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现代文学理论的品格
2019-02-16唐纯
唐 纯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在《耶鲁大学公开课:文学理论》一书中,保罗·H·弗莱教授探讨了有关文学和理论的基本问题,如什么是文学、理论是否终结等。弗莱教授从探究“阅读是怎样完成”的问题开始,分别从文本、心理、社会层面进行理论讲述,对于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进行了一定的整合划分。可见,该书正是按照这种由语言到心理再到社会的顺序来讲述理论的,我们在阅读中也可以看到不同文学理论间的观照。每一种文学理论都不是凭空出现、独立存在的,或多或少会受到前人或同时期理论的影响,这和文学理论中的怀疑精神密不可分。保罗·H·弗莱教授强调文学理论中包含有怀疑精神,正是这种怀疑与质疑使得理论不同于哲学和方法论。文学理论不是为了应用而存在,也不是为了获得意义而存在,而更多的是关注意义受到妨碍的方式。面对20世纪80年代后文学理论热潮的逐渐衰退以及其所受到的质疑,保罗·H·弗莱教授通过对纳普和迈克尔斯所提出的《反对理论》进行分析和反思,为文学理论做出了强有力的辩护。理论中的怀疑精神直指语言与言语,保罗·H·弗莱教授通过对言语与语言、意图与意义的区分,在言语、语言、意义三者之间找到了一种均衡——“意图”构成了平衡点,并透过对语言与言语之间的意图性区分来为理论辩护,指出文学理论是思维的一种否定性运动。
一、怀疑精神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在西方哲学中一直有着怀疑论的踪迹,这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的爱利亚学派。智者学派时期,高尔吉亚提出了揭示思维与存在矛盾性的三个命题,这三个命题一直以来被哲学家们反复讨论:我们的意识以外是否有客观的存在?如果有,我们的意识能否认识它?如果能认识,我们能否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真正意义上系统的怀疑论则是皮浪所提出的,至此怀疑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形态被引入到哲学之中,而后不断发展。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指出:“怀疑论都被认为是哲学的最可怕的敌人。”[1]106就多数哲学论断而言,通过确定的根基或方式建构自己的思想是十分有必要的,而怀疑主义是一种普遍怀疑,它对事物的确定性进行有意识和普遍的否定,所以对于哲学而言,怀疑主义成为急需克服的对象,但“积极的哲学本身之中便具有怀疑论的否定方面,怀疑论并不是与它对立的,并不是在它之外的,而是它自身的一个环节”[2]107。所以,这种普遍怀疑在不断的否定之中推动着哲学的深入发展。
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受到了怀疑精神的影响,这也使得文学理论更关注意义受到妨碍的方式,对自身的基本问题保持怀疑。怀疑精神自“现代性”时期就已埋下,笛卡尔把普遍怀疑作为自身思考的出发点,笛卡尔针对“怎么知道自己是存在着的”这个问题提出“我思,故我在”,同时推断出所思考的对象也是存在着的;康德提出“我们无法认识物自体”,主客体之间的距离危机感逐渐显现;黑格尔时期则愈加感受到精神的异化。我们可以看到,在怀疑精神的不断影响下,对理性思维基础的质疑逐步加深。但是,他们三者并没有去质疑自己所思考的对象的权威。到了马克思、尼采等人这里,对于意识的异化才真正重视。“意识不仅无法清楚地理解它所观之物,因此与它异化了,而且与自身的基础也异化了。与自己所观之物相比,它对自身从何而来的认识并不更多。换句话说,意识不仅与世界异化,而且抹除了自身思考的根源。”[2]8保罗·利科在《弗洛伊德和哲学:论阐释》中提到:“三个看起来互相排斥的大师主宰着怀疑学派: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在‘作为说谎的真理’的否定性标签下,人们可以安置这三种怀疑练习。”[3]78马克思提出意识形态,使意识受到自身和所观之物及自身基础间的非真实关系的双重挑战;尼采认为语言的本质使得意识的运作机制不真实;弗洛伊德提出了无意识,指出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具有相斗争的关系。无意识决定着我们日常在思考、言说的东西,即意识,可无意识本身却又是一直在扰乱我们思维和语言,欲望之于理性是无法逃避的。在一些情况下,怀疑与否定之间画上了等号,它们是一种思维方式,在认可我们很容易确定的事物的同时也在破坏着它们,而理论有时就像是这样的一种思维的否定性运动。
在马克思、弗洛伊德等人唤起理论的否定性氛围的同时,怀疑越来越成为现代文学理论史的特征,当然也正是因为理论中所包含的怀疑主义使得文学理论受到攻击。但是,正如卡勒而言,理论是探究性的,“它试图找出我们称为性,或语言,或写作,或意义,或主体的东西中包含了些什么”。“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我们用它向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创造意义的范畴提出质疑”[4]16。理论中的怀疑精神使得理论进行思维的否定性运动,面对纳普和迈克尔斯对于理论的驱逐,弗莱教授从与理论密切相关的语言入手进行研究。
二、语言与言语的意图性区分
文学理论的否定性思维运动从语言入手,这和语言与文学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有关。如何分析语言,语言的本质是什么,语言的作用又是什么等问题一直是文学理论十分关注的重点问题。
纳普和迈克尔斯在《反对理论》中要驱逐理论,他们指出人们对于意图与意义间、语言与言语间的关系总是产生误解,对意图的关注是怀疑精神的滥用,它们之间并无区别。弗莱教授对此并没有表示直接的否定,而是持有怀疑态度,在一路接受的过程中存疑。首先,弗莱教授分析了纳普和迈克尔斯所“定义”的理论,“这个术语【理论】有时会被用在与阐释具体作品无关的文学主题上,比如叙事学、风格学和诗体论。尽管它们是概括性的,但在我们看来本质上是经验的,因此我们反对理论的观点对它们不适用”[2]365。无论是风格学还是诗体学都涉及依据一定的统计数据来进行理论研究与思考,而纳普和迈克尔斯也正因为叙事学、风格学、诗体学是更倾向于“经验性的”,所以将之排除在自己所反对的理论之外,我们可以发现纳普和迈克尔斯所反对的理论,就其思考文学的方式而言更倾向于阐释学,或许,与其说是反对“理论”,不如说是反对“阐释学”更为符合。当我们处于这样一个角度时,对于纳普和迈克尔斯的观点也就能更好的理解。
纳普和迈克尔斯认为,有了意图之后,这意图所推断出来的也就是意义,这样看来,意图与意义确无分别。在词源学角度考虑,确实两个词也不应分离考虑。不过在这里,我们需要保有一个疑问,思考斯坦利·卡维尔所说过的话,“我能够知道一个词的意义,但我能知道一个词的意图吗?”[2]365我们是否真的可以知道一个词的意图?这句话为我们思考意图和意义之间是否真的没有区别提供了新的思路。
对于意图和意义的理解涉及语言和言语的区分,纳普和迈克尔斯认为言语和语言没有区别,他们所指的“语言”是用于交流的,所以在任何表达可以被理解为语言的同时,它被认为是有意图的。以词典为例,“一部词典是某种特定言语行为中的常见用法的索引,而不是各种抽象、前意图的可能性组成的矩阵”[2]369。词典表现出言语行为的总和,这个例子很好地证明了纳普和迈克尔斯的观点,语言作为缺乏能动性的某种存在,记录了我们之前所发生的言语行为。新实用主义的语言观似乎越来越具有说服力,因为其看到了语言的社会性和交互式部署。不过我们发现,在新实用主义者那里,语言为了交流而存在成为了前提。语言就是用于交流的这个观点仿佛是不证自明的,正如卡勒所说的“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4]16。理论正是对于这种看起来理所应当的论断的一种质疑。用火做饭很好,但火的存在就是为了做饭吗?同样,拇指握东西很好,拇指的存在就是为了握东西吗?这其中不是完全的对等关系。火可以用来取暖,拇指可以用来写字,火和拇指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我们偶然所强加过去的目的,语言作为我们交流的媒介也是遵循如此的道理。说话和写作也不仅仅是为了交流,言语才是因为交流而存在。从实用角度看,“文学理论研究言语中的语言”[2]373。
对于纳普和迈克尔斯所提出的观点,保罗·H·弗莱教授基本上持肯定态度,但在肯定的过程中也对此提出了质疑,他看到了言语与语言的区别,力求为理论正名。对于意图与意义、语言与言语,弗莱教授找到了其中的联系与平衡。在言语、语言、意义三者之间,似乎有一个平衡点,即“意图”:言语是有意图的;词汇、语法等为言语的意义提供必要的秩序;意图在受到语言秩序规范的言语的意义之间不断地摇摆。语言始终作为一种形而上的概念成为意义流变的某种约束。在这里,我们以德·曼所说的换喻关系为例:任何的逻辑都具有某种非同一性,任何的隐喻都具有某种同一性。当“‘是’(to be)”成为矛盾的“暴风眼”时,其逻辑意义的纯粹性就从侧面映射出了愈演愈烈的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成为隐喻与逻辑的命题——本体与喻体永远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结合体,而这也就是德·曼在《符号学和修辞》中所提出的观点:深层结构的本体意义上的矛盾表露为表层结构中语法同修辞之间的张力,语法和修辞两者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张力,两者之间隐含的矛盾成为意义坦露过程中的绊脚石。当结构主义扭曲言语;当精神分析夸大言语;当语言学固化言语……这一切共同指向了一个新的可能——“从隐喻的角度说,我们现在还可以把它理解为弥漫在我们有意图的言语中的先在言语。语言是没有意图的言语。”[2]383
当意图构成语言、言语、意义三者之间的绝对平衡点,人也就成为这三者动态平衡间的主体。意图,这一被众多思想潮流所忽略的概念由此被重视起来,意图是“人”的主体性的重要标志,同样也成了“言语”与“语言”之间的重要区分。超越“使用”这一用途之后,原有的认定都有可能被颠覆——语言在通过言语而被赋予意图时,怀疑主义也就瞄准了言语,即言语的意图能动性终将终结而重归于语言本体。在不断颠覆与重归的过程中,“质疑”也就成了现代文学理论的重要品格。
这种“普遍怀疑”与“怀疑普遍”的精神似乎成了绝对正确的时代精神,它虽使得理论受到攻击,但也同样为理论奋起辩护。当“反例”同“定义”一样盛行,当“部分”成为“整体”的羁绊时,理论精神观照下的文学似乎永远不可能被定义:“文学可能根本什么都不是!换句话说,文学也许是无法被真正定义的,无法由一个定义说明,而只是你觉得文学的任何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你所在的解读群体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东西。”[2]3但弗莱教授依旧回到定义本体的“意图”:“定义对我们而言很重要,即使它是临时的,在这门课上我们当然不会一笔带过。”[2]4至此,我们似乎看到了弗莱教授的最终指向:透过对语言与言语之间的意图性区分,扩大意义的流变趋向并重归于语言本体,最终将此纳入理论的否定性运动中。
三、理论是思维的否定性运动
我们在最开始便对理论进行了区分,理论不同于哲学、方法论,理论不是为了发现意义,理论所关注的是意义受到妨碍的方式。怀疑精神成为现代文学理论史的特征之一,理论中深深蕴含着的怀疑精神也促使理论进行思维的否定性运动,它向那些被认为是常识和理所当然正确的东西提出质疑,这种质疑不是简单粗暴的习惯性否定,“理论真的让我们走自己的路,它不过是要提醒我们,当我们在思考阐释和意义的问题时,我们最好记住其中有一些局限性和保留意见”[2]378。所以,弗莱教授更愿意把理论定义为“思维的一种否定性运动,勘察对交流产生怀疑的合法途径,而不是令人痛苦、束手无策的途径”[2]378。
20世纪文学理论中有着深深的怀疑精神的烙印,不仅体现在某一理论流派的主张中,在整个文学理论潮流发展中也有明显的体现。在某种意义上,理论就是理论史,我们对于理论的研究离不开对理论史的研究,我们讲述理论,又何尝不是对于理论史的讲述。同时,任何一种理论的产生都不是孤立的,凭空出现的,它会不期然地受到之前或是同时期其他理论的影响,汇集了历史过程中发展的理论。“我们要学的每一种理论都有其繁荣的时刻,而且作为一种范式,仍然对其他范式的形成产生间接影响,但其中的大多数不再是人们仍在热议不休的议题了——这给了我们站在历史的角度进行观察的机会。”[2]6在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之间我们就可以很好地看到理论间的前后相继,以及怀疑精神影响下理论的颠覆与否定。
结构主义强调把事物置于一定的系统结构里,只有把一切事物都纳入统一系统结构里才可以进行结构分析从而找出事物的结构模式,使事物获得意义,而在这一过程中也需要人来再次建构客观事物间的关系。正如罗兰·巴特在《结构主义行动》中所说:“结构主义者拿起实物,拆解它,然后重组它。”[2]124德里达最初也是结构主义者,但他在结构主义里看不到出路。在德里达看来,结构主义中还存在着一个重大的问题——结构主义者不愿对变化进行研究,也就是说,他们关注的是连续的横截面,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间并没有建立起关联。德里达在对结构主义的怀疑中,走向了对结构主义的颠覆。德里达不仅在颠覆形而上的二元对立,也在消解“中心”。德里达在《结构、符号和游戏》中对于“结构性”进行了批判,在对“结构性”“中心”的批判上,所针对的不仅是结构主义,还涉及了诸多关于“中心”的理论。我们可以理解“中心”往往被认为是组成一个结构的主要部分,但是“中心”在组织结构的同时却又不处于结构之中,而是外在于结构。弗莱教授在这里举了点心切割器的例子,点心切割器可以塑造点心的形状,但是它不属于点心,而是把自己从外部强加到点心的结构上。
解构主义往往被人们看作是否认文本之外的任何现实存在,德里达也曾说过一句颇有争议的话:“文本之外别无他物。”德里达在强调“文本”,可是他所谓的“文本”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学文本,在他看来,“我们生命的整个身体组织、结构和本质——包括我们只能作为一个文本来认识的历史,包括记忆的文本——能且只能当作一个文本来阅读”[2]158。这不是对其余部分的否定,其他部分也可以呈现出文本的形式来供我们反思。保罗·德·曼对于人们的误解也进行了反驳。对于解构主义而言,外面的东西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对于外面的事物还有待理解。同时,无论是德里达还是保罗·德·曼,他们对于二元对立关系的相互决定也有着相似的看法,并通过真理—错误的二元对立来阐释语言与其他言语形式的关系,但在具体思想上二者又有着各自的看法。保罗·德·曼倾向于加诸文本一种内在的权威性,“我认为我的这种倾向比德里达的意愿更强烈……我愿意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坚持这个主张:‘文本解构自身【换句话说,文学是对自身指涉性的持久否定】,是自我解构的’”[2]162,而德里达则是认为文本解构是文本外部的哲学干涉。解构主义总被认为在解构中让文学没有意义,实际上,解构主义并没有否定意义,我们知道意义是永远无法穷尽的。德里达从一个结构主义支持者走向对结构主义的颠覆,是怀疑精神的体现,也是理论所进行的思维否定运动的体现。
其实理论的发展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完全的另辟蹊径,它需要学习与接收,并在接收的过程中存疑,在自我否定和颠覆中继续发展。我们很难为理论定义,理论也往往因为自身需要存有怀疑精神而遭人诟病,理论没有确切而永恒不变的掌握内容,它不是可以被验证的数学公式,也不能仅凭熟记前人的观点而被掌握,理论需要我们常存怀疑精神。它不可控制、不断更新,它鼓励我们去挑战那些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它是我们所进行的思维的否定性运动。
四、结语
怀疑精神深深地影响着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它也是现代文学理论史的重要特征之一。怀疑精神是理论所不可或缺的品质,它推动着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在《耶鲁大学公开课:文学理论》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怀疑精神对于理论发展的助力,这体现在每一种理论流派中,也体现在整个20世纪文学理论潮流中。理论就是理论史,对于理论的学习,可以通过对理论史的讲述来完成,理论本身就是思维的一种否定性运动。文学理论离不开语言,而语言也就因此成为怀疑精神下被质疑的焦点。弗莱教授以意图为切入点,论证语言与言语间区别,并以此来质疑纳普和迈克尔斯在《反对理论》中对理论的驱逐。弗莱教授透过对语言与言语之间的意图性区分,来扩大意义的流变趋向并重归于语言本体,最终将其纳入理论的否定性运动之中。理论从不试图去干涉我们,而只是提醒我们在思考阐释和意义有关的问题时注意其中存在的一些局限性,鼓励我们存有怀疑精神,在不断颠覆与否定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