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浙大学中文
2019-02-14戴玥
戴玥
“你在哪里读书?”
“浙大。”
“读什么专业?”
“中文。”
对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并且最后往往会跟随着一句追问——“为什么会去浙大读中文?”
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却只是加深了心中的茫然。以理工科著称的学校,人文学科似乎在其中处于尴尬的地位。我的大一即是在这样的惶惑中开始的。
诗歌的美意竟来自实验
浙大大一要求通识教育,每位同学都需要跨学科选修一定学分的通识课程。对于理工科并不感兴趣的我,为了完成学分任务,只得不情愿地修了幾门理科通识。在实验课上感受到诗歌的美意,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一门课是“生活中的微生物发酵实验”,开在生物实验中心,授课的老师是生命科学学院的教授。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酿酒的专题。
酿酒是微生物发酵中的一个典型案例,同时“酒”也是一个古老的文化符号。谈及酿酒方法时,老师说,酿酒分为西式与中式两种,西式多采用麦芽等谷物自然发酵,先将淀粉糖化后再进行发酵,而中式酿酒法则利用酒曲引导发酵,是一边糖化一边发酵。因而中国的酒口感与西方的酒不同,有一种独特的厚重与香醇。
说到酒,我便想起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新酿的米酒尚未过滤,酒面上的浮沫宛如绿蚁。“绿蚁”是一个看起来极富创意的比喻,我从未见过酒是如何酿成的,便也仅仅将其当做诗人的想象,但之后的实验却给了我一番全新的认知。
按照实验流程,我们需要将普通麦芽与烘烤过的麦芽混合,加入水,经过数道反复的蒸煮、搅拌、过滤,最后得到的半成品放入发酵缸发酵。在蒸煮与搅拌的过程中,麦芽的香气经加热后释放出来,麦芽中较轻的杂质慢慢上浮,在浆液的表面形成一片浮沫,我仔细一看,这片泡沫与寻常所见的肥皂泡沫不同,能看见杂质聚成小而细长的形状,恰如“蚁”一般。白居易所写的米酒已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因而浮沫呈现出偏绿的颜色,可不就像“绿蚁”?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必还将它归于诗人随性的想象,着实惭愧。
我看着发酵缸上的塑料管中冒出的一串串气泡,那是酵母菌进行无氧呼吸而产生的气体。光阴正是在泡泡的产生和破灭中逐渐流逝。发酵的过程往往要持续好几年,我们在课上做的酒将要发酵四年之久,老师许诺,毕业之后可以来取自己酿的酒,他会将这些酒妥善保存直到它们被认领。
这一堂课让我感触颇多。传统的诗学中朦胧不明的美感在精细的实验里被一一厘清界限。诗歌并不是文人骚客们毫无来由的空想,而是对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升华。亲身体验使得绿蚁般的浮沫从一个模糊的意象变成了眼前的现实,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白居易诗歌的精妙之处。人们盛赞他的诗平易近人、朗朗上口,这“绿蚁新醅酒”的比喻正是一例生动的实证。
数学也能写成诗歌吗
“数学与人类文明”,乍一看课程名字,我便想到了各种数学理论的发展过程,机械、严谨,同时也有些无聊。
但授课老师甫一出场就将我之前的想法通通推翻——他是一位数学系的教授,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出版过多本与数学相关的诗集。
数学竟然也能诞生诗歌吗?
我不禁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课堂上老师提到了古希腊数学家丢番图的墓志铭,那是一首藏着数学题的诗:“坟墓里边安葬着丢番图/多么让人惊讶/他所经历的道路忠实地记录如下/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须/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婚礼的蜡烛/五年之后天赐贵子/可怜迟到的宁馨儿/享年仅及父亲的一半,便进入冰冷的墓/悲伤只有用整数的研究去弥补/又过了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解出方程,人们可以得知他一共活了84岁。
查了更多资料后,我了解到,古希腊时期采用诗歌记录数学的并不止这一例,哲人毕达哥拉斯发明了一种特殊格式的诗(又称毕达哥拉斯诗歌),他曾用诗歌描述了他所发明的第一个定理:“斜边的平方/如果我没有弄错/等于其他两边的/平方之和。” 这一定理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勾股定理。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例子在中国的诗歌中也有很多,譬如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小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便是北宋理学家邵雍所作的计数启蒙诗。
而类似藏着数学题的古希腊数学家丢番图的墓志铭,中国也有。清代诗人徐子云将数学的“抽象”与诗词“形象”结合在一起,创作出数学诗: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
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周尽不差争。
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
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解出方程可知,一共有624个僧人。数学入诗,给诗歌带来了更多的趣味。
我逐渐看到了数学与诗歌的共通之处——它们有着相似的美学:数学是严谨而规整的,近体诗的韵律也遵循着同样的严整风格;数学所显示的对称美学,在回文诗、回文词中亦有所展现。
著名作家王蒙在《我的人生哲学》一书中有一篇“最高的诗是数学”的文章中提到:“最高的数学和最高的诗一样,都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智慧,充满了章法,充满了和谐也充满了挑战。”
进一步了解之后,我发现原来有一些诗歌,全诗并没有太多的数学之感,但深入品味,便能发现其中的数学之美,比如唐代杜甫写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全诗乍一看只有几个数字,仿佛和数学关系不大。其实全诗一句一景,是四幅独立的图景,诗人从数学的点、线、面、体等不同角度对草堂周围明媚秀丽的春天景色进行细微的刻画。第一句”两个黄鹂”,描写的是两个点;第二句“一行白鹭”,描写的是一条线;第三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描写的是一个面;第四句“门泊东吴万里船”,描写的是一个空间体。
数学又将理性的美感赋予诗歌,使之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余,始终维系着理性与逻辑的羁绊,不至于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无所根据,流于混乱和失序。譬如古时文人们爱玩的文字游戏“一字诗”,其中著名的有陈沆的作品:“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作者一一列举所见之景,除了修辞上的白描手法外,其实也暗含了数学中的枚举法。并且“一”作为一个数词,是正整数的起点,也有“独”与“全”之意,以之勾勒的图景极富诗情画意,同时又带有数学所赋予的理性逻辑的铺陈,作为这个文字游戏的支撑。
我意识到,此前我觉得数学面目可憎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无法突破刻板印象的桎梏,事实上数学一直以一种高度理性美的姿态存在,数学的土壤也会有诗歌的硕果累累层结。
责任编辑: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