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丁玲办《中国》与新时期文学
2019-02-11原帅
原 帅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石家庄 050024)
1975 年5 月19 日,丁玲从秦城监狱释放,结束了5 年的铁窗生活,被送去长治市老顶山人民公社嶂头大队“养起来”,与分离7 年的老伴儿陈明团聚。从释放到去世,这11 年是“晚年丁玲”①王中忱是较早提出“晚年丁玲”这一概念的,他认为“‘晚年丁玲’其实也可以置换为‘复出以后的丁玲’,这里的‘晚年’并不仅仅具有自然年龄的意义。因为‘右派’的头衔,丁玲的复出经历了一段颇为曲折的过程,1976 年‘文革’结束后,许多作家重返文坛,发出新的声音,但丁玲却要到1979 年3 月,才得以在山西的《汾水》杂志发出一篇《致一位青年业余作者的信》,那时她已经75 岁,到1986 年3 月4 日去世,作为作家丁玲的晚年,只有六七年时间。”(《重读晚年丁玲》,《丁玲研究》2011 年第1 期)“晚年丁玲”具有“生理年龄”和“文学年龄”的双重含义,应从她被释放后算起,她在嶂头村向儿子蒋祖林讲述自己的一生,实质上就是“回忆录写作”。。劫后余生、生活受优待,丁玲怀着复杂的心情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对私,是与儿子蒋祖林彻夜长谈,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对公,是写作3 本书——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和回忆录《魍魉世界》《风雪人间》)。始,丁玲雄心勃勃,《在严寒的日子里》计划写一百万字,要比肩《静静的顿河》。无奈年老体病,写作缓慢。不久,丁玲与陈明就投入到摘掉帽子、恢复名誉、历史重评的更重要的斗争中去了,写作被搁置。1979 年回京,5 月收到《关于丁玲同志右派问题的复查结论》,所谓的“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和“右派”的帽子都被摘掉,恢复了党籍和工资级别(行政七级、每月270 元),但历史结论还留下尾巴。10 月,搬进木樨地的高干楼,住22 号楼9 层,六室一厅。后在李锐的帮助下,胡耀邦做工作,于1984 年7 月向全党下发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丁玲既非“叛徒”(即“疑点”),又非“在敌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错误”(即“污点”、1957 年结论),而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恢复了1940年结论)。丁玲说:“有了这样的结论,我可以死了。”蒋祖林多次劝母亲抓紧时间写回忆录,但他没有想到,她去办文学刊物了。未完成的3 部作品和殚精竭虑地办《中国》,是晚年丁玲最重要的文学活动,对它们的考察可以帮助我们体味晚年丁玲的内心世界和文学观念。本文聚焦于后者,梳理丁玲办《中国》的经过,并分析晚年丁玲在新时期文学场的位置以及《中国》和新时期文学转型的关系。
一、丁玲办《中国》
1984 年4 月27 日,丁玲组织作协“创作委员会”座谈1983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这个“创作委员会”是用来安置一些重返文坛的老作家。座谈会邀请了青年作家张洁、李陀、陈建功、梁晓声等人,但一个都没到场;座谈会又一次成为老作家们的聚会,有舒群、草明、魏巍、雷加、骆宾基、李纳、曾克、逯斐、姚雪垠、西虹、林斤澜等。老作家们对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邓刚的《迷人的海》、唐栋的《兵车行》评价很高,但他们也表达了对文坛的一些看法,如草明表示今年的小说比“伤痕文学”的格调高多了,骆宾基指出当下反映时代角落的小说多、能够照亮整个时代的小说少,舒群提出应该重视延安文学传统,李纳发了年轻作家不愿意与老作家交流的牢骚。丁玲讲话的主要内容是“文艺界应该像抢救资料那样抢救这些老作家的创作经验”[1]720。老作家们普遍表示,好不容易熬到新时期,却很难发表作品,受气氛感染,魏巍提出可以办一份“老作家刊物”。丁玲原以为这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会后舒群、曾克就活动起来。7 月11 日,舒群去协和医院看望丁玲,提出办刊物的具体想法,丁玲有顾虑,一直推脱。同日,中央组织部正式发布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丁玲的态度随即转变。7 月22 日,丁玲亲自给作协党组起草报告并给胡耀邦写信①晚年丁玲的绝大部分书信、讲话稿都是由老伴儿陈明或秘书王增如代笔的,只有极少的书信由丁玲亲自写。,正式提出办刊物。丁玲在报告中说:“我们这些人虽然大多已进入老年,但我们接受党的教育和毛泽东文艺思想哺育时间较长,我们这些老同志不敢妄自言老,不甘默默无为,愿意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学贡献余生。”“刊物倡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提倡艺术上的创新,大力倡导民族化、大众化。”“实行承包制。除创刊阶段请求银行贷款外,此后刊物及其他出版物一律自负盈亏,不要国家补贴,并考虑实行集资认股。”[2]22-231985 年城市改革开启,丁玲提出“自负盈亏”“集资认股”的办刊方式,具有“五四新文学”同人刊物的色彩,故被胡风高度肯定,《中国》被“丁玲集团”标榜为中国第一本“民办公助”的文学期刊。然而事实上,《中国》既非“民办”,又非“公助”。
舒群等人的“地下活动”很快被作协党组知晓,时任党组书记的张光年7 月13 日日记:“同意作家出版社出版一种以刊载中长篇为主的大型定期刊。如果丁玲愿意,请她具名主编,但不同意另出一种‘老作家刊物’。”[3]556丁玲、舒群不等作协批复就紧锣密鼓地筹备刊物,8 月21 日、24 日、29 日在丁玲家中开会,商讨编委名单,经过反复协商,确定丁玲与舒群为主编,魏巍②据牛汉回忆,丁玲在谈及魏巍时说他“政治性太强”,她认为《东方》前面写得还好,后面不满意。牛汉问她为什么请魏巍来当编委,丁玲说为了求得上边的信任,让刊物好办点。魏巍对牛汉有意见,认为丁玲不应该让牛汉接替她办《中国》,他将《中国》的停刊归咎于牛汉。具体请参考孙晓娅的《访牛汉先生谈〈中国〉》(《新文学史料》2002 年第1 期)。、雷加、牛汉、刘绍棠为副主编,编委有王朝闻、叶水夫、邓友梅、西戎、西虹、朱寨、杜鹏程、陈涌、陈翰伯、草明、秦牧、秦兆阳、贾平凹、姚雪垠和曾克。邀请叶圣陶、冰心、胡风和周扬为顾问,丁玲说如果周扬不同意就请阳翰生。此外还邀请过孙犁、陆文夫、宗璞、骆宾基等人,他们以各种理由婉拒。丁玲与陈明曾登门拜访艾青,艾青原本答应,但高瑛得知后坚决反对,“现在作协那么多刊物,又是《人民文学》,又是《中国作家》,冯牧还是《中国作家》的主编,还有必要再办一个《中国》吗?这不又是搞宗派吗?”高瑛劝艾青,“当时有很多舆论,说丁玲是在招兵买马,拉一帮人,给自己立一个文学山头”,“丁玲要折腾,就叫她去折腾,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牵着鼻子走。”[2]36刊名最初叫《中国文学》,用鲁迅先生的字③丁玲非常敬重鲁迅先生,1950 年在筹备文学研究所时,最初上报的名称是“鲁迅文学院”,但郭沫若在批复时改为“中央文学研究所”。,但外文局有一个刊物叫《China Literature》,国内发行时就叫《中国文学》,于是改名为《中国》。9 月9 日,丁玲一连给巴金、孙犁、白桦、马加、彭荆风、李乔、洛汀、冯永祺等写信约稿。第1 期发稿时间定在10 月10 日。
正当丁玲踌躇满志时却遭遇了挫折,邮局规定刊物登记必须在每年的9 月15 日前完成,按照正常程序,《中国》不可能完成登记。丁玲立刻给作协党组、中宣部写信交涉。8 月27 日,唐达成到丁玲家汇报工作,他答应去出版局交涉。9 月7日,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梁光弟来家谈登记问题。9月8 日,丁玲致信贺敬之催促,9 月12 日致信胡耀邦求助。9 月15 日,在京西宾馆参加中宣部座谈会,习仲勋、邓立群告诉她“给耀邦的信我们看了,你办刊物没有问题。邮局那里我们去说。”[1]746张光年9 月22 日日记:“唐达成被贺敬之找去了,10 时半回到会场,出示中宣部为丁玲办刊致耀邦同志信复印件,中宣部报告中对两事表示同意。据说前天中央讨论时,耀邦认为都是中宣职权内事,中央书记处不宜开此先例,驳回中宣部解决。丁氏报告涉及开办费(三十万)及人员编制(十五人)问题,贺感到难以解决。党组接受我的建议,从流动资金拨10 万元资助丁刊,并挤出三个名额给她。”[3]579-580于是,唐达成让张僖从作家出版社的利润中拨出10 万元给丁玲,这些钱在第3 期时几乎花完。丁玲凭借自己在党内的资历、与最高层领导人的私交解决了《中国》的登记、经费问题。11 月28 日,《中国》在新侨饭店召开了盛大的创刊招待会,丁玲作了《五世同堂,团结兴旺》的讲话。招待会吃自助餐,人均20 元的标准,但张光年在日记写到:“冷餐招待,吃不惯。”[3]5961984 年12 月21 日终于拿到了刊号,而创刊号早已送去印刷,文化部在批复中明确规定《中国》接受作协领导,不是“民办公助”的刊物。
《中国》最初的办公地点是作协后院的两间防震棚,众人很不满意,于是丁玲托人找房子。先后在《解放军报》招待所、地安门东大街129 号和西皇城根南街29 号的民宅短暂呆过,折腾了半年,终因环境或房租问题,无奈搬回作协。《中国》的印刷、出版也是丁玲出面解决的。艺术研究院党委书记苏一平住在木樨地24 号楼,他是丁玲在延安时期的朋友,丁玲直接找过去,他让负责出版的王致远、黎辛直接向丁玲汇报。苏一平明知办文学刊物肯定赔钱,但还是愿意帮助丁玲。因为“价格双轨制”,印刷《中国》不在计划内,出版社要从市场渠道购买高价纸,导致成本上涨。1985 年6 月19 日,王致远到丁玲家汇报工作,《中国》第1 期盈利4 千,第2 期亏损1 万,第3 期亏损2 万,第4 期不想印了。丁玲不得不寻找其他渠道,主管湖南出版工作的李冰封很尊敬丁玲,表示愿意承印。办文学刊物花费极大,失去组织支持的丁玲为钱发愁,后来还被骗去110 万,这笔钱是丁玲出面向曾经下放的佳木斯农场借的,对此她特别愧疚,临终前还一直念叨。
外部事务已让丁玲焦头烂额,没想到内部也是冲突不断,更让她心力交瘁。1985 年2 月5 日晚,刘绍棠送来自己的长篇《瓜棚豆架雨如丝》,丁玲用了2 天看完了11 万字的稿子,又让王增如将稿子送给杨桂欣①丁玲办《中国》时非常信任牛汉、冯夏熊、杨桂欣、王中忱等年轻人,如陈登科把自己的长篇小说《路障》给了丁玲,她不看,让杨桂欣审读,杨认为达不到《中国》的标准,丁就退了稿。看。王告诉杨说:“老太太叫我送来的,她自己看过了,并且用红铅笔画了一些记号。她要你今天看完,明天向她汇报。”[4]124杨桂欣看后觉得不好。为了稳妥,丁玲又让雷加、舒群审读,两人看后亦觉不好。2 月14 日晚刘绍棠、舒群、雷加来丁玲家讨论小说,刘绍棠情绪激动,不欢而散。之后丁玲多次约刘绍棠,但是刘始终耿耿于怀,他说50 年代这批作家只有他和丁玲亲近,一些人骂他精神附逆;他觉得不受尊重,作为副主编没有权利,还提醒丁玲不要被人利用。从第3 期开始,刘绍棠退出《中国》。刘绍棠的事还没处理完,舒群又向丁玲发难。1985 年3 月15日、16 日舒群两次给丁玲打电话,表达对冯夏熊的愤怒,一是冯每期拿450 元编辑费,二是冯私下议论他,他还向作协党组告状。舒群发难之际正是丁玲、陈明出行之时,3 月18 日离京飞桂林,24 日到南宁,28 日到长沙,4 月1 日到西安,4 月5 日在延安匆匆重游后立即回京。丁玲一路上不停地讲话、约稿、宣传,郁闷的心情和南方的阴雨让她咳嗽不止,曾克不断发电让她早日回京处理家事。在长沙丁玲一口气写了3 封信,她对刘绍棠说:“我们编一个刊物,是有共同的理想的嘛。就是为着要宣传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的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嘛。就是要旗帜鲜明,发表一些比较优秀的文学作品,要搞大团结的嘛!我们就要首先自己能团结,不以一点点自己意见而闹分裂的嘛。”[5]272对雷加说:“外部的困难,对《中国》都可以克服下去,就怕内部自己不团结。刊物才出了一期,就闹得这样”[5]274。对曾克,丁玲对舒群的抱怨更为直接,但倔强地表示“我们只能硬挣着,还得积极干,不要令我们之中任何人散了心。”[5]276-2774 月16日,丁玲登门拜访舒群。舒群正襟危坐,丁玲耐心解释,并就编辑费的标准达成一致,舒群火气消了不少。之后她多次催促牛汉、冯夏熊,5 月6日,冯夏熊由曾克、牛汉、杨桂欣陪同登门道歉,舒群比较满意。虽然丁玲极力维护团结,但舒群还是在1985 年底退出《中国》。雷加约来王家斌的小说,但没权决定发稿;丁玲向马加约稿,马加为此中断长篇写作,寄来散文《我与长山子》,但稿子最后既没有用、也没有退,冯夏熊还给弄丢了,雷加对此极为不满,于1985 年9 月退出《中国》。
1985 年下半年丁玲常常觉得“孤立”,在致陈登科的信中说:“我又有一点落在一九五七年的情况之中了。”[5]2957 月13 日,丁玲因糖尿病、肾病加重住进首都医院,此时谁也没有想到她的余生将会在这里度过。住院期间,丁玲还在约稿、审稿。丁玲办《中国》,大到期刊的登记、经费和编制的申请、出版的协商、资金的筹措,小到约稿、审稿、维护内部的团结,种种烦心事都要她亲自出面,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一次次帮《中国》度过难关。因此,蒋祖林、王增如才会说丁玲是因为办《中国》累死的,晚年丁玲在《中国》上倾注了自己最后的生命力。
二、作协看《中国》
《中国》从创刊到停刊,丁玲、牛汉与作协党组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这里面既有历史上的宗派宿怨,又有文学观念的分歧。1981 年8 月27 日下午,张光年登门拜访丁玲,开始时气氛融洽,交谈过后发现分歧巨大。凌晨丁玲给周扬写信,语气相当不客气,“我从来没有听到你们提倡文艺为工农兵,你们把老解放区,把党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培养起来的老作家都搁在一边,只在需要装饰的时候,表面上虚与委蛇一下,你个人从来不诚恳的找一下这些人谈两三句话,连过去你的假团结都没有。只相信几个你认为可靠的人。于是你把作协、党的文艺工作的重担只交给病人,两年来都没有上班”,“这些人也许忠诚,但他们是很少谈作品,过去是,现在是,他们是脱离作品,脱离作家,高高在上的人”。[2]87-88
丁玲与周扬积怨太深,任何言行都会被误解。1979 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有人提议组织文学研究所的同学聚会,时任作协党组书记的李季赞成,让张僖安排,但他俩都不参加,唐达成也避嫌没参加。此时丁玲刚做完乳腺癌手术,接到邀请后立刻从病床上爬起来,认真打扮后出席。那次聚会有六七十人参加,但被有些人视为丁玲在“召集旧部”“重整山河”。作协里有一个“作家支部”,由丁玲、艾青、舒群、罗峰、白朗、草明、曾克、逯斐等老作家组成。1983 年7 月,中央发出《关于全党学习〈邓小平文选〉的通知》,作家支部于9 月3 日、9 月17 日两次组织学习。老作家们对“周扬集团”深感不满,言辞激烈。会后支部书记曾克将发言记录整理成一份学习简报,上报作协党委并通过私人渠道直呈邓小平。10 月11 日中央办公厅给丁玲家打电话,丁玲不在,王增如与曾克一同赶往中南海校对这份简报,看见页眉有一行铅笔字:“印发政治局和书记处各同志。邓办。”此事惊动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作协党组相当紧张,此时周扬正因“异化”问题受到批判,张光年正打算引咎辞职,“周扬集团”将此视为丁玲的“诬告”,张光年1983 年11 月11 日日记对此事有评价:“可笑也。”[3]506
唐达成曾是文学研究所的学员,是丁玲的学生,在批判所谓“丁、陈反党集团”时他因仗义执言,直接得罪了周扬,被划为“右派”。于情于理,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1984年8 月20 日,丁玲出席《中国妇女报》的座谈会,她就作协是否批准《中国》与唐达成进行了笔谈:
丁:达成同志,你今天能答复我的问题吗?
唐:有些具体问题还需要中宣部支持解决。最近敬之同志忙,我想和他谈了以后再向您汇报。党组的同志都支持您办这份刊物。
丁:我现在急需要你们点头。或者不同意。明朗化些。
唐:党组的同志们是同意的,这点是明确的。[2]26
后来丁玲当着唐达成的面说:“官是我们自己封的,你们承认不承认?”[2]151据玛拉沁夫、张凤珠、谢永旺等知情人透露,两人在私下里谈及对方时都充满了不屑,“在说到这一届党组班子的时候,丁玲一副不屑一顾地说,他们这个班子,都是些学生嘛。唐达成听到这些话,猛然情绪激动起来,愤愤地说,我是学生,我永远都是学生嘛,可我们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6]178唐达成给丁玲的私信都自称“后生小子”或“学生唐达成”。每次丁玲有求于作协时反而是唐达成亲自登门汇报,已是作协党组书记的唐达成在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老师时应该颇感压抑吧。张凤珠在1950年代曾做过丁玲的秘书,又是文学研究所的学员,与丁玲的私交一直很好,但是丁玲的一些话也刺痛了她。1985 年她在冯牧手下编辑《中国作家》,而《中国》迟迟没被批准,丁玲直接去中宣部找贺敬之,质问“‘现在可以让张凤珠办刊物,我丁玲倒不可以办?’这话就传到我耳朵里,我就去找丁玲,我说‘我跟你都二十二年了,你现在这么说我,你不也不公平吗?’”张凤珠最后感叹“丁玲也不是前嫌尽弃,也还是不依不饶。”[6]176
缺钱一直是丁玲办《中国》最棘手的问题,从创刊到丁玲去世,她一再向作协要钱、要编制。1985 年1 月21 日,丁玲在设家宴招待唐达成、王蒙、冯牧、杨子敏等作协领导,大家都清楚这是“鸿门宴”,但只能硬着头皮去。唐达成私下里发牢骚,说:“《中国》不管是申请开办的报告上还是对外宣称,一直是民办公助的口径,不要经费,不要编制,硬气得很。可一批下来,什么都要了。”[2]146饭后,丁玲欢迎各位领导再来,王蒙感叹:“饭好吃,诗难做。”1985 年2 月7 日、4 月13 日和6 月22 日,丁玲3 次给作协党组写信。她和牛汉理直气壮,认为《中国》既然接受作协领导,那么作协必须给钱、给编制,参照《人民文学》36 人的编制,《中国》只要25 个。当时正是工资改革,所有编制冻结,作协根本无法增加新的编制。丁玲等了3 个月没有消息,于是7 月9 日给习仲勋写信,12日习仲勋就电话告知丁玲,已向胡耀邦同志反映。17 日丁玲致信唐达成,特意提及习仲勋。7 月25日再致信习仲勋,8 月25 日三致信习仲勋。唐达成对此感到特别头疼,“你不知道当时《中国》的人,那个麻缠劲,那个烦劲,一天到晚盯着你要经费要钱,可又不让你审查她的刊物,总发一些给你惹麻烦的文章”,“我们可能拿上作协极有限的经费,去给《中国》编辑部?”[6]310虽然张光年、唐达成被纠缠得很心烦,但也真心佩服晚年丁玲的这股劲头。丁玲病情恶化后曾对牛汉说,自己活着时《中国》就办得如此艰难,死了之后该怎么办。一语成谶,1986 年10 月18 日上午,作协党组唐达成、鲍昌、束沛德、从维熙、韶华来到《中国》简陋的编辑部,正式宣布《关于调整〈中国〉文学月刊社的决定》,后来双方还围绕“停刊词”展开了斗争①牛汉执笔写了一份言辞激烈的“停刊词”,计划发表在《中国》1986 年第12 期终刊号上。这一期原本在湖南印刷,作协方面得知了消息,派人去湖南撤了这份“停刊词”。牛汉将过去做地下党的经验用来应付唐达成,他早有准备,立即让邹进带着纸型去西安,印了几千份发到国内外。。《中国》停刊前,牛汉参加作协的例会,唐达成对他说:“牛汉哪,你走错门了。”牛汉顶了回去,“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门。”[7]217牛汉从未后悔与丁玲合作办《中国》,“唐达成去世前参加了一次《小说选刊》的座谈会。会上林希发言讲到《中国》停刊。唐达成隔老远说,‘牛汉哪,《中国》停刊你还耿耿于怀啊。’我大声说,‘你知道《中国》是被迫停刊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7]217
三、从“边缘”到“先锋”
排除宗派宿怨的情绪干扰,晚年丁玲办《中国》的种种艰难及其与作协党组的紧张关系,折射出她在新时期文学的“边缘”位置。丁玲本来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实践者和共和国文学制度的缔造者,但是在新时期她却没能重返文坛权力中心。晚年丁玲具有强烈的“辩诬情结”,为了彻底解决历史问题,她的言行有一定的策略性,尤其是在“清污”运动中,被视为“四条棍子”①臧克家、丁玲、欧阳山与艾青相继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拥护清除精神污染的谈话,被一些作家称为“四条棍子”。,“左”的形象进一步加剧了她的“边缘”地位。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她在新时期的言行不都是策略性的,反而是非常“真诚的”。经过1942 年延安整风运动和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已不再是一个“五四”意义上的作家,而是脱胎换骨成为“共产党员作家”②蒋祖林与王增如都多次强调陈云的一番话对丁玲的深刻影响,1942 年整风运动期间,陈云找丁玲和刘白羽谈话,陈云说:“对于共产党作家来说,首先是共产党员,其次才是作家”“不但组织上要入党,思想上还要入党”“共产党人应该在意识形态领域斗争中起先锋作用”。见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 年版,288 页。,党的立场、纪律是第一位的,而作家的思想、写作是第二位的;同时,“党员”和“作家”两种身份绝不是对立的,而是形成一种复杂的共生关系,不同处境会有不同的侧重③如丁玲一直想放弃行政工作,安心写作,显然她更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而不是“官员身份”;据康濯、马烽、邓友梅等人回忆,丁玲在给文学研究所讲课时说,要求“方向正”还得“艺术精”,深入生活的同时还要有艺术感染力。见蒋祖林《丁玲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349 页。。周扬、张光年、唐达成作为文艺界“领导”,他们身处文学场中心,直接受到政治场的影响:他们既要贯彻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新意识形态,又要防止极左文风的破坏;既要维持“思想解放”“百花齐放”的文学环境,又要警惕文学探索可能的“越界”。位于文学场中心的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相反,处于“边缘”位置的丁玲反而更加自由,她既可以在公开的言论里表现得特别“左”,又可以在办《中国》时表现得特别“右”;历史问题解决后,晚年丁玲没有了后顾之忧,“党员”身份重新确定后,她的“作家”身份反而更强烈。从她与刘绍棠、牛汉、杨桂欣等人的私下谈话可以看出,晚年丁玲是真诚地坚信毛泽东文艺思想和延安文艺传统的,但是她在宣扬时并不排斥其他方向的探索,而且在评价作品时也总是秉持文学的标准而非政治的标准。晚年丁玲有坚定的立场,同时又有敏锐的艺术感觉、严格的文学标准和多元的文学趣味,所以牛汉才会说她一点都不“左”,“我觉得她的晚年是不顾一切了,回到年轻时的心态,让我来编《中国》。”[7]223
《中国》发表了很多革命历史回忆录,如魏巍的《那边,延河上空有一颗星》、方冰的《永恒的怀念》(怀念在晋察冀边区牺牲的史轮、陈辉和任霄3 位烈士)、黄钢的《延河的流水是清亮的》;第3 期发表了刘大海的《忆又然》;第4 期开设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专栏,发表了聂荣臻的《在反“扫荡”的战火中》、杨成武的《敌后抗战》、华山的《青青海罗杉》和贺敬之的《诗人柯仲平》。史轮、黄钢是“西战团”的成员,李又然因“丁、陈反党集团”而罹难。《中国》还高度评价了瞿秋白、冯雪峰与胡风对左翼文学、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贡献④《中国》刊发了李何林的《鲁迅和日本文学和日本人民》、朱正的《瞿秋白与左翼文学运动——为纪念瞿秋白殉难五十周年而作》、陈早春的《雪峰现实主义理论初探》、唐弢的《雪峰——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的阐述者和发展者》、陈辽的《胡风文艺思想平议》等论文。。“西战团”“抗战”“延河”“丁、陈反党集团”,这些关键词勾勒出丁玲个人的生命轨迹,而丁玲又代表了一个群体——她与《中国》的主要编委如舒群、曾克、雷加等,代表了左翼文学传统和“党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培养起来的老作家”,即延安文学传统。随着丁玲、舒群等“老革命作家”的“复出”,他们所携带的革命历史和文艺观念一并汇入了新时期文学。因此,1985 年的《中国》试图在新时期恢复延安文学传统,使之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动力。
晚年丁玲特别渴望与青年作家交流,老作家们希望延续“传帮带”的传统,将自己的创作经验和延安文学传统传递给下一代作家。丁玲平日生活节俭,但在招待文友时却很大方。1984 年4 月19 日晚,丁玲设家宴招待青年作家邓刚、史铁生与唐栋,邀请舒群、李纳、雷加、曾克、张凤珠、冯夏熊作陪。晚宴很丰盛,还叫了两只全聚德的烤鸭。丁玲考虑得很周到,安排汽车去接,还特意让自己的女婿背行动不便的史铁生。老作家们谈兴很浓,尤其是丁玲,而3 位青年作家则相当拘谨,基本是问一句答一句。丁玲的话有“指导”的意味,她说:“无论你写壮烈的,还是哀婉的,都可以动人心弦。但是我更希望你们在小说里着重书写有朝气的,健康的,充实的人。我们的作品应该是安慰人、鼓舞人的,而不要使人读了你的作品感到灰心、绝望。”[1]719这与上文所提及的草明、骆宾基的观点相似,“歌颂”新社会、塑造“社会主义新人”、鼓舞读者,这显然是延安文学传统的文学观念。晚宴结束时,3 位青年作家如释重负,当他们表示还要再去拜访冯牧,丁玲、舒群明显不悦。冯牧主编的《中国作家》集结了冯骥才、张贤亮、张洁、王安忆、莫言、张承志、邓刚等当红作家,而丁玲却约不到他们的稿。张洁原本答应给一篇小说,但拖了好久才给了一篇题为《纵然惜别终须别——第二次中美作家会议追记》的散文,而且是已在香港报纸发表过的。她的这一行为不仅让“丁玲集团”不满,更遭到张光年的指责,说她“没骨气”。丁玲与张光年、冯牧都在“争取”青年作家,但是由于丁玲的“边缘”位置,加之她所倡导的文学观念与新时期并不合拍,甚至她的强势性格,都影响了她与青年作家的交流。正如刘绍棠所说,50年代作家只有他与丁玲接近,而80 年代的青年作家对她敬而远之,《中国》的“作家断层”意味着晚年丁玲的“文学指导”并没有成功。
无奈,《中国》只能去争取其他“边缘作家”,如遭到批判的白桦、遇罗锦、王富仁、刘晓波①白桦因《苦恋》遭到批判,丁玲想拉他一把,向他约来《秋天回旋曲》,虽然她和雷加觉得小说写得不好,但还是坚持发表。丁玲也不喜欢遇罗锦的《冬天的童话》,但是觉得还是应该给具有才华的年轻人机会,于是约来了《〈无情的情人〉拍摄散记》。当她得知张辛欣因为《在同一地平线》受到批判后,就拜托舒群向张辛欣约稿。她还刊发了王富仁的《对古老文化传统的现代化调整——鲁迅与中外文化论纲之一》和《以西方文化为重建中国现代文化的主要参照系统——鲁迅与中外文化论纲之二》、刘晓波的《无法回避的反思——由几部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所想到的》和《与李泽厚对话——感性·个人·我的选择》。丁玲因长期受到批判,对这些受批判的作家有同病相怜之感,而且在当时文坛,只有丁玲这样的大作家敢于“提携”这些受批判的作家。,文学新人王家斌、田东照、庞天舒、廖西岚等,还有活跃于“地下”的先锋文学。晚年丁玲与《中国》的“边缘”位置反而促成了其“先锋”的文学品质,接纳文学新人和异质文学实际上成为他们经典化的重要阶段;当他们进入文学场中心、完成经典化后,又反过来促成了《中国》的经典化。由于诗人牛汉的关系,《中国》刊发了绿原、邹荻帆、冀汸、流沙河、唐堤、公木、昌耀、郑敏、彭燕郊、蔡其娇等老诗人,北岛、舒婷、顾城、多多、杨炼、欧阳江河等“朦胧诗人”以及廖亦武、翟永明、李亚伟、于坚、周佑伦、李亚伟等“新生代”(“第三代”)的诗作,浓缩了中国当代诗歌史。彼时北岛失业,牛汉特聘他为《中国》组稿,每月支付100多元工资,直到《中国》停刊。牛汉敏锐地发现了当时尚活跃于“民刊”的年轻诗人,在1986 年第3、6、8 期集中刊发他们的诗歌,还写了《诗的新生代》及时命名、评介。据牛汉回忆,当他在病房向丁玲描述“新生代”时,丁玲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残雪的《苍老的浮云》先后被《收获》《钟山》退了稿,稿子几经辗转由李陀推荐给牛汉,牛汉看后立即发表。后来残雪又寄来《黄泥街》,杨桂欣未征求编辑部的意见给退了稿,牛汉得知后立刻打电话追了回来。《中国》还发表了残雪的短篇《天窗》和散文《美丽南方之夏日》。刘恒的小说《食之走》被牛汉改为《狗日的粮食》,成为他的成名作。残雪与刘恒正是通过《中国》逐渐进入文学场的中心。《中国》还表发了刘勇(即格非)的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还有马原的《骷髅》、徐星的《城市的故事》、北村的《构思》、多多的《西行》、刘霞的《黑色风景》、杨争光的《老家人》《原》等,《中国》拉开了先锋文学的序幕。
从丁玲到牛汉、从1985 年到1986 年,《中国》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老作家在这里完成了文学的接力,以丁玲为代表、来自延安、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老作家们渐渐退出文学场,而以“新生代”“先锋文学”为代表的60 年代作家开始崭露头角,作家的代际和文学的资源都发生了转移。需要强调的是,丁玲在生前审阅了1986 年的全部稿件,除了完全信任牛汉以外,如果晚年丁玲没有敏锐的艺术感觉、多元的文学趣味和包容的作家胸怀,她怎么可能同意发表这些异质于自己的文学观念且尚未被主流文坛认可的“先锋文学”呢?晚年丁玲的“边缘”位置反而成就了《中国》的“先锋”面貌,她以特殊的方式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的转型。再次回到最初的问题,晚年丁玲为什么不争分夺秒地写完剩下的3 本书,而要殚精竭虑地办《中国》呢?就像她给刘绍棠的信中所说的,“如果我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我能牺牲我可怜的一点点时间,不去写我的长篇小说而来找麻烦的事,办什么鬼刊物吗?”[5]272由此可见,在晚年丁玲看来,办《中国》要比写长篇小说和回忆录更重要。1984 年的《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彻底解决了她的历史问题,“党员”身份完全恢复后,晚年丁玲对恢复自己的“作家”身份表现得更为迫切。如果她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她只需要回忆自己的“个人历史”、用文学的方式再次强化组织的结论即可。但是晚年丁玲的文学活动并非仅仅是“辩诬”,她殚精竭虑地办《中国》、固执地讲述被新时期“遗忘”的“群体历史”、渴望与青年作家交流,这些都是为了在新时期恢复延安文学传统。晚年丁玲是“活着”的文学传统,这个传统只有在新时期继续“活着”,她的文学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丁玲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事,一是要求给陈明再找一个老伴儿,二是留给外孙、孙女各1 万元,剩下的遗产办《中国》。
1986 年3 月4 日,丁玲去世,一个文学时代结束了。1986 年底,《中国》停刊,意味着另一个文学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