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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元”审美下80后小说“萌化”叙事初论

2019-02-14冯勤易桑宇

当代文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韩寒叙事审美

冯勤 易桑宇

摘要:近年来,随着网络、动画、漫画、游戏的风靡,“二次元”审美悄然兴起,其中最为突出的“萌”元素也被大众广泛接受。新的媒介传播方式形成了新的文化图景。相应地,在文学领域,80后的小说率先以互联网虚拟属性和青春特质共谋的审美表征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其文本一定程度上也不免“萌”起来。随着日本的“轻小说”被大量引入,“萌化”叙事在青年作家的小说创作中开始渐成潮流,从未来的角度看,如何在模拟之中寻求其本土化的路径,势必会成为当今小说发展的一种新方向。由此而论,韩寒的另类青春武侠小说《长安乱》可堪称最早致力于此的一部经典力作。

关键词:“二次元”审美;“萌化”叙事;轻小说;韩寒;《长安乱》

当下我们正处于一个被新媒体包围的时代,在日常生活中亲密接触的网络、动画、漫画及游戏等无不对文学生产和消费产生重要影响。这其中,最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二次元”审美的兴起。“‘二次元这个词源自日本的御宅族文化,它在日文中的原意是‘二维空间‘二维世界,本是一个几何学领域的术语。但作为一个在网络部落文化中获得广泛使用的词语,‘二次元既可以指称ACG(动画、漫画、电子游戏)所创造的二维世界,也可以指称ACG 爱好者或者由 ACG 爱好者构成的亚文化社群,还可以指称ACG及相关产业所形成的文化产业链条。”①据艾瑞咨询《中国二次元行业报告》来看,至2017年,国内“二次元”用户规模已达3亿人,其审美表征虽花样繁多,但网络虚拟叠加青春物语的这一标志性特征无疑是其中最醒目的。“‘二次元审美中的世界都带有超验性,人物都带有‘萌属性。在‘二次元利用萌化、少女化、拟人化的手段,软化了现实世界冰冷的运行法则,一切事物在二次元审美中都变得很‘萌很可爱,而其中的故事情节也充满强烈的游戏感。”②追溯起来,作为“二次元”代表用语的“萌”,最早是由中国传到日本的,其本义无论中日皆指“草木发芽”③。1990年代前后,它因ACG获得新义, 并随着日本的动漫游戏一起回流到中国。值得关注的是,在國人实际使用中,其词性从在日本时主要表示强烈喜爱的动词,延伸出意指非常可爱(因具有萌属性)的形容词及特指萌点(萌元素)的名词。随着其流传中内涵、外延的急速扩张,“萌”一词已脱离二维世界的狭小领地渗入广阔的现实生活④。总体来看,尽管其形式上具有简单性、夸张性、纯真性,本质上却蕴含着反传统、反智性、解构性,由此形成的“萌”文化意涵事实上不再局限于青年亚文化圈,不仅早就融入到以娱乐为主要目的且颇具后现代色彩的大众文化中,甚至还以不同的方式波及到了当今的主流文化与精英文化。

就当前中国文学界而言,受这种“萌”文化及其审美观影响最早的无疑是与网络同步成长的第一代人——80后作家,学术界虽已有一些研究者对动漫与80后文学之间的关联性展开过相关研究,比如张岩雨的《轻阅读时代的郭敬明现象》、赵岳的《浅谈日本动漫对80后文学的影响》等等,但这些公开发表的论文主要侧重从独一代青少年的心理层面或故事元素上来探索两者关系,对“二次元”审美究竟是如何影响了80后小说的叙事方式却不甚了了。而笔者之前在相关论文中曾提出了此问题,只是未及细论⑤,为了便于从小说叙事层面展开此论题,在此借用“二次元”中的“萌”概念,将小说“萌化”叙事界定为作者为了带给读者如虚拟的动漫游戏一般无限的想象空间与轻松愉快的审美体验,而有意在小说创作中加入各种“萌”元素的一种叙事形式。

其实“萌化”叙事在郭敬明仿日本动漫大片《圣传》而作的《幻城》中已初露端倪,小说借用冰族和火族的相爱相杀营造了一个似梦似幻的虚拟世界。之后,张悦然的《葵花走失在1890》、步非烟《华音流韶》系列继之,这类小说总体上模拟的是日式的清新唯美风。与此同时,以韩寒、颜歌、双雪涛为代表的另一部分青年作家却在尝试打造一种更本土化的“动漫游戏式”的成人童话,《长安乱》讲述了小和尚释然的成长故事,重建了一个充满现代时尚气息的新江湖,颜歌的《异兽志》构建了一个人兽共存的永安城,双雪涛的《翅鬼》展现了等级分明的雪国,都是在虚拟中直指当下的现实生活。限于篇幅,以下笔者便主要以韩寒的这部另类的青春武侠小说《长安乱》为中心,具体分析其中的“萌化”叙事特征,并在此基础上,试图进一步探究这一新兴的叙事形式在拓展中国当代小说文体类型上的意义与价值。

在《长安乱》中,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作者在人物设定上跳出了正统武侠小说过于张扬侠义伦理的范式,而具有某种鲜明的“萌”属性(萌元素)。“在 ACG 圈子里,‘萌 并不特指可爱、幼小或者美丽的事物,譬如人物的外形、性格等方面包含有被观者认可的‘萌属性就可以视为‘萌物”⑥,如萝莉、御姐、呆毛、中二等等。需要指出的是,动漫人物身上的这类已被归纳的记号化特征并非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由受众整理归纳,并在长期的使用中逐渐被公认的。这些萌元素在实际运用中较为灵活,可单用亦可组合⑦。对此,韩寒可谓深谙其道。就拿小说几个核心人物来说,男主人公释然是一个懵懂少年,有时又有些“天然呆”,爱向师傅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虽天赋异禀,有将他人的招式进行慢放,令其无往而不胜的特殊本领,但却不具备匡扶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只是一个具有神奇能力的少年,被迫卷入一系列事件中,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过安逸的日子,“天下在我眼里,还没有一个喜乐有意思”⑧。这个形象大致是按照动漫中常见的一类萌人“呆毛”来设定的,具有超能力却向往平凡的生活,看似呆,其实并不呆,与一般“呆毛”略有不同的是,时常会发点“天问”,在自我摸索中渴求个性化的成长。而女主人公喜乐的性格标签更吸引人,基本上就是“无铁炮”加“吃货”的萌元素组合。这个古灵精怪的俏皮丫头,“在少林混了很长时间,只是厨艺日趋见长,防身之术几乎和八岁幼齿时没有什么区别。”⑨她天真开朗、勇往直前、一根筋冲到底,行走江湖时怀揣解药寻找美食,其言行貌似很接地气,但来历与死亡极为神秘,其身上隐现着作者某些存在之思。至于师兄释空,是个具有反转萌点的角色,开始只是一个热衷于做一些无用暗器的傻小子,后来竟继位为帝,并且作为隐藏的“大BOSS”清理江湖帮派。万永则是一个“腹黑”萌,技能是制毒解毒,表面温和有礼,但每次比试都下毒,最后靠威逼利诱成为武林盟主。

小说中这种带有“萌”属性的人物比比皆是,比方说那个经常糊弄人而又时常宣扬我佛精神的师夫;灾荒时偷吃鸽子肉,爱穿花衣裳的方丈;特别爱笑甚至笑了一炷香时间的当铺老板;话痨的小偷……虽然在正统武侠小说中也不乏搞怪夸张的角色,譬如金庸笔下的“老顽童”周伯通,对美食有执念的洪七公,看起来愚蠢至极实则武功高强的“桃谷六仙”等等,但《长安乱》在人物设定时却似乎更关注人性中各种突出的刺激点也即萌点,完全抛弃了“侠”的内核,相比之下,自然显得特别青春化、娱乐化。

除了“萌”人,小说中的“萌”物形象亦是如此。在文本中,韩寒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塑造了一个短腿小马“小扁”的形象,与金庸在经典武侠小说中对瑛姑的九尾灵狐、郭靖的小红马、杨过的神雕这类神奇动物进行常规化刻画不同,他对“小扁”技能高超或极通人性这一面着墨不多,重点描写小马的呆萌可爱。他笔下的小马“着实只是一个宠物,完全不能用于交通” ⑩。“体格瘦小,尾稀腿细,马力小,吃得多,跑得少,速度慢,但小巧玲珑,方便携带”11,而且还有奇特的属性:神奇的生物钟,说睡就睡;平时奇慢无比,连驴子的速度都比不上,可遇到紧急情况时又能撒腿狂奔,堪比西域汗血马;叫声多变,哼哼唧唧。男主人公“我”其实也是把它当宠物养,“把长毛的小扁修剪成各种形状;花三个月时间教小扁怎么把丢出去的东西叼回来……总之有点让小扁扮演角色的意思”12。韩寒在文本中添加这样一个“萌宠”的角色,并不只是要迎合当下读者的阅读趣味,特意卖“萌”,而且是有其内在意旨的。一方面,从表层意涵上看,小马象征着一种纯真的美好,它总是那么的呆萌,那么地不知所措,天真地看着世俗的瞬息万变,而实则作者是在借“他者”之眼看世事;另一方面,作者借这一形象还意欲建立一种“符号的聚合关系”13。因为“我”与喜乐骑着这样一匹酷似毛驴的小马闯荡江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堂吉诃德骑着那匹著名的瘦马和仆从桑丘行侠仗义、游走天下的故事。堂吉诃德干出了种种令人匪夷所思与时代相悖的行径,最后从梦幻中苏醒过来,而那个天真呆萌的“我”看清了江湖的种种怪相后,最后归隐山林。《堂吉诃德》以一种夸张讽刺的方式,揭露了社会的丑恶现象,《长安乱》也在“萌化”叙事的笑声中成功地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批判。

就“二次元”来说,形象的魅力远胜于故事本身,能不能透过形象的设定唤起读者内心的“萌”欲望才是创作的关键,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80后小说中的“萌”形象并不少见:《小时代》中就活跃着“无铁炮”林萧,“御姐”顾里,“女神”南湘,“地味子”唐宛如;《葵花走失在1890》中那已被神化的向日葵骨子里是“无铁炮”一枚;《华音流韶》系列中的“元气”少女吉娜也让人印象深刻。可遗憾的是,这一类设定几乎是对二次元性格标签的简单模仿。与之恰成对照,韩寒在《长安乱》的形象建构上如此重视“萌”元素,据前文来看,既非纯粹为了实验“萌化”叙事这一新技法,也非旨在颠覆读者对正统武侠世界的认知,其“萌”形象的表层下往往隐含着丰富的符号学象征意义,有待深入发掘。不惟此作,这种带有一定超越性的“萌”形象还有《他的国》中颇具象征意味的龙猫和萤火虫,《异兽志》中拷问人性的九种兽等等,这类形象最大的艺术魅力在于,能将读者轻松地“带到用符号方式表达的持续不断的社会问题和哲学问题面前”14,令读者欢笑之余陷入深思。

从情节内容上看,《长安乱》并不算复杂,它只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懵懵懂懂、不明世事的小和尚——释然在少林寺成人后,和青梅竹马喜乐姑娘,骑着小马闯荡江湖的故事。在上文,我们已经说明其人物形象的设定,由于作者关注焦点的位移,不再具有“侠”的风范,而“武”的勇力恰恰是被消解在了无厘头的故事情节中,有意味的是,这与“萌化”叙事的游戏化及卡通化倾向密不可分。

正所谓“场面是构成情节的基础”,而“细节是场面的细胞”15,因此,《长安乱》中的“萌化”叙事首先体现在这些情节设计的关键点上。试看以下这两个经典场面:

场面一:“我”和喜乐的初遇

我看见一片混乱,后面的高级弟子迅速把门推上,师父轰然倒地,外面饥饿的人群往里涌,一万多只手和脚在我眼前挥舞。慌乱里,谁都没注意已经有一个小姑娘从门缝里被推进来。寺门大关,一只手指还在门缝里,师父被人扶起,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姑娘很漂亮,我看到她十八岁的模样。16

从以上这段原文来看,作者对“我”和喜樂初次见面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然而文字虽简短,细节动人,读者一不小心就被“萌”到了。因为这个混乱的场面是从“我”的主观视角来展现的,读者的视点与“我”的视点是合二为一的。在“我”的眼中,眼前晃动的一万多只手和脚虽然数量惊人但无法引起过多关注,而在门缝里的一只小小的手指反而成了注目的焦点被特写式地放大了。毕竟两人初遇只有八岁,影像化的细节对照出卖了“我”的潜意识,强化了小说叙事的“萌”感,更有甚者,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我”竟看到了她十八岁的模样,一刹那时空穿越,镜头画面切换,透射出小儿女萌萌初恋的纯真气息。

场面二:武林大会上的巅峰对决

少林的当家慧竟和武当的当家人刘云此时已经从梯子上走上屋顶,两人对视着,手背在身后,很威风。时辰到后,俩人的衣服都被风掀动了一下。我看见刘云掀起手掌发了暗器,慧竟微微闪了一下,那针刺入屋顶的雕龙中,从龙额头刺入,却从龙须中探出针头,可是终究无力为续,卡在龙雕中,我看见慧竟用手指抽出镖……我只能从他的袖口扬了一下判断镖已出手,而且速度应该很快,只是有点歪,擦破了刘云的耳朵……刘云在屋顶上喊:我是盟主了,快拿梯子来……百姓的撤退总是那么神速。人已经一个没有,地上只有一棵大白菜还在打转。17

武林大会上终极的盟主之争,向来是武侠小说中彰显顶级高手非凡武力最为华彩的部分。然而,上述片段里游戏化的武打方式直接消解了读者出于阅读惯性对壮观与震撼的期待,还原了其凡俗的真面目,文字夸张怪异,极具无厘头式的萌感。读者萌点的被触发源自“我”的视点及“我”慢放动作的特殊技能,通过“我”慢镜头式的叙述,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世上并不存在什么超人的轻功或内力,武林盟主没有梯子连屋顶也下不来,武林大会的制胜法宝唯有暗器。有趣的是,蹩脚的打斗游戏造就了迅疾的空场效应,伴随着新晋武林盟主孩子般急切的求助声,画面最终定格在地上那棵溜溜打转的大白菜上。在充满喜感的“卡通化”叙事中,“武”的传统涵义就这样被轻松地颠覆和改写了。

事实上,“萌化”叙事已渗透到小说的各个情节链中,其意深远。除了上述的经典例子外,文本中这类可直接萌翻人的情节俯拾即是,比如释空飞天钩的抄袭案、一群壮汉争论“野兔与瓜谁贵”无果而引发的血战、可能蕴藏宝藏和绝世武林秘籍的神秘山洞反转为最肮脏恶心的天然大沼气池等等。此外,作者在情节设计中还有意穿插了大量的现代生活元素:如城里有受管制的示范街道,不能随意逗留;当铺还是中原连锁,想要取件需要密码;武林大会为了限制人数,还要收取门票费。毕竟“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18,书中的每个历史人物实际上都是按照当代人的价值观在行事,于是武林成为了现代社会的缩影,一种跨越时空、真幻错杂的萌感顿生,而在“萌”的外衣下,却隐现着作者一贯的本土立场与批判锋芒。与其立场相近,颜歌在《异兽志》的形象设计上貌似日漫《恐怖宠物店》,可在内涵和精神上却带着传统志怪小说的影子。再看双雪涛的《翅鬼》,虽幻想只如镜子,但其着眼点依然是这镜子所反射出来的真实世界,文中所暗藏的激情与理想,对回家的渴望,同袍之情的表达,到底是中国式的。

其次,“萌化”叙事还突出地表现在文本叙事空白别具匠心的运用上。“叙事空白”,也即“留白”,它是基于中国道家及禅宗思想而形成的审美艺术观及手法,最初兴起于绘画界,后蔓延至文学、音乐、建筑等领域。19在以往的小说写作中,叙事空白作为一种颇为有效的策略性的叙事手段并不鲜见,难得的是,叙事的极简主义与“萌”实现内在连结。试看《长安乱》,非但人物的来历、形貌及关系常被略去,连鲁迅先生主张的“画眼睛”都省掉了20,同时它还坚持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体验性视角”21为主进行叙述,将包括叙述者“我”在内的人物心理描写降到最少,甚至不惜截断不少情节线索,删减与之相关的事件内容,结尾也留白。与之相类,《翅鬼》选择了“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22,人物关系和结局的处理同样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异兽志》的叙事空白也极为明显,作者把事件摆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进行推理判断,其所构筑的是一种不断进行自我挖掘的深层结构。奇妙的是,尽管说这类空白会导致叙述愈发碎片化,但其戳中的恰恰是读者的“萌点”,使之“更深入更持久地卷入叙事交流中”23,并进而推动读者自己来构建人物形象,补充故事情节,形成文本意义,乃至于二次创作。

显而易见,在小说情节内容的整体布局上,这种由动漫游戏催生的“萌化”叙事正日益受到80后作家的青睐。虽则在此方面,郭敬明等人的那些日式幻美风格的小说具有首创之功,但如上所述,这一新型的叙事形式无疑在韩寒等人的手中才开始真正走向本土化。由此而论,80后小说最值得肯定的就是其在游戏化的情节设定背后对中国问题的密切关注与严肃思考,在夸张变形的幻想中重构真实。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80后小说的“萌化”叙事倾向很大一部分也体现在其语言风格上。韩寒小说的语言特征总体呈现出一种“漫画式的幽默”:一是简洁而具有表现力,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快感;二是自如运用多种修辞格,给人奇特的艺术美感;三是独有的幽默风格,让读者在笑过之后体会到文字背后的哲理意味。《长安乱》的语言中心突出,活泼而灵动,具有简朴化、口语化的特点。在轻松愉快的行文中,隐含着韩寒一语中的的深刻,“萌萌哒”的用语更像是小说的调味剂,调和了其过于严肃的哲理性特征,使《长安乱》的语言呈现出“萌”里藏针的叙事风格。

《长安乱》语言的一大特点是人物对话占了小说的一半篇幅,而人物形象的“萌化”设定,使得不少对话都非常的纯真可爱。比如称谓方面,喜乐根据情绪变化不断改变对“我”的称呼,如“小混蛋”“笨蛋”“哎”等等,“我”叫喜乐“你个小娃”,也极具逗趣色彩,而那匹短小扁平的小马就叫做“小扁”。又如在修辞方面,反复手法的运用也极为突出。如老头说“有好多好多,我做了好多好多东西。”“你知道?你知道?你们俩都不知道,我知道。”24在万永与“我”的一段对话中,他的每一句答语都以“哦”开头,连用了7个。还有如下经典句式:“我不喜欢吃青椒。”“我也不喜欢吃青椒。”“我喜欢吃番茄。”“我喜欢吃馒头。”25以上不管是连续反复或是间接反复,都是最本色、最原生态的生活化表述。再则在词语方面,文中大量使用“哼”“哇”“啊”等感叹词:“哼,告诉你,我最厉害了。”“哇,黄金……哇,银票啊。”“啊,这也能买?”26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些感叹词表现出话语中的欢快与通俗,体现出人物的天真无邪。句末大量使用“啊”“嘛”“呢”等语气助词,例如“我不能告诉你呢”“你不怕被雷劈死啊”27,特别是小偷在描述武林大会的盛况时句末连续用了4个“啊”,“人人都仰着脑袋啊,那两天这些有钱人给难受的啊,怡春阁封了啊,全长安最好的青楼啊……”28语气助词这样有规律地使用,使句子形成自然的停顿,更加生活化,更具亲切感。

但《长安乱》的语言魅力不止于可爱,更在于兼有语言娱乐性与哲理性的两重属性,这种矛盾的张力贯穿全文。首先,人物语言中有许多意味深长的话语,如:“江湖虽是少数人的,但江湖要多数人都看见。”“不统一是外乱,统一是内乱,人心乱,有什么办法。”29其次,小说语言诙谐、幽默、妙趣横生,值得读者细细品味。“时,空,皆无法改变,而时空却可以改变……你已离答案很近,但离答案越近,便越容易找不到答案……看,其实是两个逗号。”30夸张的表现手法,读者跟随人物进行严肃的思考却得了一个大跌眼镜的结果,不禁让人哑然失笑,但其中“离答案越近越找不到答案”这句是值得读者深加玩味的。“强行超马、内道超驴、逆行、超速、违章超马、轻微追尾,衙门都不会管。”31完全对现代交通规则的模拟戏仿,在娱乐的同时也是对现代交通状况的反讽。“喂,不是偷,是偷偷,偷和偷偷是不一样的。”32既表现了小女生的胡搅蛮缠,又体现了汉字的魅力,少一个字就实现了语义的逆变。这些地方都是初读很轻松搞笑,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到韩寒的才思。此外,小说还多次出现隐喻和暗喻,颇有象征意味。就以小说人物命名来说明,一方面“释奶”“释屎”“大漠第一腿的张富雄”,这些名字都极庸俗化、娱乐化,另一方面“喜乐”“释然”“米豆”等名字是理解小说深层意味的关键所在,“喜乐”象征着精神,“米豆”象征着物质,而“释然”是一种生活态度,在风趣幽默地叙述下,小说一直探讨的是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以及人心欲望的命题,所谓的江湖不过是人心欲望的投射。

在语言方面,以郭敬明、张悦然为代表的唯美派,注重影像式的呈现,对光与色的捕捉,或用清新的语言勾勒画面,或用华丽的词藻铺陈,形成绮丽优美的风格。而韩寒却表现出一种“漫画式的幽默”。在轻松愉快的快感体验之外,优秀的“二次元”作品往往还具有启发性的意义,在吐槽中也包含着某种态度和思想。韩寒有对语言的高超把控能力,灵活运用夸张变形、戏仿、别解等修辞手段,仅用简单的笔墨,就让读者在笑过之后有深刻的感悟,把自己的批判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

总体来看,在符合“二次元”审美要求的80后小说中,《长安乱》是推动“萌”元素走向本土化最早的一部典范之作,其“萌化”叙事的个性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文本的形象设定、情节设计、语言风格这些方面。由此,韩寒不仅构建起了一个充满强烈青春色彩的“萌化”武林,更重要的是,他同时指出了其中虚幻和虚妄的一面,在娱乐化的表象下探讨了人的现实生存处境问题,隐含着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某种反思,在艺术和思想方面保持了一定的平衡。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样的“萌化”叙事不过是其追随卡尔维诺的步伐,借以实现“轻逸”风格33的一种新手法而已。

由此可见,80后作家作为在新媒体中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在“二次元”审美的影响下,率先开始调整自己的写作策略,为文学不断加入新鲜的血液,除了身体力行的文本实践,我们从郭敬明主编的《最小说》到韩寒创办的手机阅读APP“ONE一个”,都可以发现新的审美给文学叙事带来的创新,这一切使当代文学尤其是青春文学的叙事手法深深地打下了新媒介文化的烙印。就小说领域而言,值得关注的是,中国当代文坛已出现了被称为是“文字写成的漫画”的“轻小说”,虽然它的文体革命意义及文体价值尚待时间的检验,不过其影响力却不可小视,在其影响下,“萌化”叙事渐成风尚,由此而论,不仅前文提及的郭敬明、张悦然、步非烟等人的一些作品可大致归入此列,就连如《我与世界只差一个你》《灰猫奇异事务所》《微微一笑很倾城》这类畅销书中也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这种源自动漫的“萌化”叙事。不过,据上所述,对于这种新的叙事形式,以韩寒、颜歌、双雪涛为代表的一些青年作家在学习借鉴的过程中,相比之下更注重其本土化和深度的开拓,一定程度上已摆脱了“轻小说”模式化和类型化之病,韩寒的《长安乱》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此而言,这部作品在尝试创建中国格调的“轻小说”方面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鉴于“萌化”叙事形式有多维发展的可能,为了防止当今小说创作中出现如同动漫那样媚俗的“废萌”现象,笔者认为,在“萌”文化愈加流行的今天,在读者越来越倾向于轻松愉悦的审美体验的当下,如何立足于本土固有的叙事经验,把握好“二次元”的虚拟性,吸取其中有趣新奇元素的同时保持文学性,自如地穿行于虚拟世界与现实生活之间,强调艺术的创新又不至于向浅俗化倾斜,这才是我们在促进当代小说健康发展时应该着重思考的一个方向。

注释:

①邵燕君:《“破壁者”書“次元国语”——关于<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②葛颖:《面对审美的冲突与隔阂——对“二次元审美”现象的思考》,《文汇报》2014年11月11日。

③杨娟:《汉日语言中“萌”字的词义词性流变考释》,《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14年第1期。

④吴明:《萌: 当代视觉文化中的柔性政治》,《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3期。

⑤参见冯勤:《从媒介交互性看当代小说叙事的“影像化”热潮》,《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7年第21辑。

⑥齐伟、李佳营:《论华语电影的二次元审美文化现象》,《电影艺术》2016年第5期。

⑦汤蓓蓓、周怡:《论萌系动漫中“萌”元素的运用》,《当代电影》2013年第11期。

⑧⑨⑩11121617242526272829303132韩寒:《长安乱》,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第69页,第61页,第95页,第225页,第16页,第4-7页,第124页,第21页,第58页,第103页,第114页,第4页,第2页,第7页,第93页。

13张智庭:《罗兰·巴特文艺符号学浅析——解读其〈文艺批评文集〉》,《文艺理论研究》2009年第2期。

14[美]保罗·M.莱斯特:《视觉传播:形象载动信息》,霍文利等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64页。

15周伟烨、王家伦:《情节·场面·细节——对小说文本解读的深入思考》,《语文知识》2016年第15期。

18[意]贝奈戴托·克罗齐 :《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社2005年版,第2页。

19万怡:《“留白”——中国艺术审美的新境界》,《文学界》(理论版)2011年第4期。

20鲁迅:《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2页。

2122参见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5-97页。

23涂年根:《策略性叙事空白研究》,《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33参见[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经典:美国讲稿》,萧天佑译 ,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页。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本文系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媒介交互性与白话小说叙事形态的演变”成果,项目编号:skzx2017-sb248)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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