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写作者必修的武功
2019-02-14陈颖
陈颖
人类用石块垒起的如此坚固的大厦,是人类力量最伟大的结晶,也可能会夷为平地,而那一闪而过的言辞,那思绪飞扬时即逝的表达却延续了下来,但它不是历史的回音,不是纯粹的建筑奇迹或令人肃然起敬的遗迹,但它的力量依旧强大,生命依旧鲜活,有时候远比当初说出来的时候更加坚强有力,它穿越了三千年的时光隧道,为生活在现在的我们照亮了世界。 ——丘吉尔
“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根本。”
——钱锺书
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志。”一个贴切的比喻就如同一根魔法棒,有了它,深奥变得浅显,抽象变得具体,干瘪变得丰满,僵死变得灵动。
比喻是修炼语言的第一利器,甚至可以说,是写作者的一种必修武功和才识尺度。
比喻是什么?比喻可不单单是“棉花像雪一样白”“妹子像野菊花一样香”这样直白的感观联想。日本推理作家西泽保彦在《啤酒之家的冒险》中写过一个经典的比喻:“酒席间的笑话就如生鱼片,没有当场吃便不可口。”嘿嘿,酒席间的笑话和生鱼片,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经他老人家的妙手一撮合,忽然八字就能合上了。就那么一瞬间,你的嘴角似乎笑意轻扬——哎哟,还真像哇!
甲非乙,以甲喻乙,并非甲和乙在本性上接近,或某些层面上有直接交集。所谓比喻,是甲方在某一维度上的巧妙融通或忽然感应,二者之间神奇地隔空呼应,瞬间让描写变得更生动,更有趣,更深入人心。
古今中外的作家们,常常在文章中随手掷出一些简短而传神的比喻句,让人眼前豁然一亮,不禁击节赞叹,长久回味。
张岱《陶庵梦忆·禊泉》:“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
老舍《月牙儿》:“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
夏目漱石《我是猫》:“此刻烦躁的心情就像用十除以三得出的结果一样,无穷无尽。”
莫泊桑《羊脂球》:“年老的修女,满脸都是麻子,仿佛是迎面挨了一片霰弹。”
寺山修司《恋爱和猫》:“恋爱摇头晃脑地扎进你的怀里,像猫咪一样温暖。”
王小波《黄金时代》:“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村上春树《斯普特尼克恋人》:“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丝毫不减地吹过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吴哥窟,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随即化为波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那完全是一种纪念碑式的爱。”
钱锺书先生在《旧文四篇》中指出:“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根本。比喻包括相辅相成的两个因素,所在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不同之处愈多愈大,则相同之处愈烘托,分得愈开,则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就愈高。”这段话不但阐明了比喻的基本性质,也告诉了大家如何使用比喻手法,来为文章增添新奇色彩。写比喻句挺像说相声里的抖包袱,讲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越是难预料,越是段位高。
才气纵横、睿智幽默如钱锺书先生,本身就是精通比喻修辞的高手。据统計,《围城》全书25万余字,比喻修辞的使用频率高达600多次,而形式之丰、手法娴熟、妙想奇思更是其他文学作品不可比拟的。
“婚姻是一座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
“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细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
“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有来雨,面黏心硬,像夏天半融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
张爱玲在小说《多少恨》中描写散了戏,人们从戏园子里出来时有一段比喻连着比喻:
“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地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中国人出了戏园子或出了电影院后的乱哄哄景象,直到今天好像也没有多大改观,真“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还有她对汽车的比喻,此情此景,形象之极。此后,作者又接着写小说主人翁不喜欢在白天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
“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
城市中,特别是过去爱看电影的人们也都有这种体会吧。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比喻两个成人说的都是孩子话时,这样写:
“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
如此绝妙好喻,没有一句像“棉花像雪一样白”的直白,本体的形象却扑面而来,喻体的接盘又叫人忍俊不禁,一下子拔高了文字的成色和思想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