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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三卷本之学术关系的再辨识——以大卫·哈维的观点为例

2019-02-11

关键词:资本积累哈维资本论

基于当今学术界对《资本论》第二卷与第三卷之研究相对较少的事实,美国著名学者大卫·哈维呼吁我们应该侧重对这两个部分的研究。但与此同时,他又指出第一卷已经部分地过时。换言之,《资本论》第二卷与第三卷(尤其是第二卷)在哈维的资本批判理论视域中具有相较于第一卷而言更为重要的理论地位。那么,《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到底如何?围绕这一命题,三大问题逐渐显现出来:第一,大卫·哈维在其诸多文本中给予《资本论》三卷本以何种理论定位?第二,此种定位具有何种理论意图?即哈维为何认为《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比第一卷更为重要?第三,当下的我们应该如何解读《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笔者将围绕这些问题尝试作出解答。

一、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定位

哈维在《资本的限度》一书中首次集中概述了《资本论》三卷本的主要内容以及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这一观点在其后出版的《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两卷本)《马克思与〈资本论〉》等元理论分析较为集中的文本,以及诸多讲座中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强调与丰富。准确地说,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理论关系的阐释是以“三大资本积累模型”为前提的,即他认为《资本论》三卷本分别对应了三种不同的资本积累模型。“《资本论》关于资本积累的动态提出了三个主要的‘模型’。每一个都反映了三卷《资本论》的每一卷建构这个‘理论对象’的方式。”[注]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3页。

总体而言,在他看来,《资本论》第一卷揭示了利润起源于劳资关系已经成型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资本积累之运动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哈维指出马克思在这一理论模型中预设了“价值实现不存在问题”这一前提。[注]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第264页。在这一积累模型中,焦点问题是生产过程本身遭遇的各种社会条件和技术条件以及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价值分配。因此,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阶级斗争以及剥削率成为此卷着重关注的问题,即资本的积累源于资本家对劳动者阶级的剥削。

《资本论》第二卷所建构的理论模型则倾向于将资本积累从生产领域提取出来,并将其植根于资本流通与交换的“扩大再生产”过程。因此,哈维认为,马克思在这一模型中的焦点是探讨在资本流通过程中价值得以实现所需要的各种社会条件。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他指出马克思对价值实现所需的各种条件的论述并不严格,这些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和试探”。[注]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第264页。甚至可以说,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分配、消费对价值实现的作用,未能对信用体系和金融资本等给予系统性的论述。

而《资本论》第三卷中的资本积累模型是前两个模型的综合,是“将生产与分配的关系同生产与实现所需的条件整合起来的模型”。[注]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第264-265页。它是马克思围绕“利润率下降和起反作用的倾向”这一主题而建构的关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的阐释模型。哈维指出,马克思在第三卷中忽视了第二卷所提及的资本流通问题。因此,虽然第三卷揭露了资本主义发展不均衡的各种因素并为危机提供了相关可供参考的理论,但是第三个模型并未同时涵盖生产与流通,因此在理论视域中没有完成整合前两个模型的任务。

基于此,哈维指出,《资本论》第一卷与第二卷所阐释的资本积累模型因为其前提条件之间存在着对立而具有冲突性。而马克思并未对此种冲突性进行恰当的论述,这是导致我们在理解第三卷的积累模型时存在诸多困难的原因。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前两个积累模型得以成立的预设前提是矛盾的,所以马克思才有必要确立第三个综合模型。哈维这一关于《资本论》三卷本以及三大资本积累模型内容的概述与阐释,一直延续到2018年的最新文本——《马克思与〈资本论〉》中。[注]参见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38-74页。

由此可知,哈维将《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的关系从马克思意义上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关系演变为三大资本积累模型之间的总体性关系。此种英美实证分析式的建构,将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引入了经验总体性却又可以各自独立的视域。基于此,哈维开始从各卷之中存在的焦点与问题的角度入手进行理论分析,并引入了对《资本论》三卷本孰重孰轻的理论定位。

我个人在许多方面都非常感激《资本论》第二卷,因为《资本论》第二卷是关于资本循环如何塑造自己的空间和时间的。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资本主义历史以生产加速和削减空间移动的成本与障碍为特征的。第二卷把这一趋势置于永不停歇的再生产和阶级关系扩张的背景下——这恰恰是资本是什么的核心问题。第二卷还提供了更严谨的理论基础,使我得以理解城市化的政治经济学和区域间不均衡发展的动力学,因此我自己的著作从中获得了很多灵感。[注]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二卷,谢富胜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6页。

此外,哈维在其多次演讲中还谈到:在公众视野中,《资本论》第一卷受到很多重视,而对第二卷、第三卷却涉及较少,这也是我们今天应该重视《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的原因之一。[注]譬如,2018年5月,大卫·哈维在以客座教授身份于南京大学哲学系开展的国际短期课程——哈维邀你来上课:大卫·哈维完整思想肖像的第一次中国描绘——的第三次课的一开始便直接言明这一点。

可见,基于这些文本分析与零散的讲座内容,哈维关于《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定位逐渐浮出水面。首先,第一卷指涉从货币资本到价值生产过程再到价值以货币形式实现的价值运动区间,其焦点内容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这一卷的预设前提是技术不断变革以及价值实现没有问题。第二卷的焦点内容是资本的总循环过程——价值流通总过程,这一卷的预设前提是零技术改变(Zero-technological Change)、价值实现通过信用制度的调节而不存在问题、价值分配不存在问题。第三卷的重点内容则是分配,这一卷的预设前提是假定循环过程的条件保持不变。其次,第一卷与第二卷的预设前提存在潜在冲突,即第一卷假定技术不断变革,而第二卷则假定技术保持不变。与此同时,《资本论》第一卷与第二卷关于工人与消费的命题所得出的结论相左,即“第一卷提到工人面临工资被不断降低的压力,但第二卷又强调需要工人的有效需求来稳定经济”。[注]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第49-50页。而第三卷则是第一卷与第二卷模型的综合。再次,从哈维资本批判理论的总体视域来看,他出于诸种原因而更为重视《资本论》的第二卷与第三卷。这主要体现在他在其资本批判理论建构过程中所侧重的理论部分。譬如,他基于《资本论》第二卷而创造性地在《后现代的状况》一书中提出了“时空压缩”的概念。总体而言,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之间内容与关系的理解,反映了他从总体性视角阐释《资本论》的倾向,这与他自身的总体性辩证法是密切相关的。

二、哈维为何认为《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比第一卷更重要?

基于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定位,我们已经明确了他更为重视第二卷与第三卷的理论事实。那么,他为何更为重视第二卷、第三卷?

首先,这与哈维自身所侧重的理论视域直接相关。在他看来,马克思未能完成“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之“具体”部分的理论研究。因此,研究具体层面之理论内容的任务必须得以重视。为此,他将其理论任务定位为完善与研究具体层面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情况。与此同时,从学界对《资本论》三卷本研究的理论现状来看,第一卷已经受到很多重视,而第二卷与第三卷尤其是第二卷因为内容的艰涩而较少受到重视。基于此,他更为重视对侧重于具体层面的第二卷与第三卷的理论研究。具体而言,哈维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没有很好地将理论与历史联结起来,此种更依赖理论假设的纯粹理论性的研究结果,对于现实的解释缺乏力度。换言之,哈维自身的实证分析与地理唯物主义的知识背景,尤其是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层面的重视,使其更为重视第二卷与第三卷。此种对现象层面更为重视的分析模式与齐泽克所宣扬的“日常生活与我们更为密切相关而更重要”的理论不谋而合。

其次,正因为哈维更关注现象层面,因此,与其现实诉求直接相关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成为他理论研究的重要对象。在他看来,历史发展的现实已经向我们证明以第一卷为基础的积累模型是马克思时代的产物——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准确地说,这种资本积累模型至多在不发达的、以生产为中心的部分发展中国家仍适用,而对于大多数发达国家而言已经过时。与此同时,他认为当下资本主义社会是以《资本论》第二卷与第三卷的资本积累模型为中轴的。譬如,与马克思的时代不同,在当下的资本主义社会,金融资本、信贷体系等已经成为问题的中心,尤其是利润的主要来源已经发生了变化,即以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为主要手段转变为以信贷与金融体系为主要手段。基于此,哈维将涉及信用制度、金融资本以及价值分配的第二卷与第三卷的资本积累模型界定为当下资本社会应该面对的焦点问题。

再次,哈维基于其理论旨趣与现实诉求,在诸多具体的理论解读之中直接凸显了他更重视《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的原因。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放眼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经济危机频发,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过度积累与价值丧失的情况愈发严重。因此,在哈维看来,价值生产已经暂时不成问题,更关键的问题则为价值的实现。而根据他对《资本论》的定位可知,第一卷聚焦于价值的生产,而第二卷与第三卷则关注价值交换与价值分配等价值实现的问题。譬如,第二卷对于资本循环总过程的关注,直接关乎到价值交换与扩大再生产能否成功。换言之,哈维认为马克思在第二卷中的焦点是探讨在资本流通过程中价值得以实现所需要的各种社会条件。而第三卷又围绕对价值分配的关注,集中探讨了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所需的各种条件以及在资本积累过程中遭遇的各种危机形式。正因为如此,聚焦于价值实现的第二卷与第三卷顺理成章地成为他集中关注的部分。

第二,从使用价值与固定资本的角度重构《资本论》的诉求。在论述资本在“时间—空间”中进行周转的过程中,哈维遭遇了固定资本的问题。与此同时,在当代社会,由于科技的变革与机器的发展,固定资本的比重在生产资料领域愈发占据主导地位。因此,无论出于理论需要还是现实实践诉求,固定资本都已成为哈维不可避免的论题之一。一方面,固定资本作为一种特殊的生产资料形式,既是资本流通的阻碍,又是资本的一种特殊的流通形式。另一方面,固定资本之于资本积累的作用在于其使用价值。这意味着在正确对待劳动力的特殊使用价值之外,也要认真对待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根据哈维的判断,资本主义社会诸多危机以及疏离、异化、拜物教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的运行机制是以交换价值作为主导因素的。[注]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6年,第6-16、30-31、58、63-66页。基于此,他指出使用价值必须得到重视。然而,在他看来,商品的使用价值因其只具有物的维度而不能作为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切入点。与此种“物的维度”不同,固定资本因为加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而发挥其使用价值并实现了价值转移,所以其使用价值得以进入政治经济学的维度。因此,哈维提出必须以使用价值与固定资本作为研究资本社会的切入点。这也因此导致他侧重于《资本论》第二卷与第三卷。

第三,以空间视角重构《资本论》的理论诉求。自列菲伏尔提出极具影响力的“空间的生产”概念之后,西方诸多学者在这一空间视域中指认马克思的理论存在时间性优先的特征,这一特征遮蔽了从空间维度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脉络。因此,诸多学者开始从空间维度来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哈维便是其中一员。他从日常生活与地理学知识出发,对资本运行的总循环过程加以拓展并绘制了资本运行图式。在他看来,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因此对资本积累的考察必须置于运动过程之中。而对运动过程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此种价值运动过程与马克思的社会历史过程存在殊异)使其逐步跃出马克思的视野并建构出以空间视角为基准的时空压缩理论、不均衡地理发展理论、“反叛的城市”理论等。而这些理论内容与第二卷与第三卷中涉及的信用制度、固定资本、土地所有制以及地租等内容具有更直接的关系。

第四,从信用制度与价值分配的角度重构《资本论》的诉求。根据哈维对价值与货币概念的理论定位——价值只有在货币体系出现之后才真实存在,他将货币体系置于价值得以实现的重要位置。[注]参见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一卷,刘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37页。而货币体系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步被信用体系与虚拟资本等概念所替代。这主要归因于货币能够使得各种商品同质化的功能。这种同质化的功能以及追求价值无限性的需求迫使货币与其物质基础逐渐远离并被信用体系、虚拟货币与虚拟资本等所取代。因此,与价值分配直接相关的信用制度问题进入哈维的视野。

当然,哈维同时也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虽然提及了信用制度的问题,但他过于重视生产而忽视了分配的作用。此种忽视分配的做法导致马克思对信用制度的分析留于“走马观花”,这继而使马克思未能形成系统化的关于信用制度与金融资本的理论。因此,在他看来,此种理论缺位不仅昭示了马克思的理论已经部分地过时了,而且体现出《资本论》缺乏直接分析金融体制与信用制度的方法。然而,金融体制与信用制度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利润来源的主要手段。这迫使我们必须找到直接分析它们的方法。由此,哈维聚焦于第二卷中已经萌芽的信用制度的问题,结合现实的经济情况进行了理论的拓展:将第三卷中所涉及到的利润分配或价值分配的主体——货币资本家、产业资本家等概念引入其分析框架之中。应该说,这也是他重视这两卷的原因之一。

三、我们该如何理解《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

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定位体现出他通过重新阐释《资本论》来关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情况的理论意图,在这一意义上,他的这种作法具有积极的意义。然而,他的判断是否触及了问题的实质?换言之,当下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资本论》三卷本之间的学术关系?

首先,我们的确应该立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深化与拓展对《资本论》第一卷中的资本生产逻辑的解读,并依据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进入以资本流通过程与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为核心的《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的研读之中。但我们应当看到,哈维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判断存在问题。在他看来,当前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更加符合第二卷和第三卷中与价值流通和分配相关的资本积累模型。换言之,他认为第一卷所聚焦的资本生产逻辑已经部分地不适用于当代资本社会。实际上,当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依然是以资本的生产逻辑来决定价值流通与分配的,而不是相反。只是此种生产逻辑被“着了魔的世界”所体现出来的颠倒性所遮蔽,而这一“颠倒”由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之生产机制的转型而愈发具有迷惑性。譬如,随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向后福特制社会的转型,资本的生产机制产生了诸多变化——从有形商品的生产转型为知识、信息等无形商品的生产,知识生产与智能化生产成为资本生产机制的新形式并逐步占据重要地位,金融资本与房地产对资本生产机制的“硬化”与“颠倒”等。[注]参见孙乐强:《〈资本论〉如何走向当代:21世纪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重塑资本逻辑与阶级斗争的辩证法》,《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第25-27页。正是此种资本生产机制本身的变化,促使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呈现出哈维所说的新型社会现象。而此种表象层面的新型社会现象又促使诸多学者开始怀疑劳动价值论以及生产逻辑本身的重要性。

针对于此,我们结合当下现实来深化与拓展《资本论》第一卷中的资本生产逻辑的解读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任务。我们认为,不是弱化或抛弃《资本论》第一卷中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而是结合现实来研究资本生产逻辑在当代的表现形式才是研究《资本论》三卷本之间学术关系的关键一步。总体而言,马克思在第一卷中所讲的生产逻辑,既是商品的生产与再生产逻辑、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再生产逻辑,又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逻辑。立足于这样的理论维度,我们不难发现,资本在流通及分配领域中所出现的各种现象,其性质是由生产关系的性质所决定的。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流通及分配领域所出现的问题,都是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性所决定的。只有立足于此,我们才能越出物的生产、流通或分配的单一维度,在社会历史观的维度上来对哈维所说的资本主义的商品流通及分配问题作出全面的解读。也惟有此,才能对当代资本主义在上述这些领域中的新变化作出准确的解读。

其次,我们应以《资本论》三卷文本之间的真实关系作为解读的支撑点,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为原则,立足于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完整地理解《资本论》的理论结构。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的发展进程来看,学界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解读《资本论》之具体结构的理论范式。第一种理论范式以卢森堡、阿尔都塞等人为代表,属于以实证经验主义范式来解读《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倾向。此种解读模式虽然在不同的学者那里呈现出具体的观点差异,但其基本准则是:一致认为《资本论》三卷本处于并列式、可断裂的结构中。基于此,三卷本可被视为逻辑进程完全不同的三个理论模型。譬如,卢森堡在《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中,针对马克思的社会再生产图式提出过以下两个问题:(1)《资本论》第一卷仅研究个别资本且未能考虑社会总资本,然而考察经济过程应从个别资本还是社会总资本出发?(2)《资本论》三卷本均假定资本主义社会只存在资本家阶级与雇佣工人阶级,这种假定与现实条件不相符合,此种假定社会只有两个阶级的抽象方法与从社会总资本出发的理论方向在方法论上是否一致?

关于第一个问题,卢森堡坚定地认为必须从社会总资本出发并考虑具体历史进程中资本积累的复杂性,否则我们关于资本积累的讨论只是一个“不流血的理论虚构”。[注]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一个反批判》,载罗莎·卢森堡、尼古拉·布哈林:《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0页。关于第二个问题,她认为在资本不断向外扩张的过程中,尤其是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不断遭遇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状况以及在资本家与雇佣劳动者阶级之外的其他阶层。因此,我们已经不能再以马克思在第一卷中经过抽象之后而精简的预设前提来理解更复杂的资本积累进程。[注]参见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一个反批判》,载罗莎·卢森堡、尼古拉·布哈林《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第59-80页。基于此,她指出,只有两个阶级的抽象方法与从社会总资本出发在方法论上形成了对立,从社会总资本出发要求废除从个别资本出发的预设前提并开始考虑因资本扩张而产生的一系列新现象。

针对卢森堡的此种解读,罗斯多尔斯基在其著作《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中对其进行了合理的批驳。[注]参见罗曼·罗斯多尔斯基:《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魏埙等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0-79页。首先,他明确指出卢森堡未能区分个别资本与“资本一般”。这是导致卢森堡在诸多问题上不能理解抽象与“资本一般”并将其作为需要预设理论前提的“纯粹理论部分”的根本原因。根据卢森堡对第一卷未考量社会联系的理论定位可以看出,她将社会总资本排除在第一卷的视域之外。然而,第一卷在诸多地方已经考虑了社会总资本的情况。换言之,第一卷探讨资本问题的基础是“资本一般”或抽象领域的资本概念。此种资本既不是个别资本,也不是社会总资本。罗斯多尔斯基毫不留情地指出,此种将马克思的再生产图式与现实的经济情况进行比对并以二者不一致为由来指责马克思的再生产图式仅是一个不流血的理论虚构的作法,反映出卢森堡不理解“资本一般”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其次,卢森堡不同意将社会划分为两大阶级的观点,这恰恰体现出她没有理解马克思的原意。马克思确实曾明确提出过为了理论的简便而作出一些假定,但他也明确指认这些假定实际上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与此同时,马克思指认到:“但是我们在理论上假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律是以纯粹的形式展开的。实际上始终只存在着近似的情况;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越是发展,它同以前的经济状态的残余混杂不清的状况越是被消除,这种近似的程度也就越大。”[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5-196页。换言之,一方面,这些假定是为了更好地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与经济规律,另一方面,这些假定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建立起来的。此种近似于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表象的规律是包含了资本关系及其内在矛盾的“资本一般”规律。因此,不能以与资本主义表象层面的经济现实是否相一致来印证其适当性。

阿尔都塞则直接指认《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属于思想实验,因此在与现实的接洽过程之中存在断裂。基于此,他在分析第一卷所研究的资本问题时,倾向于将马克思预设的理论前提——假定暂时撇开市场等外部影响因素——的部分视为思想实验并就此与现实状况脱节。这一定位得到了诸多西方学者的认可。由此可知,第一种解读模式倾向于将三卷本置于各种理论假设中进行考量。这种作法既体现出他们对辩证法存在界限及条件的积极回应,又反映出他们不能理解抽象以及如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理论路径。

与此相对,学界存在另一种解读《资本论》的理论范式。这种理论范式立足于马克思本人建构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研究方法。基于这一方法,他们在理解具有假定条件的理论部分之时,不会以经验实证主义范式的视角来看待资本主义社会表象层面所实际发生的具体状况。换言之,对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产生如此表象之本质原因的分析,是他们看待需要理论假定的抽象领域部分的切入点。基于此,他们又从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来看待从抽象如何上升到具体的问题。这就规避了将抽象与具体进行直接割裂并独立分析的经验实证主义范式所带来的诸多问题。

我本人是赞同后一种解读思路的。总体而言,产生两种不同解读范式的关键在于能否正确认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原则以及“理论的一般”。实际上,第一卷的资本是蕴含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内在矛盾的“资本一般”范畴,这不是“个别资本”概念足以涵盖的理论范畴。此外,马克思所论述的具体世界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具体,而是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之中的具有内在矛盾性的具体。此种“具体”与马克思的“抽象”具有一脉相承性,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围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不断发展与演绎的社会历史进程。因此,不能直接以抽象与具体现实是否相一致来佐证《资本论》第一卷与第二卷、第三卷的理论立足点存在差异。换言之,我们应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为原则,立足于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以内在矛盾不断演绎发展并形成诸多现象层面之“颠倒”的角度完整地理解《资本论》的结构。

在我看来,哈维的问题恰恰在于没能把握住这种解读思路的深层内涵。他对《资本论》的解读,可归属于第一种理论范式。首先,在他看来,三卷本之间的关系被定位为三大资本积累模型,这三大模型均基于一定的预设前提而得以成立,尤其是《资本论》第一卷所预设的理论前提使其与现实直接割裂。这体现出他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范式转译成总体性的结构关系。其次,他与卢森堡等人一样,在诸多理论细节上体现出经验实证主义的倾向。譬如,哈维在《资本的限度》中曾批判马克思仅将资本主义社会划分为两大阶级。此种通过现实社会阶层化的倾向来证明马克思所指涉的两大阶级已经过时的作法,直接反映出他不理解“理论的一般”与具体的社会表象之间的真实关系。哈维指责马克思预设理论前提并与社会学意义上的具体现实存在不一致,恰恰反映出他不理解马克思运用于《资本论》中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方法论的本质内涵。

概括起来,哈维对《资本论》三卷本的理论定位及其偏重第二卷、第三卷的作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对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理论敏感性以及试图通过理论转型来诠释现实的学术努力,但从学术逻辑的层面来看更反映出他在阐释方法上所固有的经验实证主义倾向。这种理论倾向导致其只关注与人类生活表象直接相关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具体世界,而对这种具体世界的社会历史本质不怎么感兴趣。它反映出哈维对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以及《资本论》第一卷所聚焦的资本生产逻辑的重要性根本无法理解。从根本上说,在结合现实来理解资本生产机制的当代转型的前提下,回到《资本论》的文本语境本身并依据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之科学方法论,来完整地理解《资本论》三卷本所阐述的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才是我们理解《资本论》三卷本之学术关系的正确路径。惟有如此,我们在理解现象界的诸多危机与具体矛盾之时,才不至于弱化甚至取代本质层面的内在矛盾思路,才不至于像哈维一样以三大资本积累模型来取代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理论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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