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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真相

2019-02-14阿兰·德波顿

世界博览 2019年3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直觉伴侣

阿兰·德波顿

少有事物能比爱情更给人以幸福的盼望,也少有事物能更切实地带来痛苦与挫折。我们错在以为自己天生懂得如何去爱,从而可以凭借直觉轻易掌控一段爱情。本书基于与此不同的前提: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技能,而非仅为有待感知的情绪。本书以冷静亲切的口吻带领我们浏览爱情的主要问题——从争吵到性事,从宽恕到交流,相信爱的成功不再注定只由运气左右。

后浪漫主义

爱情感觉上是私人的、自发的过程,如果说有其他事物(可以称之为“社会”或“文化”,可能会在爱情最私密的时刻发挥隐蔽、关键的统御作用,或许会听起来有些奇怪——甚至相当侮辱。

然而人类历史向我们展现了各式各样爱的途径,关于有情人如何终成眷属的五花八门的假设,诠释感情的形形色色的方式。我们或许应该略为大度地接受,我们处理爱情的方法实际上必定大大仰赖于卧室之外的大环境。我们的爱在文化背景下展开,这背景创造出在爱里何为“正常”的强烈意识。它微妙地指引着我们将情感重心置于何处,教导我们重视何物、如何应对冲突、为何事兴奋、何时忍耐以及为何事表达合理的愤怒。爱有其历史,而我们有时会不由自主地顺应它的潮流。

约自1750年以来,我们对待爱情的看法进入了一段极为特别的时期,即浪漫主义时期。浪漫主义最初是18世纪中叶欧洲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脑中兴起的意识形态,如今它已征服世界,强有力却始终默默地影响着横滨某个店老板的儿子如何安排初次约会,好莱坞某个编剧如何塑造一部电影的结局,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个中年妇女何时决定与其结婚20年的公务员丈夫一刀两断。

没有哪一段爱情会完全遵循浪漫主义模板,不过其大致轮廓往往已被描绘出来。我们可以概括如下:

——浪漫主义对婚姻抱持深切的期望。它告诉我们,长久的婚姻能够保有恋爱的全部激情。在爱情之初我们所熟知的各种情感有望持续一生。浪漫主义将婚姻(迄今仍被视为一种实际且温柔的结合)与热烈的爱情故事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观念:终生热烈相爱的婚姻。

——浪漫主义将爱与性渐渐结合。以前,人们认为可以与不爱的人发生性行为,爱一个人也无须与之有美妙的性关系。浪漫主义则把性升华为爱的至高表现。频繁的彼此满足的性生活变成了所有爱情的健康风向标。无意之间,浪漫主义使通奸以及不频繁的性生活沦为灾难。

——浪漫主义提出,真爱一定意味着所有寂寞的终结。它保证,适合的伴侣无须对我们言语,就能知心知意。他们能感应我们的灵魂。(浪漫主义者强调伴侣可以默默无言地理解我们……)

——浪漫主义相信,选择伴侣时应当让感情引领自我,而非顺从现实考量。在有历史记载的大部分时期,人们出于种种合乎逻辑的现实理由陷入爱情,走进婚姻:她的土地与你的相邻,他的家族拥有兴盛的粮食生意,她的父亲是城里的治安法官,对方保存着一座城堡,或者双方父母支持同一种经文注释。这样的“理性”婚姻充斥着寂寞、不忠和铁石心肠。對浪漫主义而言,理性的婚姻根本不合理,这就是为什么取而代之的感情婚姻基本无须解释其理由。重要的是两个人迫切希望结婚,一种无从抵御的直觉使他们彼此吸引,心中知晓这就是对的。现代的“理由”已够多了,催生出许多悲苦。直觉的地位是一种集体创伤反应,以对抗千百年来不合理的“理性”。

——浪漫主义对现实因素及金钱表现出强烈的轻蔑。如今,在浪漫主义的影响下,我们不喜欢这些元素占据对爱情的核心思考,尤其是在交往前期。如果说知道自己跟对的人在一起,是因为你们财务状况匹配,或是厕所礼仪和对守时的态度合拍,这感觉很冷淡——很不浪漫。我们觉得只有当其他一切都失败时(“我找不到爱,我只好将就”)或因为本性邪恶(见钱眼开、趋炎附势),人们才转向现实考量。

——浪漫主义相信,真爱应该包括喜欢爱人的方方面面。真爱等同于接受一个人的一切。伴侣(或自身)可能需要改变的想法被视为爱情触礁的征兆,“你必须得改变”是最后通牒。

这种爱的模板是历史产物。它非常美丽,也时常是令人愉悦的。浪漫主义者敏锐洞悉情感生活的某些层面,才华横溢地表达他们的希望与追求。大多感情早先就存在,浪漫主义者所做的是将它们升华,从一时的念头转为严肃的概念,从而有力量决定持续一生的爱情进程。

至此我们可以大胆宣称:浪漫主义一直以来都是爱的祸端。它是一场文化和精神运动,对普通人过上和睦情感生活的能力造成毁灭性冲击。爱的救赎在于战胜浪漫主义的一系列误区。

最强大的文化声音使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树立起错误的期望。它们注重的那些情感,对爱情成功助益无多,而让人们不再关注更具积极引导作用的情感。我们值得同情。关于爱情如何发展,周遭的文化给予我们一种善意却存在致命偏差的理想。我们试图为棘手难题套上毫无裨益的脚本。

这个浪漫主义脚本既制式,又虚幻。要在浪漫主义时代为人认可,注定得符合以下大部分内容:

——我们应该遇见一个外表内在皆美丽非凡的人,能够瞬间感受到彼此的特殊吸引力。

——我们应该拥有心满意足的性生活,不只是在交往初期,而是永久保持。

——我们应该永远不被他人吸引。

——我们应该能凭借直觉理解对方。

——我们无须爱的教育。我们可能需要经过培训才能成为飞行员或脑外科医生,但不必受训成为爱人。我们跟随感觉,便能渐渐学会这件事。

——我们应该不留秘密,时常相伴(不应受工作阻碍)。

——我们不应为养家糊口而对性爱或感情丧失任何热情。

——我们的爱人必须是我们的灵魂伴侣、最好的朋友、孩子的爹妈、副驾驶、会计、管家和心灵导师。

了解浪漫主义的历史会令人宽慰一一因为它表明,不像我们通常心怀内疚归结的那样,爱情的诸多困难并非源于我们自身的愚笨、无能或选错伴侣。了解历史引发了另一种更有用的观念:不能仅仅责怪我们,我们的文化为我们设立了艰巨难题,却又蛮不讲理地将其描绘得轻而易举。

系统地质疑浪漫主义观点对爱的假设,看起来至关重要。我们不是为了摧毁爱,而是为了拯救爱。我们必须拼凑出一种情侣间的后浪漫主义理论,因为若要爱情长久,必然意味着要背弃许多浪漫主义情感一一虽然最初正是这些情感让我们陷入爱情。

“后浪漫主义”的概念不应意味着悲观,放弃爱情进展顺遂的希望。后浪漫主义态度对美好的爱情同样热望,只是它关于如何实现愿望,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

我们必须将浪漫主义模板代之以心理成熟的爱的憧憬,可称之为古典的憧憬,这会激励我们形成一套陌生但有望生效的态度:

——爱与性不一定相伴而生,这很正常。

——预先在初期严肃地讨论金钱,并非对爱的背叛。

——认识到人无完人对情侣十分有益,它能增加交流中的包容与大度。

——我们绝无可能在一个人身上找到一切,我们于对方也是同样,这不是因为各自的缺陷,而是人的天性使然。

——我们必须付出看似刻意的巨大努力来理解彼此。直觉无法带领我们达到目标。

——花两个小时讨论浴室毛巾应该挂起来还是可以丢在地上,不苛碎也不儿戏,洗衣与守时都有其特定地位。

类似这样的态度才能让爱走向一个更有希望的崭新未来。

客体选择

我们如何选择爱的人?浪漫主义的答案是,直觉会自然指引我们接近对我们好的适合的人。爱是一种狂喜,当我们感觉自己面对一个温和而丰富的人,他能回应我们的感情需求,理解我们的悲伤,让我们更有力量对抗生活的艰难时,爱的狂喜便降临。为了寻找爱人,我们必须让直觉带路,小心不要因为迂腐的心理分析、内省或其他对身份、财富、门第的考量而阻碍直觉。感觉会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何时找到了真命天子。在浪漫主义的世界观里,但凡严谨地询问别人为何选择某一位伴侣,那就是对爱多余且无礼的误解:真爱这种直觉会准确选定有能力让我们称心如意的人。

浪漫主义态度听来温暖而亲切。它的鼻祖一定设想,这能结束过去由父母和社会牵线的不幸联姻。唯一的麻烦在于,我们顺从直觉的结果反而经常是一场灾难。比起中世纪皇室汲汲保护世袭领土主权而受缚成婚,我们遵奉在夜总会、火车站、聚会和网上对某些人产生的特殊情感,这样的结合似乎也根本没有令我们更幸福。就担保爱情故事的质量而言,“直觉”比“算计”好不了多少。

然而,浪漫主义并不会轻易对此放弃争辩。它会将常见的爱的难题归因于我们未能尽力找寻浪漫主义幻想固定的中心人物:

“对的人”。这个人必然存在(浪漫主义向我们保证,每个灵魂一定有灵魂伴侣),只是我们尚未追踪到他。因此我们必须继续搜索,想方设法,坚持不懈,或许,经历离婚、变卖房产后,我们总会找到。

与此相反,还有另一派想法,受精神分析的影响,质疑直觉是否总能将我们引向带来幸福的人。这种理论坚称,我们首先爱上的不是那些以理想方式爱护我们的人,而是那些以熟悉的方式爱护我们的人。

我们也许以为自己在爱里探寻幸福,但我们真正寻求的是熟悉感。在成年爱情中,我们盼望着重建童年时期熟知的那些情感,而这些情感不只限于体贴和关心。大部分人早年体验到的爱掺杂着其他更具破坏力的内容:想要帮助失控的大人,丧失父母关爱或担心他们发脾气,缺乏想要传达我们微妙心愿的安全感。于是,我们成年后拒绝某些对象就显得再合理不过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对,而是有点太对了——好像总觉得他们过分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又可靠——我們感觉这种对的人很陌生,感觉自己配不上他们。我们追求更有意思的人,并非相信与他们一起会更融洽,只是潜意识感觉,在各种挫折中,生活会熟悉得令人安心。

精神分析将我们确定伴侣的过程称为“客体选择”——建议我们设法了解隐隐支配偏好的那些因素,以防较有害的模式发挥作用。直觉——好感与反感的强烈倾向——源自儿时的复杂经历,年幼的我们无法理解,它却滞留在我们心灵的前厅。

精神分析并非表示我们的一切偏好都会变形。我们可能会合情合理地渴慕优良品质:聪明、迷人、慷慨……但我们也容易受到微妙脾性的致命吸引,关注那些常缺席的人,对我们有些许轻蔑的人,时刻需要朋友环绕的人,打理不好自己财务的人。

无论听起来多矛盾,如果没有这些微妙的行为,我们或许根本不能对那个人产生热情或温情。又或者,父母曾使我们深受创伤,我们因而无法接近与父母有任何相同特质的伴侣,哪怕对方和他们的负面特点毫无关联。在爱情中,我们有可能无法忍受一个聪明的人、守时的人或对科学感兴趣的人,仅仅因为早年造成我们许多困扰的某个人拥有这些特征。

要明智地选择伴侣,我们必须厘清在我们的偏好中,也许出现了受难的强迫行为或是对于创伤的刻板逃避。良好的开端是(也许在一个空闲的下午,准备一大张纸和一支笔)扪心自问,我们会对哪种人退避三舍。反感与厌恶是有用的先导,因为我们会意识到,某些令我们胆寒的特征客观上并不负面,但着实令人讨厌。、

在这个过程中,自我审查在所难免,但重点不在于把自己表现得稳妥牢靠,而是要发掘心灵的怪癖。我们往往发现,有些显然不错的特点在我们的爱里被过滤了:能言善辩、聪慧可靠、性情开朗的人可能触发严重警报。我们应该缓一缓,仔细琢磨这种厌恶感来自何处,过往的哪些经历让我们如此难以接受某类感情养分。每当找出一个消极面,我们也将发现脑中关键的联系:发觉一种不可能去爱的情况,而这基于过往投射到现在的种种联系。

有些联系在大脑较隐蔽的角落里高效运作。有一种探查的方法是填写短句,引发我们回应某个人身上与我们相吸或相斥的特性。不假思索地写下答案,捕捉发挥作用的潜意识,才更能看清我们的反应。例如,可以读读以下句子,从容地接续脑中出现的第一句话:

假如我告诉伴侣我有多需要他,他会……

当对方告诉我,他真的很需要我,我……

假如对方无法应对困境,我……

当对方叫我振作一点,我……

假如我坦然面对自己的焦虑……

假如伴侣叫我别担心,我会……

当对方对我横加指责,我……

诚实叙述的回答是历史遗留问题。它们透露出我们以前获知的关于爱的模样的基本假设。我们也许会更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的东西,未必能正确地指引我们走向个人或双方的幸福。

审视感情历史,我们发现自己并不能被任意类型的人吸引。根据过往的经历,我们逐渐意识到早年种种联系的本来面目。吸引我们的,是依据一两个印象极深的范本所形成的泛化——这完全可以理解。无意中,我们将片面的联系转化为了严格的爱情规则。

哪怕我们无法彻底扭转这种模式,知道自己应该有所注意总还是有用的。当我们在酒吧和一个人聊了短短几分钟便深信遇到真爱时,我们会更加谨慎。最终,我们可以获得解放,去爱那些不同于“初期类型”的人,因为我们发现自己喜欢与畏惧的那些特质会以不同的群集出现,与最初令我们心动的人身上所见的不一样。我们终于开始了解自己久远的童年,并从中获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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