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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臣更替与景泰内阁政治地位变迁

2019-02-15余劲东

关键词:景泰正统内阁

余劲东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自明成祖朱棣(1360—1424)设立内阁后,内阁便作为辅政机构和决策中枢,长期在明代政治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目前学术界有关明代内阁的研究为数众多。王其榘《明代内阁制度史》对内阁制度的发展与流变及其政治作用予以关注[1],谭天星《明代内阁政治》对内阁与外部行政机构的权力互动进行了充分研究[2],洪早清《明代阁臣群体研究》力图探讨阁臣群体的构成状况、政治作为与人格特征[3]。尽管如此,但明代内阁问题仍有许多内容值得研究。例如明景帝朱祁钰(1428—1457)在位期间的内阁政治,所受到的关注便明显不足。

清代以来,人们对景泰内阁的评价一直不高。清修《明史·刘忠传》称:“有明贤宰辅,自三杨外,前有彭、商,后称刘、谢。”[4](P4829)在对景泰之前的“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和景泰之后的“刘、谢”(刘健、谢迁)给予赞赏时,对景泰时期诸如陈循、高榖等阁臣却不以为然。在今人研究明代内阁制度的著作中,王其榘认为:“景泰初期的文渊阁臣的职司,大致又回复到永乐初期的情况,比之正统初年不是向前发展了而是后退了一步。”[1](P96)张宪博指出:“景泰阁臣每遇军国大事动辄退避三舍,成化、弘治朝内阁职能的萎缩、阁臣地位的下降,都与内阁在景泰年间一系列事变中的作用不无关系。”[5](P288)洪早清认为:“(景泰)阁臣在关键时刻没有发挥比较有效的作用,没有值得称道的建言和献策。”[3](P55)结合以上观点不难发现,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景泰内阁在整个明代内阁制度史上的地位无足轻重,甚至职权较之以往出现了大幅度倒退,但事实并非如此。笔者拟从景泰内阁的内部构建和外部扩展两个角度切入,来探究景泰内阁的真实地位所在。

一、景泰内阁的内部构建

(一)景泰内阁的人员构成

阁臣通过“上窃君上之威灵、下侵六曹之职掌”[6](P9755)的方式对政治运行加以干预,是内阁制度得以运转的关键所在。探讨景泰内阁的政治地位,无疑要关注当时内阁成员的组成情况。

明代内阁制度创建伊始,阁臣几乎全由皇帝亲自选任。但英宗即位之初年龄尚小,朝中由先朝老臣“三杨”辅政。鉴于幼年皇帝难以亲自选任阁臣,为防止宦官王振对内阁人选的干预,“三杨”向皇帝举荐大臣入阁,阁臣的选拔方式由此改变。土木之变发生时,留守北京的阁臣有陈循(1385—1464)、苗衷(1370—1450)与高榖(1391—1460)三人,他们全为“三杨”所举荐。笔者通过查阅官员履历发现:杨溥是陈循在永乐十二年(1414)乡试时的座师[7](P3768);而苗衷、高榖也是“三杨”所赏识的青年官员。早在正统元年(1436),“三杨”便推荐陈循、苗衷、高榖、马愉、曹鼐五人“侍经筵”,成为皇帝的伴读之臣[8](P464);正统五年(1440),又推荐苗衷、马愉、曹鼐三人进入内阁[9](P444)。虽然当年仅马愉一人入阁,但到正统十年(1445),“三杨”推荐“侍经筵”的五人皆已先后入阁,不难发现“三杨”对于阁臣选任的重大影响力。

正统年间,“三杨”先后执政。景泰初年的陈循、高榖内阁延续了“三杨”由现任阁臣举荐继任者的做法。土木之变时,阁臣曹鼐、张益殁于战阵,为维持内阁人数的基本固定,陈循、高榖一同推荐彭时(1416—1475)、商辂(1414—1486)进入内阁[8](P6415)。而新任阁臣与举荐人之间同样有过交集:陈循是商辂在正统十年(1445)会试、彭时在正统十三年会试时的读卷官;高榖则是彭时在正统十三年会试时的主考官。此外,陈循和彭时还是江西吉安同乡;正统十二年朝廷设置东阁,选拔十名进士入阁读书,商辂得入十人之选,而陈循又是这十人的教习[8](P5126)。师生、同乡情谊所构成的多重联系,很可能会对彭时、商辂获得入阁资格产生积极影响。

景泰时入阁的其他大臣,也大多与时任阁臣关系匪浅。苗衷于景泰元年(1450)八月荣休后,江渊(1400—1473)立即入阁来填补空缺。江渊在入仕之初的发展并不顺遂,尽管早在宣德五年(1430)已成为进士,但直至正统十四年(1449)仍在翰林院担任侍读,沉落下僚近二十年之久。在景帝继位之际,江渊因固守京城的方略而受知于景帝,陈循立刻借此机会推荐江渊,使其从侍读的岗位上连升数级,任职刑部右侍郎[8](P6176)。而这一异乎寻常的人事变动实有渊源,早在江渊读书东阁时,陈循正是当时的教习。

景泰二年(1451)入阁的王一宁、萧鎡和时任阁臣同样有较好的交谊。江渊推荐王一宁时上疏:“王一宁学识老成,持心端谨,旧官翰林,侍讲经筵,若擢馆阁论思之职,必能启沃圣聪,裨益世治。”[8](P7369)而在王一宁入阁时,陈循毫不讳言“方君之入也,余窃自庆得所助”[10](P18)。从他公开的奏疏和私人书信中,都表现出他对王一宁入阁的殷切期待,三人的交谊可见一斑。此外,王一宁是时任阁臣商辂的座师,与阁臣高榖自正统初年起便在翰林院一同担任侍讲[8](P1416),有多年同事经历,入阁自然能够被时任阁臣普遍接受。而萧鎡和陈循同属江西泰和县人,同在京城为官十余年,交谊可想而知;萧鎡与江渊早在宣宗时期便一同就学[11](P4101),英宗初年又一同升任编修[8](P268),十余年的同学和同事关系,又同处近密之地,即使难以查知二人的交谊是否深厚,也可以推断双方至少都有维持表面和谐的需要。

至景泰三年(1452),阁臣江渊因奔丧而出阁,高榖在阁中势单力孤而援引王文入阁。《明史·王文传》称:“是时,陈循最任,好刚自用。高榖与循不相能,以文强悍,思引与共政以敌之,乃疏请增阁员。循举其乡人萧维祯,榖遂举文。而文得中官王诚助,于是诏用(王)文”。[4](P4516)王文入阁虽然得益于宦官帮助,但高榖极力推荐也是不争的事实,《明史》的作者就直接指出:“王文由(高)榖荐。”[4](P4534)

在厘清景泰年间內阁的人员构成后,我们可以看出,陈循内阁基本延续了“三杨”时期由现任阁臣举荐继任者的做法。以往由皇帝亲自选任阁臣的传统虽然在表面上得到维持,但陈循等阁臣却能通过自己的荐言,使皇帝目光聚焦的范围大幅缩小,甚至直接指名推举特定官员入阁。

(二)“精英入阁”局面的形成

虽然景泰阁臣间依靠师生、同乡等交谊构成紧密联系,但这些外部因素不足以构成以上诸臣入阁的唯一理由,他们自身极高的文化素质与较深的年资,也是得以入阁的另一关键因素。

景泰阁臣绝大多数是科举考试中的佼佼者。原有阁臣陈循是永乐十三年(1415)状元,高榖是同年的庶吉士,苗衷则是永乐九年榜眼。他们所举荐的继任者也全是科举考试的优胜者,商辂是正统十年状元,彭时是正统十三年状元。此外,宣德八年(1433),“帝(明宣宗)命杨溥合选三科进士,拔二十八人为庶吉士,(萧)鎡为首”[4](P4515)。江渊则是早萧鎡一届的庶吉士。另外两位阁臣王一宁、王文,虽然科名不显,但他们都是有近三十年为政经历的进士和官场前辈。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景泰年间,同时也是整个明代内阁制度史上入阁时间最短的俞纲,仅入阁三天便主动请求调离,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俞纲是景帝在郕王府的旧僚,但并非进士出身,与在任阁臣少有交集。他在入阁后迅速请辞,很可能是因为难以适应当时业已形成的“精英入阁”的政治环境。

总的来看,整个景泰朝,科举优胜者方可入阁的理念贯穿始终。虽然这是“三杨”时遗留下来的权宜做法,但景泰阁臣通过数年的努力,使这种权宜之计逐渐达成被朝臣认可的通例。此后,入阁者虽然并非像景泰年间这样状元、榜眼济济一堂,但至少需要有进士身份,类似内阁制度肇建伊始的那种举人、监生得皇帝宠幸便可入阁的情况再难出现。《明史·选举二》认为:“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4](P1701~1702)但通过对景泰年间内阁成员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阁臣选任方式,早在景泰年间已初见端倪。景泰内阁先后十位阁臣,九位都出身进士及翰林院系统,唯一非进士非翰林院出身的阁臣俞纲,入阁三日便主动请辞。

二、景泰内阁的外部扩展

通过以上研究可以看出,景泰内阁通过内部人员和相关制度的调整,使之成为明代文化精英的聚集地。与此同时,景泰阁臣也开始对具体行政事务施加影响。

(一)战守、迎复与易储

如前所述,过往研究者往往认为景泰内阁在政治上的作为比较有限。但若结合景泰政局来看,并非完全如此。景泰朝最为重大的政治事件有三:即面对也先入犯的战守问题、迎复英宗回銮的规格问题及改换皇太子的易储问题。

就战守问题言之。尽管内阁阁臣作为书生,难以上战场同入犯的蒙古军队近身搏杀,但他们表现出坚定的抗争精神。土木之变发生时,“人心汹惧。(陈)循居中,所言多采纳。……也先犯京师,请敕各边精骑入卫,驰檄回番以疑敌。帝皆从其计。”[4](P4513~4514)作为内阁首臣的陈循积极调度,彰显了抵抗外敌的坚定决心。而江渊也因为“极陈固守之策。遂见知于(郕)王”[4](P4518),迅速得到升迁并最终获得进入内阁的资格。面对朝臣中甚嚣尘上的南迁避敌之议,刚入内阁的商辂极力谏止。内阁诸臣团结一致,为固守京城作出舆论宣传,并积极进行战守筹划,对朝野上下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具有积极意义。

就迎复问题言之。景帝出于个人利益的考量,对迎接身处瓦剌的英宗回銮之事并不热衷。即便在蒙古方面明确表示放还英宗时,景帝仍纠缠于迎驾的礼节问题而犹豫不决。尽管圣意暧昧,但阁臣高榖坚决主张以厚礼迎回英宗,欲派商辂亲赴居庸关恭候英宗銮驾。正是阁臣们的坚持,让明帝国的君王没有长期以俘虏的身份蒙受羞辱,而与圣意相左的阁臣也并未因此受到任何惩罚。这一看似无足轻重的事件,对于内阁制度的构建有着重要意义。阁臣不必为保全自己的地位而对圣意曲意逢迎,而是坚守政治伦理上的忠诚。

让景泰阁臣最受非议的莫过于易储问题。易储之议发生于景泰三年(1552),当时景帝准备废掉英宗长子朱见深(1447—1487),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1448—1453)为太子,希望得到阁臣们的支持。《明史·陈循传》记载:“帝欲易太子,内畏诸阁臣,先期赐(陈)循及高榖白金百两,江渊、王一宁、萧鎡半之。比下诏议,循等遂不敢诤,加兼太子太傅。”[4](P4514)从景帝“内畏诸阁臣”,可以看出景帝早已知晓阁臣可能对易储问题存在反对意见,所以以公开“贿赂”的方式来求取阁臣们的同意。景帝给予赏赐之时,并未明确表示这一行为是为易储所作的准备,因此阁臣们难以拒绝皇帝的赏赐;在阁臣刚刚得到金银和陞擢后不久,景帝再提出易储之议,阁臣们显然难以进行谏诤。面对易储一事,即使是当时影响力如日中天的于谦(1398—1457)也未置可否,因此对景泰阁臣的无动于衷也不应过分苛责。仅因易储事件上的无所作为而将景泰阁臣在政治上的成绩一概抹煞,实则有失公允。

(二)机构扩张与地位提升

景泰阁臣对明代内阁制度的重要贡献,还在于它完成了内阁权力的扩张以及地位提升。内阁制度肇建之时,阁臣被视为“论思之职”,主要作为皇帝的顾问,通过对皇帝的进言来影响政治决策。至“三杨”时期,内阁取得票拟权,阁臣需要对政务提出初步的处理意见以供皇帝裁决,这无疑加重了内阁成员的政务负担。面对阁臣人手有限,难以有效应对繁杂政务的困境,陈循等人请求设置制敕、诰敕两房中书舍人。[1](P98)两房中书舍人可以为内阁成员提出可供参考的政务处理意见,阁臣才能从繁杂的政务中抽身出来,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对政务的宏观操控方面。两房中书舍人的设置,实则还将票拟这种政务决策方式以制度形式予以固定,完成了“内廷机关外廷化”[12](P23)的重要一步。

永乐至正统年间的阁臣,虽然或由皇帝亲自指定,或由在任阁臣推荐,但这些阁臣的共同特点在于品级较低,在朝参之时必须位列各部尚书之下。这种局面在景泰时期有所改观。景泰年间入阁的七臣,除彭时、商辂因入仕未久而官品较低外,萧鎡为国子监祭酒,江渊、王一宁、俞纲皆为侍郎,皆属于中高级官员,王文的入阁更有里程碑意义:“二品大员入阁自(王)文始。”[4](P4516)在景泰之后的明朝,除极少数皇帝格外赏识的官员之外,得以入阁的官员通常需要担任到较高的品级,类似正统之前那种低级官员入阁辅政的情况极少发生。阁臣的品级提高后,便不甘在朝参时位居各部尚书之下。景泰二年(1451),陈循以“内阁系掌制诰机密重务衙门,近侍之职,莫先于此”[8](P7419)为由,请求抬高内阁班次。景帝批准了这一奏请,令“内阁学士序于尚书、都御史上”[13](P216),从此将阁臣位列六部尚书之前,作为制度予以固定。

经过机构扩张与班次上升,内阁的影响力得以增强,希望更多地插手政务处理和官员选任。景泰四年(1453),山东巡按御史奏称:“朝廷设立六部分理庶政,又置馆阁文臣以备顾问者,盖俾协心参议,上陈可否而后行也。今六部各官,或偏执己见……臣愿自今各部常事俱径行,若吏部推选内外重臣,法司发落矜疑重囚,户部整理边储,兵部选将用兵,俱令会同内阁大臣计议可否,具奏行之。”[8](P8236)作为七品御史,同时弹劾六部失职,公开为内阁争夺权力,很难想象阁臣在幕后扮演了何种角色?景泰阁臣已经不再满足仅作为“论思之职”,通过向皇帝进言献策的方式来履行职权,而是积极进行政治权力拓展,希望对具体政治事务发挥影响力。由此,在明代政治史上影响深远的阁部之争开始显现。

此外,景泰阁臣还通过推荐六部尚书、侍郎人选的方式,试图间接控制重大政务的决策和执行,这一做法也为之后的阁臣群体所广泛采用。在景泰之前,阁臣很少直接举荐各部要员;至景泰时期,阁臣开始广泛干预六部尚书的选任,尤其对吏部、兵部、礼部的干预格外突出。其时,吏部尚书王直(1379—1462),礼部尚书胡濙(1375—1463)在各自的部门深耕多年,兵部尚书于谦因北京保卫战而深受景帝信任。正统十四年,陈循以“欲为六卿得人”为理由推荐何文渊[8](P6339),何文渊(1383—1457)虽未直接成为六卿,却因之升任吏部侍郎;至景泰二年,又以王直年老为名,令何文渊兼任吏部尚书来辅佐王直;何文渊去位后,又令王翱(1384—1467)作为吏部尚书来辅佐王直,导致景泰时期的吏部出现了明代政治史上罕见的“一部两尚书”现象。在兵部,陈循多方压制于谦的权力扩张。北京保卫战后,陈循即举荐罗通(1390—1470)总督团营,以此削弱于谦的权力[14],之后又举荐石璞以及景帝郕王府僚属仪铭赴兵部任尚书,兵部也与吏部一样,保持着“双尚书”的格局。胡濙自宣德年间即已担任礼部尚书,至景泰时在礼部任职已有二十余年,其地位难以动摇,于是阁臣们使用举荐礼部侍郎的方式对其进行约束。

三、景泰内阁的地位和影响

明代内阁在建置初期,阁臣的选任、内阁的职责都没有明确规范,导致内阁权力的扩张不受制度的约束。因此在景泰年间,无论资历、辈分都比不上五朝老臣“三杨”的陈循、高榖等景泰阁臣,利用政局动荡的契机,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面对政治危机、新帝即位与于谦权重等现实问题,景泰阁臣一方面积极进行内部建设,通过安排自己认可的亲信入阁的方式来稳固内阁的人选,巩固自己的决策中枢地位;另一方面,通过行使举荐权来干预六部主要官员的任选,试图间接干预六部的行政。这一做法不仅将“三杨”时期内阁的票拟职权通过制度方式予以固定,还使内阁地位得到明显提高,对六部行政的影响力增强,使内阁在处理国家政务时的话语权越来越强。虽然景泰诸阁臣在位时间并不长,但景泰内阁为明代内阁政治发展所作的贡献基本保存下来,景泰阁臣中的商辂、彭时,在天顺、成化年间成为与“三杨”齐名的贤相。

由此可见,景泰内阁在明代内阁政治的发展史上,不但没有倒退,反而将“三杨”所树立的内阁权威进一步提高,这对于明代内阁政治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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