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对湖南出版业的功过
2019-02-13朱正
朱正
“屈指当知功与过”是邓拓的一句诗。我回顾自己在湖南出版行业工作的这几十年,也得屈指算算有什么功,有什么过。
一、推荐锺叔河兄是我最大的贡献
先说功。我对湖南出版有什么贡献吗?说来惭愧。虽然我编辑过许多书,经手出版过许多书,可是没有一本获奖作品。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奖,韬奋奖,……奖,……奖,哪一个奖项都没有!不但没有获奖的书,连有向评委送礼的资格的书都没有。你要去送礼,总得那书距离获奖标准不远了,才有必要去送呀。
我想,我虽然没有出版过获奖的书,是不是在别的方面也稍有微劳呢。想来想去,我想出了一条,就是把锺叔河兄介绍给了湖南省出版局局长胡真。那时胡真表示了要多方网罗人才到出版局的意思,我和叔河兄多年同事,了解他的才能,正是胡真要找的人才,就向他推荐了。起初胡真还有一点犹豫,说他听到有人反映,叔河兄很骄傲。我对他说:那恐怕是确实的。不过我推荐的并不是一个修养上的完人,而是一个能干的编辑。当他们两个人有了直接的接触,胡真果然中意了,就立刻决定把叔河调来出版局了。
这时,湖南日报社也不愿意放走叔河,一直不把他的组织关系转到出版局,坚持要他到报社去上班。胡真给财务部门下命令:不必等报社转来工资关系,按月给钟叔河开工资。这样僵持了几个月,加上叔河兄本人的态度,报社终于不再坚持,把叔河调到出版局了。
果然是一个能干的编辑。叔河在他的岗位上做出了怎样的成绩,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不必我多说。许多人认为他是湖南出版的一面旗帜。我只说一件事,他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是多么好的点子。曾经受到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的重视,获得国家图书奖。他离休的时候,《丛书》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去年省出版集团的领导很看重这个选题,组织力量完成了《丛书》的全部计划。这就不只是对湖南出版的贡献,而是对文化事业的历史性贡献了。
那年中共中央江泽民总书记邀请全国五十个知识分子到北戴河避暑,湖南省只有锺叔河一人。这就是湖南知识界头一个代表人物了。
所有这些事,叔河兄的所有成绩、声望,我都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了我看人的眼力。介绍了这一个人才,我自以为是我对湖南出版的最大贡献。
二、出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受处分是活该
再说过。我的过失是明明白白的。1987年因为出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我受到了行政记大过一次的处分。我为什么要出版《査太莱夫人的情人》一书?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赚钱。我们湖南人民出版社包括在职的和退休的一共一百多号人,可是没有一本印数大的书,承受的经济压力是很大的。为了摆脱困境,我决定出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我们以30年代饶述一的旧译本作翻印的底本发排,很快,大约在1987年元旦前后书就印好了。果然有一个很大的印数:三十六万册。当时的场面真是壮观,订了货的书商把汽车停在印刷厂的门口等候.装订好一批就运走一批,很快就上了书店的货架。
当时武汉有一家新华书店,看到如此热销的市面,也想进点货来发卖,赚一点钱。可是当初他们收到我们社的征订单的时候没有回应,于是只好找我社发行科来情商了,没想到碰了个钉子。这时正是发行科最得意最亢奋的时候,答复说:当初我们发了征订单你怎么不订货呀,现在我们是按征订数开印的,没有多余的书给你们了。大约还奚落了几句。这事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就由发行科这么自作主张处理了。我想,假如发行科来问我了,我或者会反问能不能匀出一点书给他们,实在匀不出,也应该婉言回答,请他们稍等一等,添印了再给书。现在你不给书,还语带奚落,就闯祸了。这家新华书店的负责人是熊复的亲戚,他一怒之下就给熊复写信打小报告告状了。50年代中共中央中南局驻武汉,那时熊复是中南局宣传部副部长,这时是《红旗》杂志的总编辑。熊复把这封告状的信转给了邓力群,邓力群马上作了批示“应坚决禁止”。他批示之后,国家出版局不敢怠慢,即将这事立案,雷厉风行地进行查处了。当时我们社的情形就像突然遇到了一场大风暴一样,社里派人四处追回已发出去的书。可以设想,当初如果批发了一些书给他,他一定不会打小报告的。如果他打小报告,岂不会断了他自己的财路吗?
国家出版局立案查处以后,湖南省委也就不能不重视了。一天,主管意识形态的省委副书记刘正找了省出版局正副局长李冰封和黎维新、我们社的社长戴超伦和我四个人到他那里去谈话。他说,他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看书,让秘书看了一遍,把有問题的地方折了出来给他看,他看了,觉得“真不像话”。谈到最后,他要我写个检查,说“这样主动一些”。我拒绝说:这检查我不能写。这种抗拒的态度,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也就活该了。
三、宋木文回忆文章披露我的过失惊动中央领导
这件事过去许多年以后,2016年我买到了当年经手处理此事的国家出版局局长宋木文写的《一个“出版官”的自述:出版是我一生的事业》一书,其中第六章第四节是《回顾〈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出版》,透露出了一些高层在处理此事时候的情况,这事还惊动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启立,都是我当时不知道的。现在节录一点在下面。
1987年1月10日,又以“国家出版局宋木文”的名义(出版局从文化部划出改为国务院直属机构后尚未任命其他领导成员,也未建立新的党组),就时下几种敏感选题,向中央政治局分管宣传思想工作的胡启立所作的专题汇报中,也提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有较多的性行为描写,曾被英国判为淫书,禁止出版 (后又解除)。有几家出版社正在安排出版。国家出版局也已通知各出版社:这一选题需经专题报批,未经批准,不得出版、发行”。给胡启立的专题汇报,还附送了前述《关于目前几种选题安排的通知》。
胡启立于1月11日将此件批送:“请紫阳、乔木、力群同志阅示。”赵紫阳已圈阅。邓力群于1月17日批示:“他们已通知禁止出版。”胡乔木1月18日 批示:“同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抗战前即有中译本,能否算淫书或可否出删节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议,暂按此处理。”此专题汇报,还同时报送中宣部领导,并在报送的次日(1月11日)得到中宣部常务副部长王大明的支持,随后中宣部副部长李彦还批示中宣部出版局“配合国家出版局处理好这类书籍”。
我们在看到胡启立等中央领导同志对我的专题汇报作出的批示之前,即收到邓力群对熊复(时任《红旗》杂志总编辑)1月14日来信的批示。熊复信中说,他 从在武汉一家新华书店工作的亲戚处得知,湖南、江西、浙江等五个省都有出版社欲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而此书“长篇地描述性爱心理,包括性饥渴、性行为、性感受、性失望等”,宣扬性的“绝对自由观”,三十年代在中国出版过,林语堂主持的《论语》曾鼓吹劳伦斯为“现代性爱小说之父”,“如果在社会主义中国出版,其腐蚀青少年之大,比国民党时代为尤深尤烈”。邓力群在熊复来信的当日即对中宣部作出批示:“应坚决禁止”。中宣部副部长李彦于1月15日提出贯彻执行的具体要求:“即复印送木文、刘杲同志和伍杰、袁亮同志。请国家出版局按力群同志批示办理和落实,并报力群同志”。(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238页)
这些情况是我原来都不知道的。特别是熊复写给邓力群那封信的内容,我是在宋木文这篇文章里才看到的。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的新译本《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译者赵苏苏,版权页上的印数是五万册。我连忙买下一册珍藏,置于当年我们印的那一本之旁,留作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不是有人因为出版这本书记了过,我没有去打听,也不关心这事。
我觉得对我的处理是很宽大的,记过之外并没有降级减薪,物质生活倒也没有受什么影响。所以现在我也没有要求取消处分的愿望。
(作者为著名学者,曾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编审;原标题为:屈指当知功与过,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