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的黄帝观
2019-02-16张茂泽
张茂泽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9)
中华文明5 000多年历史,从黄帝开始。由于时间相隔久远,黄帝和我们今天的具体历史联系,目前还有不清楚的环节、方面。比如,夏朝以后的历史我们大体清楚,黄帝到夏朝之间上千年的历史就不很清晰。中华文明起源问题,依然是世人关注的重大课题。黄帝文化研究,正可以作为其中一个专题加以研究,助力于中华文明起源问题的认识和解决。
我们现在每年清明公祭黄帝陵,研究黄帝文化,离不开我们对黄帝的认识,离不开我们的黄帝观。海内外十多亿中华儿女的炎黄子孙意识,暗含了黄帝观在内。我们今天对黄帝的看法,则深受司马迁黄帝观的影响。黄帝和我们今天相差5 000多年。我们相信这个说法,历史根据在哪里?关于中国史、中华民族史、中华文明史的源头,即关于黄帝问题,主要根据就是司马迁的记载。司马迁著《黄帝本纪》,是关于黄帝的主要史料,也是我们今天纪念感恩黄帝,认同黄帝始祖地位的基本依据。可见,今天研究司马迁的黄帝观,对于我们准确认识和把握黄帝文化,树立正确的黄帝观,文明缅怀和感恩黄帝等先贤,传承中华优秀文化,是有积极意义的。
司马迁没有专门系统谈论黄帝。他的黄帝观主要体现在他《史记》首篇《五帝本纪》中的《黄帝本纪》中,也间接隐藏在《史记》的《封禅书》《孝武本纪》等材料中。史学家喜欢也善于寓论于史,论在史中,史中有论,论从史出。司马迁描述黄帝的历史,潜在表现着他的黄帝观念。他借助对黄帝一生实践活动的描述,诠释了黄帝身上暗含的丰富文化意义,展示了他对黄帝的看法。以司马迁《史记》为主,观察司马迁对黄帝的描述,揭明司马迁的黄帝观,有助于理解中华民族黄帝观的历史渊源,丰富我们黄帝观的内容。
司马迁所言关于黄帝的历史,是作为客观史实来描述的。从史学著作角度看,有几个问题必须关注:史料的问题、内容的问题、宗旨的问题。即关于黄帝的史料有哪些,是否可靠,如何确立其可靠性?黄帝是人还是神?黄帝是什么样的人,做了哪些事,有什么样的历史贡献?司马迁描写黄帝,最重要的内容,或者说他这样描述的宗旨是什么?
一、关于黄帝的史料及其历史诠释问题
黄帝的史料及历史诠释问题即黄帝作为历史人物的可靠性问题。根据司马迁的看法,黄帝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也是华夏族和许多少数民族的共祖,是中华文明的人文初祖。作为客观史实,必有史料佐证。
关于黄帝的史料又涉及以下几个问题。《黄帝本纪》的史料问题,是涉及关于黄帝的文献材料较少的问题,关于黄帝的文献材料是否可靠的问题,有关黄帝的文献材料,相互关系如何处理等问题。司马迁28岁做太史令,开始利用他看得见的原有著作、国家档案材料,编写历史著作。
司马贞《史记索引·序》言,有关黄帝的材料,“年载悠邈,简册阙遗”[1]。《史记索引·后序》云:“夫太史公记事,上始轩辕,下讫天汉。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其间残阙盖多。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又云:“太史公之书,即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宅,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1]意思是说,黄帝时代距今久远,留下的材料很少,而且阙遗甚多。后人认识黄帝,只能“旁搜异闻”,辅以“旧俗风谣”,以弥补材料的不足。旁搜异闻,类似轶闻野史;旧俗风谣,则源于实地调研。也就是说,司马迁研究黄帝,既搜集、运用了所有传世文献材料,含正史、野史在内;也调研、采录了社会调查材料。司马迁以文献和调查互证的方法,相互补正,拾遗补缺,进行判断。
用今天的眼光看,司马迁所能见到的文献材料,有以下3类:
其一,经传材料:《大戴礼记·五帝德》《孔子家语·帝系姓》《易大传》等。
其二,史书记载:《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左传》等。
其三,子书材料:《管子》《庄子》等。
司马迁自己实地调查所得的材料,多而重要。他在《五帝本纪》末自述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1](《五帝纪》)其实,司马迁足迹所至,比他在这里说的还要广远。比如,南边,他不只是到了江淮地区,而且涉足今浙江绍兴、湖南永州道县、云南昆明一带,在今四川、湖北、安徽、江苏均有足迹[1](《太史公自序》),真可谓行万里路。
司马迁自己还说,他要将这些实地调查材料,整理一番,以便让这些材料“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太史公序》)。他发现,调查材料“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所言内容,和经传、史、子所载往往“不离”。
可见,经传、诸子百家、历史书,以及野史、传说、实地调研所得,皆为司马迁描述黄帝的材料来源。在方法上,太史公采用了文献和调查材料相结合的证明方法。他将文献材料和实地调查材料进行比较,两相对照,可以互证,类似于近代王国维先生发明的二重证据法。司马迁确认黄帝史料可靠与否的方法,即使用20世纪的学术眼光看,也是有一定科学性的。
王国维曾经提出二重证据法研究历史,即地上文献和地下考古发掘的材料相结合。成中英也曾谈到三重证据法,即在二重证据法基础上加上实地调查材料。司马迁在2 000多年前就使用了二重证据法,只不过是文献和实地调查相结合的方法,用以研究黄帝问题。这个方法后来顾炎武还用以研究经典,推动经学进入考据学的新时代。这些都说明,这个方法是有科学性的,所以能得到不少学者的认同和运用。
另外,《尚书》不记载黄帝,只是到战国时期才出现“百家言黄帝”局面,这就使“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似乎谈及黄帝,但“儒者或不传”。这些问题需要有合理的解释。就是说,既然黄帝是真实存在的,但为什么《尚书》不记载?为什么《论语》《孟子》《荀子》这些反映先秦大儒思想的著作却不及一言?这是需要说明的。
其一,战国中期,诸子并兴,百家争鸣。黄老异军突起,与儒家竞争激烈。各家学术思想分歧外,又皆“务为治”[1](《太史公自序》),势必争夺思想文化领域的话语权。儒家树立圣王典型,就是尧舜禹。他们由夏商周三代而上溯到尧舜禹,以“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禅让制美称之。道家本就以自然无为为宗,提倡清净自正,批判儒家的理想志向、政治关怀、礼法规矩、人本倾向等。战国中期时,一批现实主义的道家学者,适应时代需要,汲取儒法诸家思想,高标无为而无不为,表现出会通诸家的姿态。《老子》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等说,认为历史原本很美好,但后来却越来越坏。儒家为尊者讳,欲批判现实而不能,只能寄理想于远古历史描述中;在儒家那里,远古历史越美好,则现实便越坏。儒道学者的历史描述或美化,正是他们批判现实的表现;他们美称的历史,也是批判现实的依据、标准和理想。儒道历史观念有一个共同点,即越古老越近道,越悠远越崇高。这容易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氛围。在这种氛围里,人们竞相追溯远古历史,描述甚至塑造出尧、舜、黄帝等历史人物形象,作为推崇的道德理想人格。结果很显然,黄老道家的历史追溯和历史塑造,以黄帝为中心,在本根、祖脉上,在历史时长上,都压儒家尧、舜一头。今天我们已经很清楚了,用诠释塑造出来的历史为自己的主张进行理论说明,当然会受到严肃历史学家的质疑。但在史学不够发达而现实又有强烈需要时,黄老学者真诚相信,以黄帝为依据进行论证,可提供比儒家更强的说服力。
其二,战国中后期战乱频仍,而人心思安,国家统一为大家所期盼。战国中期兴起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无不为,试图以道为核心范畴,会合诸家,而成一会通诸子的新型思想体系。在这个思想体系中,道是本原,儒家的德治或仁政以及礼仪制度,法家的以法治国等都是手段;无为是手段,无不为是目的。道的本源地位,和黄帝的本根地位是相应的,都行进在一元论的理论道路上。
其三,秦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却二世而亡。西汉初年,“海内一统”[1](《太史公自序》),汉承秦制,文景之治,并没有完全解决多民族国家的统一问题。景帝时期发生七国之乱,彻底暴露了国家统一的脆弱性。形势严峻,人们迫切需要找到办法,利用一切资源,维护和巩固国家统一。小农经济是小生产,家庭为基本生产单位,是农村公社的基层组织形式。多民族大一统政治局面难以获得这种经济形式的直接支持。国家统一的维护和巩固,只能从政治制度、思想文化方面着手。但汉武帝初即位,“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孝武本纪》)。直到汉武帝亲政后,西汉王朝才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中央集权,地方则弱化封建侯国,强化郡县;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确立经学官方地位;以孝治天下,确立三纲五常制度和观念等。
同时,当时还出现了“尊黄”思潮,即尊崇黄帝的思潮。推崇黄帝、老子的道德家,汉武帝亲政后虽然不再是官方提倡的学说,但在学界和民间依然有强大影响力。在黄老之学指导下,西汉初年出现了“文景之治”的盛世,这对于吸引人们关注黄帝,提高黄帝文化的地位,扩大黄帝文化的影响,势必推波助澜,提供极强的现实说服力。《黄帝内经》《黄帝阴符经》等十几种假托黄帝的著作出世,如天神崇拜中的黄帝崇拜,都是“尊黄”思潮的集中表现。
汉武帝虽然表彰六经,但他也喜“敬鬼神之祀”,求神君,言神事,受方士影响,深信黄帝益寿不死,铸鼎登仙,于是崇奉包括东南西北中五帝在内的黄帝。汉武帝沿秦直道北巡朔方,回来时,转道上郡阳周县(今陕西黄陵县)祭祀黄帝冢等。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著《论六家之要指》,贬斥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表彰道德家,也就是黄老之学于道为最高。黄老之学在汉初本来就占主导地位,其无为而治思想,不仅有文景之治的实践说服力,而且得到了各诸侯国的支持。因为无为而治被解释为君主无为、臣下有为,正适应了地方各诸侯国分权自立,发展自身的需要。司马迁本有黄老的家学渊源。可惜他遭遇到七国之乱后的汉武帝,无为而治说被朝廷抛弃,儒家学说逐步确立统治地位。司马迁欲挽狂澜于既倒,努力用历史著作的形式,表彰黄帝,既表达了当时人们缅怀过去辉煌的情感,满足了当时人们追本溯源的精神家园需要,也未尝没有凸显黄帝,为黄老学张目的意思。同时他理性精神高昂,不赞成当时社会政治生活中流行的神仙方术为代表的神秘文化,反对将黄帝神秘化。
在司马迁那里,上述原因确实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楚。换言之,这时,司马迁需要黄帝来弘扬道德家学问。朝廷即使表彰六经,罢黜百家,在民族国家精神家园建设上,也依然需要黄帝作为一种国家统一、文化自信的符号,作为民族始祖、华夏旗帜而发挥维护巩固多民族国家统一的重要作用。前人未曾言,后人未必不可以言;前人未曾行,后人未必不可以行。这恰恰是历史创新的表现。司马迁将黄帝作为《史记》开篇,可谓重大史学创新。以他为代表,当时的人们高高举起了黄帝文化旗帜;黄老之学未必再兴,但在政治和精神家园建设上,却适应和满足了时代需要,发挥了正面积极作用。直接的后果是,黄帝作为中华民族始祖和共祖的地位,黄帝作为中华文明人文初祖的历史地位得以确立,黄帝作为华夏旗帜的符号意义开始呈现。
黄帝实有其人,这是历史事实,有客观性。对黄帝的诠释,黄帝生平的描述,黄帝血脉系统的构建,黄帝作为民族始祖、人文初祖、华夏旗帜地位的确立,虽然都属于后人对前史的诠释甚至构建,但也依然是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有其不可否认的客观性。只是其客观性的强弱,有赖于史家诠释方法的科学性或理性的程度。顾颉刚提出“层累造成”的历史,发现了其中的主观性因素;但是,也应注意到,“层累造成”的历史中,也不完全是主观的东西,其历史价值不能一概抹煞。因为历史和历史叙述本来就是一体的,不可分割,更不能对立。没有历史的历史叙述当然是空话,不是历史叙述;但没有历史叙述的历史,也抽象难言,究竟是不是历史,也很难说。历史必须通过历史叙述来表现,历史叙述就是叙述历史。故在文明起源研究中,因为资料不足,“层累造成”的历史,和本来的历史,难以截然分割,更不能截然对立。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后人理性的历史诠释,依然值得尊重,有进行历史研究的价值。有历史智慧的人们,能在历史真相基础上,对历史进行科学评价,结合时代变化,加以借鉴和利用,传承创新,推动历史进一步发展;借助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有意识地克服“层累造成”中的主观意义,促使其向前进展,更多地具有客观性,积累更多的理性因素,成为传承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司马迁认为黄帝是人而非仙
司马迁《五帝本纪·黄帝本纪》原文如下: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司马迁《黄帝本纪》,除去今人用的标点符号,共493字。主要有几个方面:
第一,黄帝实有其人。司马迁描述了黄帝的生平,他的出生,娶妻生子,和炎帝是兄弟关系,和炎帝、蚩尤发生了两次战争,最终统一天下,并设官治理,建立起国家雏形,成为历史上首位天子。同时,黄帝“时播百谷草木”,发展农业,观天文历象,制定历法,披山通道,发展交通,发明众多生产生活器具,以及文字、医药、音乐、舞蹈等,又是中华文明的人文初祖。最后,他明确描述“黄帝崩,葬桥山”,点明黄帝并非像那些方士们所言而汉武帝相信的那样,铸鼎飞升,长寿成仙。正因为有伟大史学家司马迁为我们提供的这些历史要素,我们今天才能无障碍地肯定,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中华文明的人文初祖、团结华夏儿女共同奋斗的光辉旗帜,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
关于黄帝,传说很多,但《诗》《书》不载,缙绅难言。黄帝记载,由传说而正说,由野史而正史,黄帝本身,也由传说中的神仙,转化而为现实的人,司马迁功莫大焉。司马迁的描述,重在揭示客观史实,如裴骃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史记集解序》)根据司马迁描述,后人从此知道黄帝实有其人,他有生有死,有先祖,有后裔,有家庭,有国家,完全是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司马迁时,流行神仙方术。黄帝被认为铸鼎飞升,成为了神仙。司马迁却明确说:“黄帝崩,葬桥山。”黄帝不是铸鼎飞升成仙,而是驾崩了,安葬了,还有黄帝冢。这就是用理性认识发现的客观历史事实,廓清了当时笼罩在黄帝身上的方术迷雾,体现了司马迁高度的理性精神和勇于直言的史家风范,凸显了黄帝文化中理性认识因素的积极意义。
司马迁在《太史公序》中表彰黄帝的巨大历史功绩和历史地位说:“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厥美帝功,万世载之。”[1](《太史公自序》)这就说明,黄帝不仅是人,而且历史地位崇高,是民族始祖兼国家始祖、文明始祖了。
第二,黄帝是始祖,也是汉朝时期各民族的共祖。黄帝之前有炎帝、伏羲、燧人氏、有巢氏等,何以历史一定要从黄帝开始写起?这体现了司马迁的非凡史识,里面隐藏着司马迁诠释历史的深意。
历史必须有开始,而黄帝作为开始,有最强的说服力。除了黄老之学的家学渊源、现实政治影响外,多民族大国的精神家园建设也需要祖先崇拜的大力支持。黄帝是华夏始祖,是颛顼、帝喾、尧、舜的祖先,也是夏朝人、商朝人、周朝人的祖先,当然更是秦朝人、汉朝人的祖先。黄帝还是汉帝国两大民族共同的始祖,北方匈奴就是有扈氏的苗裔,而有扈氏就是夏朝时期的一个部落,是大禹的后裔。这样,司马迁就树立起各民族的共同始祖黄帝,无疑有助于强化各民族的共同意识,为维护和巩固当时多民族国家的统一提供心理支持。同时,经过司马迁这样的诠释构建,宗法血缘的祖先崇拜,就超越了一家一姓“各亲其亲,各子其子”[2](《礼记·礼运》)的局限,演变发展为民族国家的共同祖先崇拜,丰富和强化了各民族的共同意识。在祖先崇拜活动中,它也构成祖先崇拜从一家一姓的祖先崇拜,经民族、国家共同的始祖崇拜,上达天地乾坤大父母祖先崇拜的中间环节。这可谓中国古代祖先崇拜适应多民族统一国家的需要,构建古代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而发生的重大进展。
黄帝始祖地位的确立,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司马迁的黄帝观,不仅体现了他自己对中华民族根源、中华文明起源、中国起源的理性认识,也和“尊黄”思潮一起,曲折反映了当时西汉人民族国家意识的一般状况。它标志着黄帝作为古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3]的重要内容,开始确立起来,标志着黄帝作为团结华夏各族的一面旗帜,开始高高飘扬起来。黄帝作为古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容,在民族国家意识上,至少在以下3个方面超越了前人,充实和丰富了汉朝人的精神家园。其一,和当时哲学上的宇宙生成论相应,国人祖先崇拜意识,发展为始祖崇拜,体现了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始祖根脉更有本根意义,更有包容性,文化意义重大;其二,和西汉以孝治天下的国策相应,“各亲其亲”的一家一姓式祖先崇拜,发展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2](《礼记·礼运》),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大同意识;其三,和匈奴也是黄帝后裔的华夷一家意识相应,古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开始形成。
三、“章明德”
根据司马迁描述,黄帝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将黄帝作为历史的开端,背后所隐藏的是什么深层意义?值得思考。
黄帝之前,还有伏羲、女娲、神农。黄帝同时也有炎帝、蚩尤,为什么就要确认黄帝是始祖?司马迁认为,他编著《史记》富有深意,“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司马迁这样写历史,“其意”是什么?也可以转换为这个问题:以黄帝为篇首的宗旨是什么?笔者认为,编织黄帝血脉传承系统,恐怕只是历史的表象,其更深沉的意义,应是“章明德”。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的历史观其实是一种道德史观。故黄帝作为篇首,必提“修德”,这是点明历史主题。
他在《五帝本纪》中说:“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这说明司马迁描述黄帝,虽然重视黄帝作为华夏部族血缘祖先的地位,但又不局限于此,而更强调血缘背后的普遍必然因素,这就是“修德”。
何谓明德?前人注解《史记》有言,德高而记述之,德薄而忽略之。黄帝德高,故得以记录入史。其高德在何处?黄帝“修德振兵”,司马迁有明言。所修之德有哪些内容?司马迁全文描述的内容,当可视为黄帝所修之德的内容。
概括地说,黄帝站在中华大地,创造人类文明,带领华夏先民走出野蛮时代,跨入文明社会门槛,不仅造福当时民众,而且福荫子孙后代。黄帝事业宏伟,福德深厚。他的德是造福民众的福德,他的业是创造文明的伟业。他的福德通过他的文明伟业表现出来,他的文明伟业得到他福德的有力支持。后来儒家经典《大学》提出“明明德”,与亲民等修、齐、治、平事业相联系,不能说和黄帝的福德、伟业毫无关系。
具体看,黄帝的德业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带领民众发展生产(发展农业,发明劳动工具,掌握、积累天文历法等农学知识),改进民生(生活用具),造福民众。
第二,开展军事行动、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保卫和平、维护公平。
第三,足迹遍及中原,建立统一国家,创建国家制度,设官管理,维护社会稳定。
第四,创造文字、音乐、舞蹈等,发展文化,奠定中华文明基础。
第五,一生“未尝宁居”,勤政爱民,成为后来治国者的榜样。
第六,黄帝的子孙繁衍为中华民族,黄帝创造的文明发展为中华文明,黄帝本人也成为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福佑中华民族成为全球人口最多的民族共同体,福佑中华文明成为唯一没有中断自然发展进程的人类文明。轩辕黄帝带领先民认识改造洪荒世界,大力创造文明,为后来中华文明的繁荣昌盛打下了坚实基础。黄帝时代的先人们用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向人类未知的领域挺进,成功解决了人类在文明初创时期严峻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在黄帝带领下,中华文明无比从容地迈出了第一大步,为中华文明光辉灿烂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司马迁记载周人兴起的材料,可以作为“德”包含发展生产的意义的旁证材料。他记述周人祖先后稷发明农业,使周人可以定居生活,认为后稷“有令德”[1](《周纪》);公刘继承后稷事业,发展农业生产,使周人居有储蓄,行有资粮,当时的诗人“歌乐思其德”[1](《周纪》)。
联系到《尚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说,即上天根据民心民意确立君王是否有德的思想可知,司马迁此说是有渊源的。
问题是,何以发展农业生产就是有德?原来,古人讲一个人是否有德,关键在他人的评价。他人评价一个人是否有德,并不空洞。治国者发展生产,提高了民众的生活水平,老百姓得到了实惠,自然高兴。老百姓饮水思源,会发现是治国者给予的恩惠,故称这种恩惠为恩德。因为得到这种恩德,故能反过来赞颂治国者有德。在治国理政活动中,道德的逻辑运动模式是:治国者发展生产——提高民众生活水平——民众得到实惠——民众称这种实惠为恩德——民众反过来赞颂治国者有德。
根据这种德治模式,为政以德,以德治国,固然强调治国者以身作则,进行道德教化,但其中的“道德”,却有两个根本标志,值得注意:
其一,道德,必然与社会生产发展有关,和民众生活实惠有关,和民族国家的组织制度、社会和谐、民众安全的实践活动紧密相连,而不只是道德概念的抽象运动,不只是源于西学的伦理道德,不是和认识、审美、政治经济相分离的,单一抽象的伦理道德。讲道德而离开生产生活,离开科学、艺术,或者重视生产生活、科学、艺术而忽略道德修养、道德教化的作用,我们都是有教训的。我们要意识到,在中国古人那里,道德是文明、人性的同义词,它们有相同的外延;区别和联系在于,人性是内在基础和前提,文明是外在表现和结果,而道德、事业则是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使道德和文明结合的枢纽。
黄帝时代是中华文明的奠基时期,黄帝“修德”,表明以黄帝为代表的华夏先民,创造奠基中华文明,实在是因为他们内有修德而外有事业,道德和事业互相统一,道德修养是做好事情的基础;这实际上是当时华夏先民人性的自觉、确证的初步,这也是后来中国哲学思想上儒道各家人格学说的历史基础。
其二,一个人道德的有无,由他人,特别是由老百姓说了算,决非自己或少数人说了算。老百姓才是一个人有无道德的评价主体。
另外,司马迁说黄帝“修德”,如何“修”的?后来《庄子》书中有些说法不一定可靠,但也不能说完全无据。因为《庄子》一书多为寓言,可能不都是事实。我们可以这样思考,黄帝有厚德大业,则必然有修养。只是他是如何修养的,由于史料阙如,我们今天已经难以尽知、难以言说。
为什么肯定黄帝必然修德?有什么依据没有?因为从历史上看,道德从来不是自然发展进步的;从人生历程看,一个人的道德从来不是自发成长、提高的。换言之,道德绝不是本能冲动自发的自然物,而是理性自觉的文明产物。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德会受到物质生产生活进步的影响。生产力进步,生活水平提高,人类愈益接近文明水准,理应越来越有道德。但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并不尽然。在历史长河中,每个人的道德并没有自然进步;在个人人生历程中,每个人的道德并没有自发提高。这是为什么呢?照古人见解,这是因为道德的产生、提高,是人性修养的产物,而不是自然诞生的东西。
根本原因在于:
第一,道德是人,社会的人适应自身生存发展需要的产物,是人的需要实现、欲望满足的前提和保障。荀子礼有三本说中,礼是对人欲望的节制,是规范和欲望相持而长,保持平衡的产物。道德和欲望同生共长。欲望自发产生,自然生长;与此不同,道德则是理性的产生、理性地成长的。
第二,道德是真理的现实表现,是真理在人生中的实现,也可以说是人本性的自觉和实现。道德需要努力才能具备,这个努力就是理想的树立和实现;换言之,就是修养,故谓为道德修养;提高了道德修养,理想的实现就有了坚实基础。
第三,道德是良知、真我自觉和实现的表现。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不可能有真正的道德。一个人没有致过良知,他即使有道德也是假的,经不住现实生产生活的考验。
生产生活,满足欲望,自觉挺立良知,认识运用真理,都在社会实践中进行,都需要在社会实践中进行修养努力,方能有得。历史可以自然发展,但道德不能自发提升,必须修养,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理想的人。这是后来儒道佛三家的共识。
也可以说,儒道佛这一共识,有重大历史意义:一方面,这是对黄帝“修德”文化的丰富和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就实践而言,这一共识正是社会生产发展、历史进步的根本推动力。在今天,这正是中华优秀道德传统中的精华部分,是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可缺少的必要内容,今天应大力传承,进一步弘扬广大之。
四、结语
黄帝和我们今天的联系有哪些?概言之,根据司马迁的黄帝观,黄帝实有其人,而非神灵、神仙。他是华夏族和许多少数民族的始祖和共祖,是中华文明的人文初祖。这是说黄帝和我们炎黄子孙有血缘联系,黄帝后裔代代相传,连绵不断,炎黄子孙身上大都流淌着黄帝的血缘基因。他创造的文明(如农业、文字、国家等)是中华文明的奠基,和今天中华文明(汉语言文字、多元一体和而不同思维方式、多民族大国治理等)的复兴有历史联系。他创造文明的核心因素,在于“修德”,这和中华民族非常重视道德修养的传统有密切联系。中华民族重视道德,一脉相承,一以贯之。我们今天传承和弘扬“修德”传统,在“修德”基础上搞好民众生产生活等等,正是黄帝文化在5 000多年后的公元21世纪继续发展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