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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情水有情(散文)

2019-02-14戴小华

滇池 2019年1期
关键词:马六甲保山华人

戴小华,马来西亚公民,原籍河北沧州。80 年代后期以《沙城》一书成名,这本剧作反映当时马来西亚股市风暴,被搬上荧幕播映。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纪实文学《忽如归》由出版社层层选拔及网络读者投票评为2017 年十大好书。至今在马、中台结集出版的个人专著有24 本,编著53 本。曾多次获奖。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大学、初中及马

来西亚中学语文教材。现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协会永久荣誉总会长暨会务执行顾问,马来西亚文协文化基金会主席暨华文作家协会会务顾问。曾获得马来西亚最高元首颁授“护国勇士KMN”荣衔;马来西亚卓越女性奖;文化特殊贡献奖;马中文化交流贡献奖;山东省荣誉公民及南昌市荣誉市民。

荷兰红屋

今之马六甲,古称“满刺加”,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马六甲王朝的荣耀诞生在这里,伊斯兰教文明散播自这里,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五度停泊在这里,长达400年的殖民耻辱亦始于这里,预告马来西亚独立的佳音,更从这里发出。

历史似乎特别钟情于马六甲,它给马六甲人留下了许多刻骨铭心的难忘记忆。然而,历史有时也像一场游戏,那些侵略者打造的傲人建筑,不是被焚烧在另一个侵略者胜利的烽火中,就是坍塌在無情的风雨里。

葡萄牙人 1511年建在圣保罗山脚下的那座极为雄伟壮丽的城堡,就是英军继荷兰登陆后,将之烧毁的,如今只剩下一个被风雨洗得发白的古城门,成为这场人类侵略史的见证者。

荷兰人建于 1650年的官署红屋(Stadthuys)及 1753年为庆祝他们殖民马六甲百年而筑的教堂,全在马六甲河水不断流走的历史过程里褪了色。1904年,英国人为纪念英国维多利亚女皇所造的喷泉,也在时间、风雨、灰尘的侵蚀下,蒙上了一层灰黑,像一个满脸积垢的老人在为时间作证。

这些殖民统治时期残存的遗物,如同重新构思的稿纸铺展在马六甲人的面前。

马六甲人当然知道由于港口污泥淤积严重,河水日浅,它的贸易地位在英殖民时期就已被新加坡和槟城取代了。所以,必须好好利用这些“逝去的历史”来创造本身“未来的历史”。

而这一带就被发展成马六甲最著名的旅游景点——荷兰广场。广场周围的建筑物全被髹以荷兰人统治时的暗红漆,即使是百多年前华人陈明水建的大钟楼也不例外。

看着这一群经过几个世纪风雨洗礼过的红建筑物,那种感觉就像看着在火里浴过,在血中洗过,在各种恶劣环境下锤炼过,终至茁壮成长的马六甲一样。

敦陈祯禄街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以为自己置身古代:街道两旁全是门庭古雅的中国式传统建筑,约有一百余栋。这些屋宇绝非临时搭的电影场景,而全是两百年以上的历史古迹。

历史的街道原本是沉寂的,然这里却是车水马龙。不过,许多车子并不想停驻,甚至向它多望一眼,只是经此急驰而过,毕竟繁华的往昔早已随着历史的烟云过去。或许车声太吵,灰尘太多,向屋内窥探的人太多,这条街上的人家都紧闭门窗。我细细观看着每扇雕刻精美的窗门,当进入屋内观赏其摆设装饰时,更觉都是些匠心独创、深具价值的古董。

漫步在这条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通道,还能见到许多保留完好的宗祠、祖庙、祖居及会馆,在它们里里外外的墙上和门窗旁所写的对句和对联中,表露的全是对祖先诚心正意的追怀。百多年来,它是如此的源远流长,如此的气脉不衰,如此的夺人心魄。因而,无论处在如何艰苦的环境中,他们的心里永远都亮着那一盏文化的灯。

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是镌刻在郑氏宗祠大门外的对联,它们这样写着:

海外播宗风想当年文物东来衣冠南渡

天涯承世泽从此日蒸尝百代俎豆千秋

那是用血、用泪、用汗凝聚成的刻痕,是一种顽强而坚毅的生命力的符号。我想,正是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才使得丰富的民族文化在漫长的黑暗年代中承传下来了。我曾感叹所有的历史,所有的传统,只是一阵云雨轻烟或稍纵即逝的幻影,但这条街却让我看得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这条街原名“荷兰街”,为荷兰殖民官员及华人富商之聚居地。马来西亚独立后,又改为杰出的华人政治领袖敦陈祯禄之名。

马六甲所以成为历史古城,除了它有可观的古迹外,还因有三种特殊的“族群”,即“色拉尼人”、“齐迪人”、“峇峇人”。他们既是古城的特色,亦是马六甲一部“活”的历史。

“色拉尼人”是葡萄牙人与当地人的后裔,如今集中在马六甲市区乌绒巴西的葡萄牙村,他们对葡萄牙人的文化很执着,与同族人仍说着 16世纪的葡萄牙语,所以他们所用的词汇,连现代葡萄牙本国人都感到陌生。

“齐迪人”是印度人与当地人的后裔,他们有三大特征:都是极虔诚的兴都教徒;皮肤较印度人白皙,已遗忘母语,说马来话。

“峇峇人”的产生,在历史上一直是个谜。荷兰街是峇峇人的大本营,他们有“嫁女不过街”的说法,女性被称为“娘惹”。他们的特点是:马来人的语言,饮食衣着;华人的传统风俗,思想意识;英国人的政治文化。这些一统合,就形成了奇异的“峇峇文化”。

不懂华文华语的“峇峇人”,既脱离华人社会又难以融入马来社会,成了两头不着岸的人。或许他们身受“失根”之苦,所以,反而对华文华语推动得最为积极。今天华人社会讲华语,就是由于百多年前一位峇峇人的大力倡导,才发展到今天的规模。最早创办华文日报《叨报》的是峇峇人,最早积极参政的又是峇峇人。

敦陈祯禄出生于荷兰街上的一个峇峇世家。他不仅是个经济奇才,又是个具政治远见的人,是他第一个喊出了“马来亚人管理马来亚”的口号。他鼓励华巫亲善、经济合作,他也极力劝告华人必须扬弃“华侨”观念,学马来语,成为马来西亚公民,他认为唯有如此,华人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立足。

然而,他的先知先觉并未立即获得华人的支持,甚至还遭到误解。因为当时还有许多华人仍抱着落叶归根的信念:干嘛放着堂堂大中国的子民不做,偏要入“番籍”学“番语”,还要和“番人”合作?

直到 1969年马来人与华人发生严重的流血冲突,华人才真正觉醒,开始认真思索着自己心底里从小埋下的历史情绪和故土情绪有多少可以留存,有多少需要校正;开始努力思考着“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分別。

走过敦陈祯禄街,它给我的感觉既是历史的,又是文化的:过去、今天和未来相遇在这一条街上;故土、国家和民族凝聚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

亲善街

当我走进这条街时,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条带着神性的街道,散发着现世、来世和彼岸世界的气息,并彰显着人性中最美好的品质。

这也是条独特的街道,多元种族与多元文化融合相聚互放光华。因为在这条长不及半里的街道上,齐聚了马来人的回教堂、印度人的兴都庙和华人的青云亭。

世界上许多地方因种族和宗教问题频生事端,这条街上的信徒却能和睦相处了二百多年。

这条街遂有了一个雅号:亲善街。

来到这里,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街道虽又短又窄,但行人车辆会互相礼让;商店老板和顾客悠闲地谈天,不在乎做不做得成生意;虔诚的信徒彼此尊重,分别进入各自寄托信仰的殿堂。

出现在这条街上最早的庙宇,是建于公元 1567年的青云亭。庙堂原本很小,结构也简单,后来,经过几次扩建才有今日的面貌。整座建筑物是典型华族的宫庙设计,亭内的雕像,大都是华人的民间故事及神话人物,较有趣的是在大殿衍木上竟出现了两个着洋服的欧洲人雕像。

然而,最让我赞叹的,却是那些飞檐翘角上许多精致有趣意态传神的雕塑。这些数以百计的雕塑,是以五颜六色的陶瓷及光滑石块打造而成的,它们构图精美生动,有龙、凤、鹤、麒麟、瑞兽、鸳鸯、水果、蝴蝶、花卉及许多天神天兵,一组紧接一组排满整个正脊及尾脊。即使殿旁山墙部分,也装饰着巧夺天工的雕像,令人目不暇给,大开眼界;而这种曲线优美、装饰繁杂的飞檐翘角,目前已渐失传,不容易见到了。

1817年,一座回教堂(Kampung Kling Mosque)在附近建起。这座回教堂的建筑更是特殊,它不是一般的圆顶,而是既像苏门答腊式的屋檐,亦似中国塔楼的造型。拜殿内部的梁柱为欧洲哥林多式,吊灯则是维多利亚式,可以说,它融合了东西方的艺术形式,举世罕见。

或许,这一带真是难得的“福地”。1833年,一座兴都庙(Sri Poyyatha Vinayagar)也紧靠着回教堂建了起来。虔诚的信徒向各自尊崇的神祈愿,寻求灵魂的平静。他们的信仰虽不同,但见他们个个信得这样认真,这样执着,这样热烈,却又能尊重相互的信仰,面对着这一切,让我感到突然有种深邃的东西注入我的心胸里。

宝山亭

没想到游宝山亭时,居然看到了一株奇特的百年老树。它的树心虽空了,但仍倔强地寻求着存活的机会。它得历经多少风霜,抗衡多少险情才能赢得生命的繁荣。最终它终于创造了肉身虽残,生命却不死的奇迹,茂盛的绿叶开满整个枝头。

它那生的征程,是一种撼动人心的生命进行,就像五百多年前,华人离乡背井,漂洋过海,在本来无法存活的土地上,用刻苦拼搏与民族的尊严存活下来一样。这棵树为当地华人强韧的生命力做了很好的见证。

这棵不死之树也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真正伟大的生命,绝不会死。

宝山亭是马六甲人为纪念郑和访马六甲而建的。亭对面的三保山是华裔先民最先的落脚处。

三保太监郑和于 1405年下西洋,首次造访马六甲时曾在这座山上扎营。公元 1460年明成祖将汉丽宝公主嫁给马六甲王朝的苏丹满素沙,苏丹在此山上为公主及她的五百名侍女和随从建造王宫。故此山又称中国山。

我沿着亭旁的一条石阶往山上走去,眼前所见全是一座座灰蒙蒙的墓碑。我弯下腰,抚着一个个沾有尘土的墓碑,听到自己的心在噗通地跳动——那都是上百年的名字啊!他们离乡背井,飘洋过海,原想着要落叶归根的,结果全都在落地处生了根。

三保山在荷兰统治时期(公元 1685年),被当地华人领袖李为经买下赠给青云亭作为华人公墓。因它坐落在市中心,英殖民政府及马国政府曾几次想要征用发展,如果不是许多马来西亚的华裔一次次用热血和生命去捍卫它,维护它,这座华族坟山可能早已从地面上消失了。

三保山几乎是一首生动的史诗,史诗上记载着早期先民的血和汗水,近期华裔的泪与愤慨。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和汹涌大潮当中,在一个又一个神圣的豪情与偏狂的争闹之中,三保山保留了下来。

保存三保山,保存的其实是华裔先民开荒建设马六甲的记录,而这种记录,正是马来西亚华裔能理直气壮争取分享国家财富及权利的最好明证。

我站在山上远眺,环视着成千上万的墓碑随着连绵起伏的山坡迤逦而去。在暮色中,山下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大地是这样宁静,然我隐隐感到山中有一股血正从大地的深处缘碑而上,希望在不断更替的巨轮与浪头之中,三保山会是永远的。

到过三保山,才认识了马来西亚华裔与它紧依无缝的情感,所以,当再望着三保山时,就不仅只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情感;不是感伤,而是感动。

下山时,黄昏仅剩下海边一抹苍茫的夕阳,我觉得有些渴,便进了宝山亭。

三保太监郑和原在这一带开凿了七口井,现只剩下两口。一口在宝山亭旁,人称王井或汉丽宝井。据说是西元 1459年,苏丹为汉丽宝公主开凿的。这口井的井口已用铁网封住,成为许愿井。

亭外还有一口井,供访客免费饮用。井里的水因矿物质高,张力大,水满杯也不会溢出来;所以,导游经常会为游客表演,游客看了也都啧啧称奇。这水当地人称为有情水,传说喝了有情水的人必定会再回到马六甲。

当庙祝递给我一杯有情水时,说了句至今让我回味的话:“岁月无情水有情”。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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