。至今,我依然惦念他做的拿手好菜——凉拌菠菜粉皮鸡、辣炒三丝,想他的菜,更想他的人!
他黑脸不笑,却古道热肠。要说严肃,非他莫属。再加上脸黑,个子又高,那个威严啊,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说的他吧。可逢年过节,他家里总是热闹异常。不全是亲戚,还有他在乡镇任职时的部下,有他曾经帮助过的老农,甚至有他任职时公社驻地的皮匠师傅。我忘不了的,是那个炎热的夏天夜晚。我在值班室加班写工作汇报,凌晨两点钟声响过,正在瞌睡的我,忽然感觉凉风习习。一抬头,是身穿白背心的他给我摇着蒲扇。我一个激灵,赶紧伏案抄写。早上五点,把稿子送他办公室,没想他正戴着花镜看报纸,让我心里一阵愧疚——我该早写完的啊。
这“黑脸张”,就是已故去的临朐县恢复建院后的首任检察长张乐臣。他秉公执法的故事一箩筐,多次受到省市的表彰,却从不接受媒体采访。我作为跟随他工作多年的老秘书,却因他的拒绝,不曾为他个人书写半句事迹,深感欠他一笔文字债。
“张犟牛”
1987年,我刚入院,就听说了一科(又称批捕科)的科长张兆田,外号“犟牛张老头儿”,一旦牛脾气上来,三两头牛也别想拉动他。这犟牛老张还有特异功能,就是用耳朵听案子。他的耳朵特灵敏,经他一听,案子事实或证据的真假就能听出个七七八八。
批捕科在二楼东一个房间。一干瘦、背微驼、皱巴巴长脸,身穿豆绿色检察服,却戴一顶黑呢帽的老头儿,就是犟牛老张。听我办公室的同事介绍,有次市院领导前来听刑事案子汇报,上级领导是刚转业的部队首长,听了案情汇报,便哇啦发表一通不着边际的意见。汇报案情的张科长一看来的领导大耍官腔,便一言不发了。本院检察长让老张对案件表态,沉默很久了的老张说:领导比我明白,我没意见。老张的话,惊出了在座同事们一身冷汗。
张兆田。(作者供图)
我真正领教老张的犟脾气,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在全院党员大会审议通过某同志的预备党员大会上。当主持人征询党员意见时,“张犟牛”举起右手,并严肃地指出,该同志平时工作不够踏实,建议党组织暂缓通过他的入党申请。当时全场哗然。我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张犟牛”最倔强的一次,发生在80年代末“严打”期间。县公安破获了一件特大强奸、抢劫案。在县里召开的庆功大会上,参与侦破案件的干警和分管领导披红挂花,成了群众交口称赞的英雄福尔摩斯。可当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审查逮捕时,“张犟牛”审查出了案件证据中的矛盾点:犯罪嫌疑人一会儿说从门口入室,一會儿说从窗口入室,前后供述也很不一致,而被强奸的两姐妹所提供的证据,也仅是那人细高个,手上皮肤不粗糙。公安既没提取被害人衣物等物证,也没有对嫌疑人的指认笔录。
案件退回侦查机关补充侦查。公安急了。县委有关部门马上召开案件协调会。领导重申说,“严打”期间,只要符合“两个基本”,就不要纠缠细枝末节,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起来。老张一再强调证据不够充分,证据间矛盾点很多,县分管领导发火了,张科长的犟劲也上来了:既然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那就都逮捕算了,还要这检察院审查干什么。老张的牛脾气虽不可取,但他的分析意见,还是引起了县委领导们的重视,毕竟人命关天。假如这两个罪名都能成立,这强奸抢劫犯必死无疑。其间,负责该案的公安领导多次去找张科长交涉,老张依然是死牛蹄子不分丫,坚持他的死理儿,气得刑警队长直蹦高。后来,公安在侦破另一起案件中,嫌疑人交代了月夜强奸姐妹俩并顺手抢走两麻包花生的犯罪事实,并且经过被害人夜晚指认,与嫌疑人的外貌特征一致。公安随即为被错误拘留的吴某某平了反。而这犟牛脾气的张老头儿,也因此犟出了名。
“王饭包”
二十世纪末,在我县县直机关,说起王建增可能有人不认识,可“王饭包”这大名却几乎家喻户晓。王建增是1992年从邻县交流来我院任检察长的。报到那天,县院二把手安排任办公室副主任的我在附近小饭馆预订了便餐,王检察长拍拍黑皮包说,来时带着饭呢。县里有些部门负责人按照当地风俗为其接风,他都婉谢了。每逢下乡镇联系检查工作,他都赶回院里吃饭,有些山区乡镇偏远,赶回县城已是午后一两点钟,肚子都饿过时了。时间一长,社会上就说王检察长乖张,甚至传说他这人很吝啬,不可交往。面对传言,他笑笑说,“外面的饭咱吃不惯嘛!”当时,院里没食堂,我跟同事买来液化气罐和灶具,给他找间房子做厨房。他让把灶具搬进了他办公室里间,就成了卧室兼厨房。炒菜做饭,油烟满屋,呛得人直咳嗽。当我们买来抽油烟机,他却不让安装,执意让退掉,理由是院里办案经费挺紧张,别再破费,开窗通风就好。
王建增(作者供图)
王建增检察长每次从老家回院,少不了提个沉甸甸的饭包。我曾偷偷翻看过,里边或馒头,或煎饼,或厚厚的锅饼,锅饼上还沾着芝麻,闻着就喷香馋人。他带回来的饭食,一吃就是一周。夏天天热,带来的饭食容易变质生毛,他就把大饼、馒头用网兜盛了,挂在楼后的阴凉里,饭前馏馏吃。王检察长背着饭包来临朐的新闻,一时在社会上盛传开来。听到传闻,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就劝说王检察长:知道的人说你清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办公室的人失职呢!可我们好说歹说,王检察长他依然故我,跟我们解释说:背饭包没啥高尚的,咱们都别忘了那句古训: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熊猫郑”
1991年某日,县法院审判庭里座无虚席,连走廊上、门口前,都挤满了人。审判厅前,增加了值班法警。前排就座的,还有法院、检察院的部分干警,甚至还有县政府领导以及主管经济工作部门的部门负责人。公诉席上,端坐着的是检察院分管刑事的张副检察长、起诉科长,担任庭长的是法院副院长以及刑庭庭长。辩护席上,那是以作无罪辩护闻名一方的县某律所主任。
这样兴师动众,是审理什么案件呢?明眼人从大部分观众的厂服上就能看出,这是在审理曾一度轰动全市的某声名显赫的国企厂长某某受贿大案。该厂长可不是等闲之辈,特殊兵种专业的他,是政府引进的特殊专业人才,一度将县属企业的产品打造成了国家名牌,产品一直供不应求,成为县属纳税支柱企业。
当第一公诉人、张副检察长宣读完起诉书,进行完相应的庭审程序后,辩护律师开始发表辩护意见,结论是被告人无罪。全场一片哗然。该律师乃检察院公诉人出身,曾经成功为某强奸案等几件刑事案件做过无罪辩护。但对今天审理的这件事实、证据都相对明晰的受贿案件作无罪辩护,显然出乎人们,特别是出乎检察院干警的意料。
做无罪辩护的首条理由是,第一,被告人没有受贿故意,大部分钱物是在被告人晨练时,办公室里客户们给扔下的款物,属于被动收受;第二,被告人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为请托人谋取利益。伶牙俐齿的辩护人的辩护理由,立刻引发了观众席上的骚动。
在庭长要求肃静的指令声里,公诉席上站起了高大魁梧的第二公诉人公诉科长“眼镜郑”。“眼镜郑”以其慢条斯理、浑厚洪亮的声音一一驳回了辩护人的辩护理由。“眼镜郑”屁股还没坐下,辩护人补充了第三条理由:被告人是收下了客户请托的款物,但他没有中饱私囊,而是捐给了山区的小学,这有学校赠送的锦旗为证。尽管这受贿赃款的去向问题不影响案件的定罪,但假如全部捐献给了学校建设,起码是在量刑上属于可考虑的减轻处罚的情节。
面对庭下听众交头接耳、嘈杂一片,我这曾参与此案件研究的人,也在心里为公诉人捏了一把汗。“眼镜郑”沉稳地回答说,被告人捐献给学校的款物,都是从厂财务开支的,而非其受贿的赃款,这有厂财物的查账凭证为据。原来,“眼镜郑”在审查该受贿案件中,早已掌握了被告人将赃款扯到捐款上去的苗头,他约上经济科案件承办人,迅速去厂里查账,补充了证据,从而堵死了被告人的狡辩和辩护人的辩护理由。被告人被依法判处了有期徒刑。
当“眼镜郑”走出审判庭,辩护人上前握住他的双手说:还是没逃出你“老科长”的掌心,我算是真服你了!“别服我,你要服从证据。尽管你常说‘地上总能吹出条缝来,但你我总得服从法律,尊重事实。这样的案件也做无罪辩护,破了老弟的法律底线了吧!”“眼镜郑”老科长的一席话,让曾是同事的律师满脸通红。
这位公诉席上镇定自若,指控犯罪胸有成竹的科长,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战功呢。他曾是济南军区111团的工兵班长,1965年去越南参加抗美援越战争,一打便是一年零十个月,两次荣立战功。1975年,又去支援老挝作战,一待就是5年。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后来写的战场回忆录,登上了省级和国家级报刊。
正是战场上的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让老郑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常说,不上战场的人不懂得对生命的珍惜,不懂得对事业的热爱。活一天,就得珍惜一天,就得干好工作,就得活出滋味。老郑1982年转业来到检察院,先在四科(经济科)查办案件,1984年调任二科(又称起诉科,现在的公诉科)任副科长、科长,在这起诉科长位子上一干就是10年。在他的率领下,这起诉科也接连多年争得了市里的先进科室,1988年还创了全省系统内先进呢。
鄭士勇与孙子合影。(作者供图)
别看“眼镜郑”一向以严谨和严肃著称,工作之余,却又是一位“魔术师”,他二指禅挑木椅等出其不意的幽默技巧,让同事们开心捧腹。他抗美援越期间的战斗故事,更是一箩筐一箩筐的,深深吸引着年轻干警们。所以,原起诉科的同事们是既喜欢他,又怕他。在他离岗前,院里成立了民事行政检察科,在大家彷徨观望之际,他主动请缨。他常说,工作时间在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可我一定在有限的日子里,把民行科建成民行局。正如他所言,当年就成功抗诉了一件不服法院判决的民事案件,在全市民行工作中带了个好头。1996年,他所抗诉的案件法院调解和改判了3件,成为全市民行检察系统的先进。
“眼镜郑”就是临朐县检察院原二科科长郑士勇。其实老郑不戴眼镜,是抗美援越期间,担任军事顾问的他一直战斗在抗美的前线,数年的昼夜苦战,让他的双眼眶色素严重沉淀,打眼一望,老郑就像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呢。后来,大家又戏称他“熊猫郑”,瞧,一不小心,老郑摇身变成国宝了。(作者系山东省临朐县检察院原党组副书记、副检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