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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中国文学非虚构写作的现状、困境及发展前景

2019-02-14王光利

当代文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发展前景困境

摘要:新世纪以来,中国非虚构文学写作逐渐成为创作潮流与研究热点,也逐渐暴露出文类概念界定模糊、文学性不足、写作伦理阀限、“消费底层”隐患以及作品扁平化、粗浅化等困境。通过探讨非虚构写作与当代文学如何形成良性互动,可以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新的研究视角与发展路径。

关键词:非虚构写作;新世纪文学;困境;发展前景

引 言

承继自《史记》以来所形成的纪实性文学传统以及深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兴起的写实性非虚构小说创作潮流的影响,非虚构写作逐渐浸入中国新世纪文学的创作中,特别自《人民文学》 2010年第2期设置“非虚构”栏目倡导“人民大地·行动者”写作计划后,以及《中国在梁庄》《中国,少了一味药》等精品的推出,当代文坛的非虚构写作已经成为一股备受瞩目的潮流与文学现象。在潮流的裹挟、魅惑以及媒介拓展所带来的便捷之下,无论是文笔精美、素养深厚的知识分子还是本来与创作无缘的底层“细民”都急切地加入到非虚构写作的潮流,期盼在众声喧哗的当代文坛发出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在非虚构写作风起云涌的喧哗背后,如何对这一新的文学现象进行分析总结、如何面对非虚构写作在文类归属、文学性较低、伦理局限等方面所面临的困境以及探测它未来的发展方向与命运,却是摆在学术界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虽然以陈述事实为基本创作手法的非虚构性文学传统自《诗经(国风)》《战国策》《左传》及诸子散文等先秦经典作品至清末(如《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等纪实小说)源远流长、精品迭出,但真正意义上以写实手法力图反映当下现实生活的写作手法实际肇始于19世纪报纸正式登陆中国的晚清,报刊文章以新闻事件与散文写作手法相结合的写实风格标志着非虚构写作方式在中国的发轫①。20世纪30年代在“左联”大力倡导下、以“战斗文学”为口号、以纪实为主要写作特征而被视为新闻通讯中一种“优化形态”②的报告文学成为广义上非虚构文学在中国的初始形态。而建国后以反映革命历史与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热潮的纪实性文学作品由于受到政治因素的束缚与干扰,其真实性受到消融。

20世纪70年代末,文学面对“现实主义”传统的呼喊,徐迟写实性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发表,揭开了非虚构性纪实文学的回归与推陈出新的序幕③。“伤痕文学”(《班主任》)、“反思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寻根文学”(《爸爸爸》)、“新写实小说”(《烦恼人生》)等都是文学传统中对于“写真实”非虚构写作手法的重申与坚守④。然而由于受到政治“魅影”或隐或显的影响,无论是“在场”还是“及物”的写作都没有彻底摆脱传统写实文学“主题先行”的束缚,其所谓的“真实”只是过滤后的真实,而非原生态的赤裸真实。面对现实的束缚,作家内心深处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无力感、对反传统的现代主义只注重追求新奇怪诞写作技法而远离现实的倾向日趋绝望。

20世纪90年代初以纪实为主要特征的报告文学题材边界出现“外溢”趋势,涌现一批以作者真实经历为题材或以“口述”方式书写他人真实故事的作品,由于这些作品既注重个人体验又刻意与主流保持距离,写作方式在满足大众“窥私”与现代人务实审美体验方面取得了某种平衡,因而这些具“非虚构”文学性质的作品日益受到读者的关注。如贾平凹《我是农民——乡下五年的记忆》、安顿《百味人生》等。

汤姆·沃尔夫认为二十世纪中后期纯文学小说家日趋枯竭的想象力使他们无法续写“伟大的美国小说”⑤,不得不放弃传统的写作土壤,而让位于专注“新新闻报道”的作家去开垦。杜鲁门·卡波特1965年以一件堪萨斯城凶杀案为素材创作了新闻报道式作品《冷血》,他运用各种写作技巧使读者在阅读书中真实的人物与事件细节时感觉像是在阅读小说,卡波特将这种“新的文学形式”称之为“非虚构小说”⑥。其写作倾向是运用菲爾丁、巴尔扎克、马克·吐温等现实主义名家的写作技巧摹写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真实事例。由于这种新的文学形式适应了文学创作内在与外在的需求,迅速成为一种写作风尚⑦,涌现了如诺曼·梅勒、萨里·梦森、琼·狄台翁、盖伊·塔里斯等非虚构写作名家,而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也由于非凡的非虚构文学艺术成就而被授予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非虚构文学在西方文坛的兴起与被肯定,在证明其价值的同时,其影响力也必然向外辐射。

始自美国的非虚构写作潮流自20世纪70年代末80 年代初开始被中国文坛与学界译介和研究,董鼎山(《所谓“非虚构小说”》)、王晖(《美国非虚构文学浪潮:背景与价值》)、陆文岳(《新新闻报道与非虚构小说——兴盛于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一种文学新样式》)、徐成淼(《当前文学的非虚构倾向》)等人从不同角度对美国“非虚构”文学进行介绍与研究,由于种种原因,非虚构文学创作并没有形成大的潮流,而学术类研究论述尚未形成自觉的理论意识。

受西方文学思潮影响,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非虚构写作虽然在中国文坛渐渐受到更多的关注,但直到2010年《人民文学》的提倡,国内一些文学刊物遥相呼应,相继跟进,《中国作家》推出“非虚构论坛”栏目、《钟山》推出“非虚构文本”栏目、《厦门文学》推出“非虚构空间”栏目,《智族GQ》发起“非虚构写作”基金支持计划,《延安文学》推出“零度写作”栏目等,同时一些学术刊物与媒体也开辟了相关文艺评论专栏,至此非虚构写作逐渐迎来爆发期。正如王晖、南平等学者所分析的那样:“‘非虚构文学有着与中国‘国情相适应的对象,即报告文学、纪实小说和口述实录体。”⑧因此在《人民文学》等刊物的倡导下,特别是在《梁庄》《梁庄在中国》(梁鸿)、《既贱且辱此一生》(韩石山)、《中国少了一味药》(慕容雪村)、《女工记》(郑晓琼)、《盖楼记》(乔叶)、《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阿来)等代表性非虚构优秀作品面世后,标志着非虚构写作俨然已成为新世纪当代文坛一股重要的文学潮流。

这些名作的作者绝大多数是有深厚文学创作功底的作家、新闻工作者及青年文学爱好者,其质量无论从选题、叙述技巧还是语言等方面都非常高,这一群体及其作品代表了新时期中国文学非虚构写作的最高水平。《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坦言是在虚构文学创作陷入困境的现实情况下发起创立“非虚构写作”栏目⑨,目的是让作家抛弃浮躁,深入民间现实生活,用“接地气”的作品反映时代精彩。在知名作家纷纷参与非虚构写作以及精品迭出的引领与裹挟之下,以前与文学创作基本无缘的广大平民阶层也陆续加入到非虚构写作的潮流之中。平民非虚构作品多数以“三反五反”、反右运动、“文革”、知情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及改革初期为大的历史背景,以原汁原味原生态的叙述手法描写作为一名普通百姓或家族的亲身经历、情感生活与成长历程。这些作品具有浓厚的草根文化、私人历史记忆与叙事属性,而原生态的个人生活记忆本身虽是小历史与小叙事,但却是对官方宏大历史叙事的有益补充与解构。

平民非虚构作品与专业作家的作品相比虽文笔略显稚嫩粗糙,但从接受角度而言却更贴近大众的阅读水平,由于通俗易懂,体式灵活,从某种角度而言更能激起读者的感情共鸣与阅读兴趣,满足大众对私人历史细节的“窥视”欲望。近年来一批平民非虚构作品既获得出版界的青睐又有大批读者的追捧,因而逐渐成为当代文坛的耀眼新星。如姜淑梅2013年出版的讲述自己及家族苦难的《乱时候,穷时候》入围“2013 大众最喜爱的图书”,而《苦菜花,甘蔗芽》也成为2014年大众喜爱的书籍。其他平民作者与作品如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马宏杰《最后的耍猴人》《西部招妻》、关庚《我的上世纪》、赖施娟《活路》等也都成为引起较大社会反响的非虚构作品。这些作品具有鲜明的平民性与原生态叙事特征,所记述的是社会现实中“最细微、最直接、最全面的生活图景,”⑩体现了平民百姓以私人身份、以历史视角与“接地气”的方式对个人、民族、国家的记忆与反思。由于具有非虚构特性,因而它们不但具有史料价值,而且从历史角度而言无疑也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受美国非虚构写作风潮的影响,特别是人民文学刊物的大力提倡以及随后大量非虚构作品的涌现,非虚构写作无疑已经成为中国新世纪文坛的创作潮流,而学术界对这一文坛热点有必要深入探究其产生根源。个人认为主要有下面几个原因。首先,虽然“写实”的创作手法源远流长,但客观而言虚构文学长期以来是文学创作的主流。当虚构文学胁迫性地将读者抛入波德里亚所谓“拟真”或仿像的“超现实”世界11,虚构人物与情节时时无情挤压我们可感的神经元,作品中本应蕴含的真实感便无可奈何地缺席我们的精神世界。审美疲劳感、疏离感、腻烦心理及被欺骗感在读者心中无情蔓延滋生,久而久之读者实际上已经与文学绝缘,作者苦思冥想编制虚构的世界也由此失去了存在价值。因此非虚构写作不但是文学必须立足现实、反映现实的传统精神回归,而且无疑是对虚构文学弊端的一种反驳与矫正。其次,面对电子资讯时代媒体上呈现的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现实,传统虚构文学虚构出来的故事随着作家想象力日益贫弱与匮乏的事实已经难以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期待,他们能轻易甄别、预测缺乏精神立足点与创意的虚构情节,虚构作品对读者心灵的撞击力已日渐衰减,因而非虚构作品所蕴含的真诚与私密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欲望。再次,伴随信息科技的飞速发展,特别是新世纪以来越来越多普通民众逐渐摆脱了纸质媒介的束缚,不但可以轻易从博客空间、微博、网络论坛、手机平台等电子媒介获得资讯,而且能够通过这些平台进行揭秘或个人式写作。通过私语式情绪宣泄、揭秘个人或历史事件细节与秘闻,在吸引大众眼球的同时获得过去只有作家才拥有的创作权力与自我满足感以及勇敢揭露真相的宣泄快感,吸引着越来越多普通民众加入非虚构写作潮流。

短时间内非虚构写作之所以成为新世纪文学的热点,许多人或者心潮澎湃地投入非虚构创作或者心怀期待地成为非虚构作品的读者,其中隐含的深层次原因是非虚构写作契合了人们追求“真实之美”的审美传统。庄子认为美的本源在于真实,所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12、“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13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歌之美体现在能够反映生活真实。贺拉斯认为引人喜欢的诗歌才是美的,而根源在于“必须贴近真实”14。而叔本华则认为只要将“种种罪恶如实记录,美便油然而生”15。非虚构写作的宗旨是写真实,用真实吸引人、感动人,因此作者力求书写自身经历或经过“核实”已经发生并且不容置疑的事实,是“已然”发生的事情,不是想象出来的所谓“事实”,由此可见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核心,同时亦是其蔚然兴起,极具吸引力与生命力的原點。

新世纪以来非虚构写作与其它文学作品相比,呈现下面几个特征。(一)题材。非虚构写作的题材生活质感较强,主要聚焦个人(特别是平民小人物)亲身经历与情感体验。由于创作群体庞大,因而题材较为广泛。(二)创作主体。主要包括文学素质较高、具有专业背景的作家群体(如梁鸿、艾平等)以及数量庞大的平民写作群体(如姜淑梅、许燕吉、范雨素等)。(三)叙事方式。非虚构作品大多采用第一人称、按时间顺序的方式书写,追求故事的真实性体验、亲历性“在场”感以及情景的逼真性。(四)文体。“口述实录”、“回忆录”、“现身说法”、访谈、田野调查报告等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常用文体,这些文体与写作水平不高的平民百姓进入到非虚构写作相契合。(五)媒介。与传统写作相比,非虚构写作的媒介极为广泛,除却传统纸质媒介,博客、网络空间、微博、微信圈、电子书、视觉传达、微电影、直播等都成为非虚构写作的载体与传播平台。媒介的拓展为非虚构写作不但提供了创作平台而且也是不可或缺的传播平台。

非虚构写作迅速崛起为中国新世纪文学的热点与潮流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非虚构写作涌动、喧嚣的表面无法掩饰其概念界定模糊、写作伦理局限、文学性不尽人意、“消费底层”隐患、写作思维扁平化等困境。

概念界定的困境。在西方国家,通常文学类书籍一般分为虚构(Fiction)与非虚构(Nonfiction)两大类。例如多年来《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上的图书只分为虚构和非虚构两类。显然这可视为西方对文学作品最感性、最简洁的划分。这里的非虚构主要是指与虚构作品相对的具有纪实性质的作品,它本身不仅跨领域而且跨文体,种类繁多,不单指一种文体而是一种大的文类。国内非虚构概念源自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卡波特等人的非虚构小说、新新闻写作,这是一种有别于传统非虚构写作文类的新写作文体,由于其内涵比较具体明确因而不难界定。然而当非虚构作为一个新名词和西方的新文体被引入中国时却发生了“变异”。王晖、南平等是国内较早关注、引介并研究非虚构写作的学者,初期他们将中美两国文坛的“报告文学、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报道、纪实小说、口述实录文学统摄为‘非虚构文学来考察。”16由于报告文学与纪实小说等在作者写真意图、文本“拟真”程度、读者阅读真实感效果等方面存在差异,因而有学者又将非虚构写作划分为完全非虚构(如口述实录体、田野调查等)与不完全非虚构(如纪实小说、历史小说、纪实性电影等)。对“非虚构”这一舶来新概念主要从文学作品中如何处理原始材料与真实性以及通过与报告文学、传记、纪实性作品的比较中认识与理解。在这一初始阶段由于非虚构写作还没有真正兴起,学界对非虚构的研究热度有限,对非虚构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只是以美国的非虚构作品为参照对象而结合中国纪实性作品做出初步的认识,遑论形成清晰的概念与共识。

《人民文学》倡导非虚构写作,“其核心内容是让更多作家走向民间”17,“以‘吾土写吾民的情怀”18,“探索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19,书写“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内部。”20虽然提出了非虚构写作计划,但对于非虚构写作的具体涵义与外延《人民文学》并没有清晰的答案,并承认“我们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限。”21凭借《人民文学》刊物的权威性与号召力,非虚构写作在较短时间内成为文坛的热点与潮流,无论创作群体还是作品都迅速扩张,同时学术界的关注度也与日俱增,研究成果迭出。

《人民文学》虽然用非虚构名义倡议写作,但其初衷、创作手法还是日后国内非虚构写作的作品来看,与美国狭义非虚构写作(新新闻写作、非虚构小说)之间存在较大差异。特别是随着新媒体时代到来,越来越多平民加入到非虚构写作中来,非虚构写作的题材变得越来越宽泛、手法日益花样翻新,因而对非虚构写作内涵与外延的确定变得愈加困难。学术界许多学者曾有过艰辛的努力,但至今没有获得一个可普遍接受的共识。

“虚构”的词典释义是“凭想象造出来。”22非虚构从字面而言核心就是拒绝“虚构”,但非虚构写作本身并不等于“零虚构”或“无虚构”,完全没有虚构是不现实的,所谓非虚构本质上只能是“轻度”虚构,问题在于,虚构占比多少是虚构写作,占比多少又是非虚构呢?因而对虚构与非虚构的界定存在界限问题,而这个问题对于文学作品的划分而言几乎没有标准答案。

目前可以对非虚构写作的特征进行归纳总结,通过对真实性的忠诚度、叙述视角、题材、语言风格等判断某一作品是否属于当下的非虚构写作范畴,但若欲从理论方面进行概括总结,然后以此为判断依据划分是否为非虚构写作却存在诸多困难。例如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新写实之间在对真实的追求、题材选择及叙述手法等方面存在许多交叉点或重叠区域,许多学者欲从学理上提炼出明晰的划分标准,由于非虚构写作现象在国内还处于迅速发展阶段,虽经过艰辛尝试,但学界还没有关于此问题形成共识。

“非虚构”写作文学性困境。个人认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非虚构”写作的核心问题是内容的真实性,许多非虚构写作者力求在叙述时最大程度地追求客观真实感,刻意追求写作的不可凭空想象性,在写作时只是忠实地陈述事实本身,而在语言的优美性、叙事技巧多样性、故事情节安排、蕴藉回味性、社会教谕性等方面却遭受作家有意无意的忽视,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时除却了解事实本身并没有获得阅读快感、陶冶情操及哲理体悟等享受,因而受到许多学者与读者的诟病,认为许多非虚构作品文学性不足或相对欠缺,对作品总体的吸引力与感染力构成伤害。例如慕容雪村为写作《中国,少了一味药》“卧底”传销组织,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但受到忠实还原现实的束缚,通篇只陈述了两点:一是传销可恶;二是传销人员无知23。没有发掘“传销”背后所隐藏的伦理学、社会学等内涵,被许多学者批评欠缺文学性、缺乏震撼力。

非虚构作品缺乏文学性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随着新媒体时代到来,写作门槛大大降低,越来越多人加入写作群体,但由于许多人文化层次较低、没有受到写作训练(如姜淑梅、范雨素等没有接受正规学校教育的老年写作者),只是受写作冲动的牵引而进行事实陈述式的宣泄,虽然他们没有刻意回避写作技巧与对文字的雕琢,但由于水平所限,其作品本身的文学艺术性较低,除了事实本身与真情实感外缺乏文学作品许多基本的要素。由于这部分创作者众多、作品繁杂、整体水平普遍较低,因而对整个非虚构写作现象构成了负面影响。

写作伦理的阀限。所谓写作伦理就是作者在创作时在如何处理“自身与作品中人物、人物间、人物与社会等关系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策略”24,体现在作者、社会生活、人物与权利等方面,作者如何对待生活、人物与权利的伦理态度直接关系到作品与人物形象的格调。“真实性是非虚构写作的核心问题。”25失去了真实性或者作品本身在叙述、语言等方面不能给读者一种作者“行动”和“在场”真实感的体验,非虚构写作也即失去了自身最鲜活的生命力与吸引力。因此作者倾向于将个人离奇遭遇并具有某种私密性的事件作为书写对象,用“口述实录”的语气尽可能原生态地将“在场”的真实呈现给读者,为满足现代人“窥私”“务实”的审美心态,作者倾向用揭秘作为作品的“亮点”,然而在揭秘叙述中必然涉及他人,当文本公开,当事人(或其后人)在现实中难免受到二次伤害。因此作者或者叙述者“我”在强调“亲历性”“揭秘性”时在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之间应如何平衡,写作本身如何关注社会、法律、价值取向与道德影响,成为建构非虚构写作公共伦理的现实要求。客观而言,迄今非虚构写作伦理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还处于作者自我度量把握的初始阶段。

“消费底层”隐患。底层民众生活不但是非虚构写作关注的热点,也为其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和素材,底层世界因而在非虚构创作者的笔下得到全方位挖掘、聚焦与展示。“苦难”作为一个标签式符号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关键词与重要维度。或者出于真情流露或者为吸引眼球,创作者对“苦难”表现出特别的“钟情”,无论真实的底层世界的生活到底如何,似乎没有苦难就没有生活,没有苦难就没有非虚构写作的真实。通过对作品中人物悲欢离合与生老病死来表现和关注社会底层普通民众,体现写作的人文精神与重视生命个体价值的情怀。然而大多作品倾向揭露底层民众“自身固有的缺点,例如愚昧,缺乏上进思想,抱残守缺等”26,聚焦社会变革中小人物的无奈和隐忍,作者以悲天悯人的高姿态倾诉自己的泪水、怜悯情感并以此期望读者产生共鸣。如《梁庄》将目光聚焦在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经受苦难的农村留守人员上,聚焦她们从性压抑到性变态的过程,以及许多匪夷所思的“畸形”事情27。苦难在聚光灯下被扩大,底层也被作者无情地消费,而没有人设身处地地思考被聚焦者的感受以及底层社会伦理的阀限。揭秘与展示之后,无人知晓作品的价值取向,为书写而书写,为消费而消费成为这部分作品出现的唯一理由。

扁平化与粗浅化困境。非虚构写作者创作的目的是陈述事实、讲述故事,他们不追求做一位思考者,不追求故事的内涵,而在意的是讲故事的技巧与故事本身。诺曼·梅勒在《夜幕下的大军》中透过描述把内容展露于读者眼前,其中没有所謂的深邃精神,有的仅是真实而已。从文学角度而言,“美学含义深度的抹灭却回归粗浅表面,仅于外在表面来摆弄所指、对立之类观念 ”28与深度写作疏离,“抹除了文化外观和内里、表象和根本间的隔膜,逐渐迈向扁平化、粗浅化”29。因而目前非虚构写作现象的一个重要缺憾是优秀作品数量较少,为吸引眼球赚取一时讨论的作品喧嚣泛滥,而那种真正有深度和厚度的非虚构作品却少之又少。虽然“梁庄”系列、《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羊道”系列等是非虚构写作作品中的精品,但还远远不够。

为中国文坛注入新活力。面对日渐归于平淡的新世纪文学,急需振拔的是人的精神、心灵提升,非虚构写作由于真实而更贴近人们的心灵,读者阅读文本时极易产生共鸣并引发思考,这无疑是文学发展不容小觑的力量。随着社会不断发展与结构分化,虚构类作品在新世纪已难以跟上瞬息万变的现实,其自身原有的与现实的关联性也一点点丧失,同时人们对于跨越未知领域的虚构写作日渐产生审美疲劳。昔日习惯深夜伏案深宅之中单凭想象力创作的作家在虚构文学陷入低谷之时,早已力不从心,走出家门深入实际生活,从多彩的现实寻找灵感成为一种必然选择。例如阿来为创作《瞻对》,通过自己多年亲身实地考察与深入探访,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参与其中,既是叙述者又是事件参与者,力求多角度,全方位地进行真实创作,最终写出读者喜爱、深受好评的作品。非虚构写作标举掀开现实帷幕、摹写真实的旗帜,力图通过作品让人感受不断变化的世界,听到社会现实的喘息,看到社会真实的伤口,用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真实而给人带来一种独特的心灵感受,不但满足自己书写欲望、情感宣泄,还能体现中国传统士人“以天下为己任”“兼济天下”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非虚构作品对社会现实顺乎民心与情感脉动的描述使其与同时期其它文体相比更易成为民众为宣泄内心情绪而较易掌握的“武器”。

自上世纪,客观而言世界文坛包括中国文坛的文学创作无论是精品的推出还是读者群对文学的关注都成下滑之势,西方许多学者提出了“作者已死”“文学已死”30的惊世之语,虽然这些言辞有过激之嫌,但文学遇到发展瓶颈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无论对于新世纪的中国文坛还是对于西方文坛,非虚构写作的出现无疑为新世纪文坛注入了新鲜血液与活力。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新活力的注入,相信假以时日,必然在中国文坛结出累累硕果。

提供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因为“非虚构”写作的兴起,激发起作者对这种新式写作的兴趣,带动了当代许多作家走出家门,重新关注生活、挖掘现实素材,让关注现实成为引人注目的主题。纵观非虚构写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与当代中国的兴起,其根源无疑是社会剧变与文学风尚嬗变的必然产物,它的出现引发了文学创作群体及学界对虚构文学现状的反思,大量作品的出现以及众多非虚构写作的参与者本身使其成为当代文坛的一种热点与潮流,其意义远超学术理论界对真实性、文学性、体裁分类等的分析阐释。虽然人们对非虚构写作的接受还颇为被动,非虚构写作的未来发展未有定数,但正如摄影之于艺术界一样,最初不为主流正统接受,但随着时间推演非虚构写作终会被时代、被吐故纳新的文坛接受,其带来的积极意义也是不容否认的。

作家凭借既往写作经验、拘囿于自我迷恋式的惯性写作,越来越脱离现实大地与人群,这种关起门来依靠凭空虚构的创作方式己经不能适应现实比虚构还要精彩的时代。我们(特别是创作者)对世界的理解,“不仅仅是片段的,零散的,而是深入的,具体的。”31现实经验的贫乏只会导致创作者及其作品在参与公众叙事时力有不逮,无法写出真正反映现实生活的好作品。非虚构写作是真实、具体地认识和书写世界所采取的写作方式,它点燃了创作者行动的热情和勇气,为了创作出优秀的非虚构作品,人们走出书房庭院奔向基层或事件现场,成为事件亲历者与记录者。非虚构写作还引导人们关注现实并通过对“非虚构”作品的关注反过来审视自己、改变自己。面对传统道德的崩塌和社会风气的混乱现实,这正是我们现实迫切需要努力的方向。概而言之,非虚构写作关注社会现实及底层的个人生存状态,摆脱了权利整体的控制而关注细节中的人,无形中扩展了文学创作场域与表达边界,使文学在肩负反映社会现实责任性的同时彰显自由表达的向度,为文学写作的多元化提供了新的选择与可能性。

重构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在文学日益远离读者的当下,记录社会现实和切身感受的非虚构写作,透过“田野走访”“亲身经历”“深入探查”等方法,常常能给读者带来触及心灵的震撼体验。此种文学与现实关系的重构,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新世纪文学的创作走向。现实是文学的土壤,文学反映现实是其存在价值的基础。然而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谱系,特别是各种文体反映现实的关系谱系却错综复杂难以清晰描摹。文学反映现实生活自古都是中西文学的传统,然而直到近代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才基本确立。现实主义文学主张通过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件、典型人物反映现实生活,作品虽然离不开现实生活,但其中的人物、事件都是作者从现实提炼的结果,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并不是原原本本、一对一的关系。自然主义文学虽然注重现实细节的描写,作者创作前需要进行大量的调查与观察,但作品与现实之间仍然是一种提炼与被提炼的关系。报告文学、写实小说、历史小说、自传体散文等文体虽然标榜摹写真实,作品忠实地反映生活或历史事件,但它们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仍然存在着模糊地段,严格而言,现实与作品内容之间也不是忠实的对应关系。而非虚构写作追求以原汁原味的现实或材料为基础,以原生态摹写的手法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显然这种写作主张与手法建立起来的现实与作品间的关系与其它文体建立的关系是不同的,客观而言,非虚构文学作品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是最直接对应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非虚构写作自然重构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具有重大意义与价值。

结束语

非虚构写作关注身边的“小型叙事”,大多以“我”为视角,表现出解构宏大叙事倾向而显出后现代主义的审美特征与韵味,力求“原生态”陈述事实,深得读者青睐,使文学产生独特的艺术接受效应。非虚构写作在中西文学中有源遠流长的文学传统,从创作、接受、审美心理等角度分析,它理应成为重要文学表现样式,发展前景可期。总体而言,非虚构写作与当代文学是局部与整体的辩证关系,如果二者能形成良性互动,则对于整体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是十分有益的,此种良性互动关系值得深入思考与研究,希望未来在此能有所突破。

注释:

①王晖:《报告文学:作为非虚构文体的文学魅力》,《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②丁晓原:《文化生态与报告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页。

③张健、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第五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页。

④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页。

⑤Mailer, Norman: Advertisements for Myself [M]. New York: Putnam, 1959, p. 17.

⑥[美]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页。

⑦[美]谢丽尔·吉尔斯、汤姆·瓦霍沃:《新闻采写教程如何挖掘完整的故事》,姚清江、刘肇熙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246页。

⑧16王晖、南平:《對于新时期非虚构文学的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7年第1期。

⑨李敬泽:《人民文学留言》,《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

⑩张星:《博客:私人史的电子博物馆》,载《天津日报》2007年2月9日。

11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trans, Sheila Faria Glaser, Ann Arbor,M1: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p.6.

1213庄周:《庄子注疏》,郭象注,成玄英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50页,第538页。

14[希腊]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 诗艺》,罗念生、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55页。

15[德]叔本华:《叔本华美学随笔》,韦启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页。

16王晖、南平:《对于新时期非虚构文学的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7年版第1期。

171819202131人民文学编者:《“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示》,《人民文学》2010年第11期。

22《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第1158页。

23慕容雪村:《中国,少了一味药》,中国和平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

24李建军:《小说伦理问题》,《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

25王光利:《非虚构写作及其审美特征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底4期。

26李丽:《中国现代都市小说新人文精神的价值取向》,《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27梁鸿:《梁庄》,《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

2829刘晓娟:《重构非虚构:美英文学创作风格与文学影响》,《语文建设》2015年第9期。

30[法]罗兰·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页。

(作者单位:宁波大红鹰学院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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