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拉·鲁特林格:记忆的守护者
2019-02-11阿拉斯戴尔·福斯特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
选自《屠宰场》(El Matadero )系列,1995? Paula Luttringer
创伤性经历不仅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严重伤害,也会在心灵上留下永久伤疤。遭遇创伤后,人的意识被超过应对能力的压力所击垮,使人无法平静、理性地面对那段经历。精神创伤主要表现为震惊、困惑、愤怒、焦虑、耻辱、孤立、绝望和麻木,这些表现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程度也因人而异。因此,受到创伤的人很难将内心的深切感受和伤痛带来的影响与他人分享。
最具创伤性的遭遇会将人击垮并丧失回击力,它可能是海啸、火灾等自然原因,也可能是战争等人为事件。而幸存者的情况会因此得到更多关注,这也许不会减轻或延长他们的痛苦,但这些事件将被载入史册。然而,暴力行为都是秘密进行的,所有证据被销毁,以致幸存者诉说他们的遭遇时很难得到公众的理解。因此,对人为原因造成创伤的幸存者来说,心理创伤是双重的,即使诉说出来也难以减轻他们的痛苦。
阿根廷摄影艺术家保拉·鲁特林格( Paula Luttringer)的作品关注的是人的心理创伤,以及如何将她们的遭遇分享给他人。1977年,保拉·鲁特林格被前一年在阿根廷军事政变中上台的独裁政权特工绑架,关押在政府运营的秘密集中营之一——秘密拘留和酷刑中心(CCDT),获释后,她立即逃离阿根廷,直到1995年才返回。
那次创伤对保拉·鲁特林格的影响不言而喻。直到20年后,她才发现自己可以通过摄影与公众分享那些无法诉说的经历,同时帮助有过类似经历的女性讲述她们的故事。通过摄影,她们找回了那段经历的共同记忆。.
保拉·鲁特林格于1955年出生在阿根廷拉普拉塔,1999年被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美术博物馆评为“新一代”20位摄影师之一;同年,她的作品《屠宰场》(El Matadero)获得西班牙国际摄影和视觉艺术节最佳组照奖;2000年,她获得阿根廷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并开始了一个名为《墙壁的哀嚎》(E1Lamento de los Muros)的新项目;2001年,她获得纽约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奖学金。她的作品被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美术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被巴黎国家图书馆、葡萄牙摄影中心等多地收藏。目前,她生活在阿根廷和法国。
与保拉·鲁特林格( Paula Luttringer)对谈
你怎么描述自己的“观看之道”?
保拉·鲁特林格:在成为摄影师之前,我是一名宝石学家,靠鉴定宝石谋生。我过去经常用放大镜观察宝石的内部,有人认为我的摄影方式类似于鉴定宝石,总在寻找隐藏在里面的东西,仔细观察第一眼难以看到的细节。
请为我们讲讲你的遭遇,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
保拉-鲁特林格:从1976年到1983年,阿根廷被军事独裁统治。在此期间,独裁政权绑架、拷打和杀害了3万多人。那些年,阿根廷有520个秘密拘留和酷刑中心对公众保密,被绑架的人会被带到其中一个地方,独裁统治者的秘密雇员会毁掉所有尸体和证据。在拘留所出生的婴儿会被强行带走,由与独裁政权协作的家庭“收养”。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掩埋自己所有暴行留下的痕跡,因此,很多人从此便“消失”了。
我就是那时“消失”的人之一。
1977年3月31日,作为一个怀孕7个月的孕妇,我被独裁统治者绑架了;4月和5月,我被拷打和审讯;6月初,他们把我带到一家军事医院,通过剖腹产的方式生下了我的女儿露西安娜,我只看了她一眼便被他们抱走了,当时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大约7月初,我被蒙上眼睛带到一辆汽车前,而露西安娜意外地被放回到了我的怀里;7月和8月,我们一起住在秘密拘留和酷刑中心。
利利亚娜·卡利佐(Liliana Calizo),选自《墙壁的哀嚎》(El Lamento de los Muros )系列。利利亚娜·卡利佐于1976 年9 月1 日在科尔多瓦被绑架,随后被带到了名为La Perla 的秘密拘留中心。她说:“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个月的恐怖都是难以形容的。被绑架后,我们对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有的人想象所处的地方是圆形的,有的人认为它是个足球场,警卫在我们头顶来回走动。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头在哪里,脚在哪里。我还记得我竭尽全力地抓住垫子,以防跌倒,尽管我知道自己就在地板上。” 2000 ~ 2015?Paula Luttringer
事实上,对于那些“失踪”的人来说,有一部分恐惧在于他们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每天有更多人被绑架,独裁者需要空间关押和审讯新进来的人,我们随时可能被“处理”。有些人被拘留一周后获释,有些人的尸体被扔到大街上,有些人被送上飞机运往西班牙,有些人则从飞机上被扔进大海。
5个月后,我和露西安娜被蒙上眼睛塞进一辆车里,我以为他们要杀了我,随后把孩子运到其他地方去。意外的是,有一个囚犯对我说,我们要被转移到平民监狱,我低声对他说,我想和他以及其他人一起死去,但他说不,我们需要有人来讲述我们的故事。那天,他们把我和女儿转移到一个普通警察监狱里,对警察来说,没有书面文件很难接收我们,因此我以为将会被灭口。幸运的是,一周后管理员告诉我,我们有24小时离开阿根廷,就这样,我们去了乌拉圭,两年后又到巴西待了6年,身体康复后,我搬到了法国。
玛尔塔·康德罗侯(Marta Candeloro),选自《墙壁的哀嚎》(El Lamento de los Muros )系列。玛尔塔·康德罗侯于1977 年6 月7 日在内乌肯被绑架,随后被带到了名为La Cueva 的拘留中心。她说:“我下了二三十级台阶,听到大门被关上了。我意识到这个地方在地下,而且很大,因为人们说话的声音在空中回响,飞机在头顶或附近滑行,噪音能使人发疯。一个男人对我说,‘你是个心理学家?在这里你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说完便开始打我的肚子。”2000 ~ 2015? Paula Luttringer
伊莎贝尔·塞鲁蒂(Isabel Cerruti),选自《墙壁的哀嚎》(El Lamento de los Muros )系列。伊莎贝尔·塞鲁蒂于1978 年7 月12 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绑架,随后被带到了名为El Olimpo 的拘留中心。她说:“在那里,晚上常常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被施行酷刑的人的尖叫声和白天不同,即使是一样的,但晚上听起来却不一样。这些尖叫声并不总是伴随着我,但每当我想起那个场景,我感到非常悲伤,我被那些尖叫声吓呆了。因此我认为大家说的是正确的,尽管生活还在继续,尽管我们中的一些人获得了自由,但内心永远走不出困境。”2000 ~ 2015 ? PaulaLuttringer
我就这样活下来了,成为那次事件的幸存者之一。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保拉-鲁特林格:1992年,我回到了阿根廷。第二年,我参观了摄影师阿德里亚娜-雷斯提多( AdrianaLestido)的展览,有一张母亲和孩子在监狱里的照片深深地戳痛了我,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觉特别强烈,我突然意识到,也许那些已有20年没有谈论过的东西,可以通过摄影来表达。
随后,我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所摄影学校,在那里恰巧看到阿德里亚娜-雷斯提多将为有经验的摄影师举办一个研讨会的消息。于是,我和她见面了,并解释我已有40多岁而且没有摄影经验,尽管如此,她还是鼓励我参加她的研讨会。当我冲洗第一卷胶片时,完全是透明的,什么也没有,在阿德里亚娜-雷斯提多的鼓励下,她亲自冲洗了我的第二卷胶片。
莱达·巴雷罗(Ledda Barreiro),选自《墙壁的哀嚎》(El Lamento de los Muros )系列。莱达·巴雷罗被关押在名为La Cueva 的拘留中心。她说:“那里经常会有蚂蚁进进出出,我会仔细观察它们,想象它们穿过地球,来到外面的世界。看着它们,我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2000 ~ 2015 ? Paula Luttringer
利利亞娜·加德拉(Liliana Gardella),选自《墙壁的哀嚎》(El Lamento de los Muros )系列。利利亚娜·加德拉于1977 年11 月25 日在马德普拉塔被绑架,随后被带到了名为ESMA 的拘留中心。她说:“被独裁者绑架过便意味着这种创伤将伴随我们的余生。因此,生活赋予我们双重任务,我们必须弄清楚哪些感觉来自创伤,哪些来自正常生活。因此,我假装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并试图与从未进过秘密监狱的人交谈,我意识到自己在努力摆脱心中的阴影,并慢慢进入正常状态。而这样的事,真实地发生在我们所有遭受过压迫的人身上。” 2000 ~ 2015 ? Paula Luttringer
你拍了什么?
保拉·鲁特林格:我想拍一些与阿根廷人民有关的照片,于是想到了牛肉,随后我去一个屠宰场拍到了正在被屠杀的牛的照片。我原以为我只是拍了一些牛被屠杀的照片,但当我把照片拿给朋友们看时,他们说我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也许,这些动物脆弱的身体被折磨和侵犯的画面勾起了我的伤痛记忆,也与我们这一代许多被绑架和“失踪”的年轻人的记忆产生了共鸣。因此,我展出了这些照片,并起名《屠宰场》(El Matadero)。(图01- 05)
保拉·鲁特林格:独裁不仅摧毁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摧毁了阿根廷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在独裁统治期间,一个咸水湖周边的基础设施没有得到妥善维护,经过一季的大雨,洪水冲破了无人看管的大坝,以致下游的城镇被10米深的海水淹没,这些城镇在水下待了20多年,直到2009年,隨着天气变化,一座“鬼城”开始在逐渐退去的水面下重新出现。
2015年,我开始拍摄该地区的树干,它们被烤得像白骨一样,还闪着盐晶。当我看到这些照片时,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片死树艰难前行的画面,他们似乎在对我说: “虽然那些遭受过创伤的人在生活中继续前进,但他们内心的某些东西早已死去。”
《混乱#3-1》(Entrevero No. 3–1),2015~2017 ? Paula Luttringer
这些话让我想到了你的下一个系列《混乱》(Entrevero),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图16-19)
保拉-鲁特林格:我拍了很多卷关于《死树》项目的照片。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曝光的三卷胶卷放进了底片口袋里,第二天,当我准备冲洗那些胶卷时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当时,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愤怒,随手把那些没用的胶卷放在了一边。后来,我又看了看那些报废的胶卷,纠缠在一起的死树的影像使我好奇,于是我冲洗了它们,令我惊讶的是,破碎的树干和挖出的树根形成的画面神秘而丰富,就像记忆一般层层叠叠。我想,一定是创作过程中发生了某种偶然。
在创作这些作品的过程中你有什么感悟?
保拉-鲁特林格:政治暴力的幸存者们为我们分享了一些共同的问题。我们的记忆中有空白,也闪现着一些画面,但我们无法控制画面出现的时间、无法抹去悲伤的记忆、也无法改变战争的残局,你越想忘记,它们会越清晰。当我们快乐的时候,当我们认真工作的时候,当我们想摆脱内心自卑的时候,那些画面就会出现,在我们心中燃烧,而我们却无法与别人分享。
摄影不同于内心闪过的东西,它给了我们创造内心影像的机会,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记录和展现过去的方式。虽然照片并不能完全说明我们在想什么,但它提醒并指引着我们。也许我脑海中的画面与其他幸存者不同,但我的照片会唤醒他们的记忆。
因此,我称自己是记忆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