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2019-02-13陈修良
陈修良(1907-1998)同志解放前曾经担任中共地下党南京市委书记,解放后曾经担任南京市委组织部长、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等重要职务。她是一位知名的女革命家,也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她于晚年亲笔撰写的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从微观到宏观地再现了中国革命历史变迁中许多真实的情景,以及这位知识分子型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漫长的心路历程。本刊节选其中精华,以飨读者。
该回忆录系其女沙尚之女士交由本刊发表,特向沙女士致谢,郝铁川教授亦对本文做了贡献。
序 言
我走过的人生道路是崎岖的、艰难的,有时自己也会感到惊奇,八十余年的生涯是怎样度过来的,到了晚年回忆过去,恍惚如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个人走过的道路本来不值得写,但这是一条很不寻常的路——革命的道路,我同许多战友、同志一起走过的道路,也因此不完全是个人走过的小径。这漫长的道路中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历史。有许多朋友要求我在垂暮之年,写点个人的经历、遭遇,对后人了解历史有益,因而,我决定发挥“余热”,把一些不值得再提的问题写进去,也许会提到一些人的事,这是难以忌讳的,但决没有“攻击”他人的恶意,是用一种特殊方式劝人为善。做一个人,特别是做一个共产党员,该怎样正确对待同志、朋友、敌人和自己,这是每个人都要反思的问题。20世纪是阶级斗争、民族斗争极为复杂的时代,我从个人管见中观察到的天地当然十分渺小,但中国社会的一种特殊的、千变万化的历史,终究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共同性。为了理解现在,展望将来,是不能忘记过去的,特别不能忘记错误的事情;忘记过去,意味着自欺欺人,背叛人民,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生于破落书香之家
我的祖籍是浙江鄞县。住在宁波城内祝都桥附近的一所百年老屋中,四扇大门,深锁的庭院,四面高大的围墙,三进五开间的大宅院里面,住着我们的一家和叔父的一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所谓读书人,即专门为科举考试而读书走仕途的人,可是没有功名。1909年,父亲在二十三岁时便莫名其妙地死了,谁也说不清是患了什么病,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
大家庭由曾祖母当家。祖父早亡故,留下一个祖母守寡,她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小儿子就是我的叔父。曾祖母是一个专横独霸的女人,把祖上传下来的地产、现金多数挥霍掉了,到我的母亲袁玉英进这个家门时,已经所剩无几。父亲因而郁郁不乐,神经失常,常常站在门外面一声不响,就这样倒下去了,留下了我十九岁的母亲和一对孪生儿——我姐姐和我,还有一个前妻所生的哥哥阿庆。母亲就此以后含辛茹苦在家,守寡抚养孩子,度过了凄苦的青年时代。当时的风俗是妇女只能从一而终,母亲在封建的牢笼中逃不出去,可能因为有了孩子的关系,她只能牺牲自己,全力以赴抚养遗孤了。她为什么会嫁到这样一个破落的书香之家来的,说来也是可悲的。
我的外祖父是宁波城内有名的吝啬的守财奴,重男轻女,又性好女色,同家里的女佣人私通,我的外祖母愤而吃生鸦片自杀,留下了一群子女,我母亲是她的第三个女儿,她对外祖父非常厌恶。好在她的祖父最爱怜这个孙女,留在身边亲自教读,我的三个姨妈都是文盲,唯有我的母亲是知书识字的女孩子。母亲自幼聪明伶俐,专心学文化。可她在十七岁时,被外祖父以“父母之命”用一顶花轿,强迫抬进了这陈家去当填房,自此以后不再回娘家。
外祖父开当铺、钱庄、地田、房产,有了大量的现金和存款,但决不投资于工业,这大约是原始积累的一个常规。那个时代正是中国经济初步走上资本主义萌芽的时代,外祖父的头脑里还不会有办大厂赚大钱的想法,他只想重利盘剥,积蓄大量的现金,放高利贷,开当铺和钱庄。据母亲说:“他十分吝啬,新女婿上门,也不肯留下吃一顿饭,女婿上门在客厅上一坐,说了一番话,他就举起茶杯送客,下逐客令了。”母亲说这是一个为富不仁的守财奴,她虽然青年守寡,也绝不同他往来。
曾祖母在辛亥革命前夕患病死了,这个家庭就分开了,叔父早已娶妻成家,独立门户,母亲也独自经营自己的家务了。我的长兄阿庆从小就在书房中度过,家中聘有一位老年的教师教育阿庆读书写字、绘画,但当时女子是不许读书的,可是我的母亲与众不同,偏偏要把女儿教会读书写字。
母亲是我的人生导师
1911年10月发生了辛亥革命。我还只有四岁,清皇朝灭亡了,改为共和国,黄龙旗改为五色国旗。我仅仅记得在我六岁时上学,母亲特别请了隔壁邻居、一位曾留学日本的醫生做我的启蒙老师。母亲要我向他鞠躬,我很怕,不肯行礼,这位老师拿出一本新式的教科书,第一页便是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国旗给我看,我一时好奇,便对这本教科书发生了兴趣。从国旗的改变,作过多少次的流血斗争等,我的一生同反对五色国旗发生了深远的关系,这是后来才明白起来的,在当时都是觉得好玩而已。
辛亥革命后,张勋复辟,一时风传北老儿南下了,一定会进行抢掠,奸淫妇女,母亲就带着孩子们坐轮船到上海,在二马路租了一层楼。马路上人潮拥挤,商店林立,女孩子多打扮得很漂亮,一切都同宁波不一样,真是大开眼界。当时的上海是租界,侵略者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却也把资本主义国家的文明带到了中国。从此,我对上海就有好感,我觉得那里的人不同于宁波,男男女女都可以自由行动,随便出门买东西,坐电车,不用四人抬轿子。
回到宁波后,我还是忘不了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我的母亲也喜欢西洋的文明,特别是西医,她很感兴趣。宁波当时有一个华美医院,是美国人一位医生办的。她给华美医院捐款,美国医生常常说:“我们美国人喜欢女儿。”更加博得我的母亲的欢心,她常常带我们到医院检查身体或治病。我十岁时出过痧子,得过肺炎,还患肺结核病,全靠华美医院X光照出来肺部的黑影,使我得到及时的治疗。西洋的文明使母亲的思想更加开放,她总想让我多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
但我患了肺病以后,只好不上小学校,留在家里书房中,我同哥哥一起读书写字,老先生对待我这个女弟子也特别亲切,他从不呵斥我,耐心教我读书。我母亲是我的“辅导员”,她给我讲故事,解释难懂的词汇。她常常讲秋瑾女士殉难的故事,赞扬她英勇就义的伟大精神,这对我的影响极大,开始萌发了参加革命斗争的憧憬,想当一个为国捐躯的女英雄。
母亲对于四大名著等书也颇有研究。她经常骂曹操“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的自私心。家里的旧书实在不少,书库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经常找出一些旧小说来阅读,像《西游记》《封神榜》《红楼梦》这类书是我爱好的读物。通过阅读,渐渐地,我了解了人生,对封建社会的黑暗有了初步体会。
后来“西学东渐”,母亲让我学英文,家里还订了报纸,装上电灯,她常去美国人办的医院,体会外国妇女的生活。这一切给我带来了外界的新鲜空气,我愈来愈感到深锁的院落是多么无聊寂寞。
涉讼风波令我决心自力更生
宁波的早婚风气很盛行,我长兄、十六岁的阿庆娶了一个商人的女儿为妻。母亲以为尽了继母的责任,对得起儿子了,可她没有想到,一旦成婚后,阿庆就算是成人了,他怕我们姐妹两人出嫁时会夺去他的一部分财产作为陪嫁,要母亲让他管家,只给一定的赡养费。这是宗族中一些土豪劣绅挑起来的,欺负孤寡,意欲瓜分财物。阿庆又传播谣言,说母亲是“武则天”,阿庆利用祖母的名义,共同画押,暗地里把祖上传下来的田地、房屋秘密出卖,后来甚至雇用流氓在报上发表启事,说是与我母亲私通。母亲忍无可忍,只好请律师向法院控诉逆子的诬告罪,反对私卖不动产,并登报申明已经出卖的房产田地一律无效。这件事一时成为宁波城内的新闻,风声自然立即传入外祖父的耳中,这个守财奴一向不到我家来,可是这次不同了,他到我家来找母亲声色俱厉地说:“女人到法庭去露面,成何体统,你一定要撤销诉讼,同阿庆订一个合同,每月拿赡养费、全部财产归儿子管理,否则,就会登报申明脱离父母关系……”母亲很生气,一定要诉讼。后来外祖父果然在报纸上登出了一个启事,申明脱离父女关系。我从旁看着,真正觉得外祖父是为富不仁。
母亲在城内丝户巷找了一幢石库门住宅,自立门户,但讼事一直拖延了几年后才有判决。法院多是贪官污吏,最高兴大户人家诉讼,从而可以伸手要贿赂,所以鼓励拖着不办。我劝母亲不要这些财产,我们自己可以设法谋生,也不要什么嫁妆。我的打算就是进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可以做教员,独立谋生。
1922年初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以一篇文章考上了宁波女子师范学校。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从家庭走到学校里去了。生活的浪花更加不断地向我袭来,这正是“五四”运动时代,我的思想也正在起变化,后来我家母女三人终于卷入大革命的巨浪中去,也结束了封建家庭的束缚,开始新的人生道路。
因信仰孙中山改名陈逸仙
我投考宁波女师之前,已经读了孙中山先生一些文章,粗知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这大约是同盟会的革命运动引起的。我到女师报名时,因为仰慕孙中山先生,决定取名“陈逸仙”,因为“逸仙”二字是孙中山先生的“字”,我还为姐姐改名“陈逸僧”,一僧一仙,超脱凡俗,确也有趣味。
我跨入宁波女师后,姐姐陈逸僧到启明女中读书,母亲还在应付讼事。当时的诉讼像拉锯战,又像马拉松赛跑,有时得胜,有时败诉,全靠人情关系,法律其实是徒有其名,涉讼结果有时也能分到一些财物,幸而母亲手头尚有现款与首饰,母女三人的生活尚算不恶。
启明女校是宁波党组织办的,由杨眉山、蒋恩菁等人创办,那里有团组织活动。1925年“五卅”以后,姐姐入了团,母亲很喜欢新人物,同杨眉山等时有往来,她捐助启明女校一些经费,启明女中的团员有时借用我家召开一些重要会议,母亲还供应他们吃饭,生活有困难的,常常加以接济,因此人们称呼我的母亲为“众家姆妈”,意思是说她如慈母一般,爱护年青的革命者。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女一般,“五卅”以后,宁波地委书记赵济猛烈士住入我家隐蔽,姐姐帮助写油印传单。我的家在1925年起就渐渐成为党的一个秘密机关。我当时还住在宁波女师学校宿舍。
宁波女师是一个极为守旧的封建式的学校,校长施竹展是前清的举人,除了四书五经外,凡是革命学说,他都视为“邪说”,不许女学生读“五四”以后的新刊物,他还禁止女学生自由外出,来往书信均要私自拆阅,以防有男子写情书给女生。女师地处宁波月湖中间,四面是水,只有一条小桥可通行,数百女学生被关在这样一个水榭楼阁之中,我们只能凭窗远眺月湖,无法看到游人的影踪。大教室与教师的宿舍隔着一个花园,立着一块牌子,“女生到此止步”,不许女生进花园去观赏花木,以防接触男教员。管理女生的是两位女教师,一位教缝纫兼学监,专管学生思想行动的;另一位女教师专管女生的宿舍生活的,叫做“舍监”,这位老师每夜查宿舍熄灯时间,学生进出校门以及生活的琐事都要管。最滑稽的是,女生星期天下午回家时,不许自己拿箱笼等物,必须由女佣人代拿。有一次我自己拎了一只箱子出去,遭到校长斥责,说是“不成样子”,这大约是以为劳动是下贱人干的,千金小姐不许可负重提物的缘故。
这个学校名为“女子师范”,顾名思义,应当培养师资,但校章上却写着以培养贤妻良母为宗旨,还规定女生不论年纪大小,一律上穿蓝布衫,下着黑裙子,蓄发梳髻,剪发者不能上学,十几岁的姑娘们看上去活像小孤孀。头发对于妇女的重要是何道理,我也不能理解。
师从沙孟海习字
宁波女师是多科性的学校,预科一年,本科四年,课程设置有英文、国文、数学、历史、地理、修身、缝纫、逻辑学、烹饪、体操、音乐、绘画等。这许多课目中,以英、国、数为主要功课。英文、国文我从幼在家自修,有老师指导,这两门课不成问题,尤其是书法与国文,最为出色,我的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唯有数学这门功課,我可是太不行了,除了加减乘除之外,几乎一无所知。这门功课好像是一堵前进途上的障碍物,如果不能跨越这道难关,那就别想在女师毕业,去当老师,自力更生了。因而我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态,发誓要同困难作斗争。我抛开其他学科不管,专心致志学数学,不懂就去请教老师或同学,这样一步步地克服困难,终于懂得了代数、几何,数学老师特别喜欢我这个好学不倦的女弟子,他给我打上很高分数,而且同学们表扬我,要向我学习艰苦奋斗刻苦学习的好学精神。
由于这一难关飞渡过去了,连顽固的校长施竹展对我也青睐有加,从二年级起指定我为班长,这是女师学生最高的荣誉,列为优等生的标志。由此我更得到同学们的敬爱,成为班上的模范,我的一举一动受到人们的关注,这是我后来能够领导女师同学参加“五卅”运动的一个极好的条件。在女师里面凡是功课不好的人,是不受人们信任与尊敬的,自然不会有人跟着去冒风险同军阀、官僚、学究们作斗争了。
我对数学實在并无多大的兴趣,只不过是逼上梁山,被动去钻研而已;但我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学和书法,都是真心的爱好,我很想成为一位“名士”,一个清高自好的学者。我从小在家里有一个特别嗜好,每天一大早就要临王羲之的《圣教序》,到了女师还是照老习惯,第一个最早进入教室自修,第一课就是挥毫学书法。同班同学蔡亦云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她家请了沙孟海先生做教师。沙孟海先生是书法家,宁波的名士,她介绍沙孟海先生作为我的校外指导老师,真是我的幸运。孟海老师十分欣赏我好学不倦的精神,他尽力指导书法之道,并教我学古文,改作文。他很喜欢桐城派的文章,因此我时常学写桐城派的文章,这对我的写作影响很大,我从来不喜欢写西方小说那种冗长的、形容词过多的文章,而喜爱简明整洁、特树一帜的桐城派文体。沙孟海先生也学王羲之,但他又爱明朝人的字,如黄石斋、倪元璐等,后来他又介绍我学清朝沈寐叟的字体,这一派字体有其特点,秀丽坚挺,不拘一格,使人喜爱,至今我还是很爱好明人字迹,可惜已经荒芜(编者注:大约是疏于练习之意)了。
本来我的前途是做女教师,我的志愿是做书法家或文学家,但这不过是幻想。现实的残酷生活,是不允许青年人可以随心所欲,实现自己志愿的。旧社会的恶势力,反动的政治权势,迫着我不能不改道而行,我终于投笔从戎,踏上革命的征途,跳出了“贤妻良母”的小圈子,冲上了荆棘满地的社会,这个巨大的推动力就是爱国思想的日益成长,让我终于选择了一条革命道路。
我在学校中除了教科书之外,我还爱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梁启超慷慨激昂的言语,像是利刃一般刺着我的心。我时刻想起秋瑾女士的殉难故事,并暗暗下了决心,人生数十寒暑,做人就要做这样光明磊落、视死如归的英雄,我决不到金丝鸟笼里去当别人的玩物,我要飞翔了,我要走一条不寻常的新的生活之路——革命家的道路!
避难镇海励志革命
1924年夏曾发生过一次江浙军阀混战,浙军失败,北洋军得胜,大军南下,掠夺浙江的土地,劫掠人民的财产。我们母女三人能到哪里去呢?母亲决定同姐姐在宁波城内隐蔽,我则由一位友好的女同学朱枫(即朱贻荫、朱弥明)邀请我去她家镇海避难。朱弥明同学比我年长,与我结为金兰,为人和善,希望我到她家去避难,朝夕读书、赋诗、写字。我那时无处可去,我得此机会,自然欣然偕同前往。她父亲是一个鱼行的大商人,家颇富有,建有“憩园”(即朱家花园)。“憩园”内有假山,引泉石池,弥明的绣房小楼一角,如《红楼梦》中的生活,她家还新建了一所楼房,内部设有书房,四面满地字画。我就住在这个新房子里与弥明朝夕相处,研究文章、诗词,这段生活,最是难忘。
我在那时其实思想已经改变,要求男女平等,憎恶旧社会制度,我的思想渐渐灌输给了弥明,她也有了觉悟,后来在抗战时,她在上海入党,解放后去台湾做地下工作,不幸被捕牺牲。1983年我曾去看过这个朱家花园,旧居还在,但人去楼空,面貌全非,唯独弥明住过的那个小楼还依然保存着,我慨叹人生如梦,聚散匆匆,不胜哀痛。
军阀混战,江浙人民遭殃,我开始懂得“打倒军阀”的口号是什么意义,开始体会到军阀政府同地方上的官僚统治、土豪劣绅互相勾结,鱼肉人民的祸害,我渐渐地觉悟到要推倒这个反动统治,才能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于是又对孙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理论深为信仰,我要追随他,去争取自由、民主、民族独立的革命道路。1925年爆发了“五卅”运动,我觉得这是一条真正革命的道路,毅然决定走上民主革命的道路。从此以后,我成了职业革命家。
(全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