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对鲁迅独立批判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2019-02-11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350007)
在陈映真几十年的创作历程中,不论外在世界和时局如何变幻,不论台湾社会政治环境如何变迁,陈映真始终用他的笔,以一种超乎党派、超乎政治立场的独立知识分子的身份,保持着一种他所特有的高度批判精神去看待和分析身边的事物。在1988年台湾人间出版社出版的《陈映真作品集》中所刊发的“出版缘起”一文中便明确指出,陈映真在台湾战后几十年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他以特有的思想高度,针对台湾战后社会历史现实中被政治所掩盖、被台湾当局所忽视的各种思想盲点而掀起如现代主义批判、第三世界观、资本主义工商社会消费理论、冷战和民族分裂等方面的思想论战,使得陈映真成为战后台湾社会不可忽视的一面思想旗帜[1]3。
由此可见,在战后台湾的社会思想史上,陈映真以他知识分子特有的独立批判精神,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风云急速变幻、社会生活激烈动荡的台湾社会提供了一面“左眼”观察的镜子,他对台湾社会在不同发展阶段所涌现出的各种现实情况所给予批判的广度和深度往往超越与他同时代知识分子的视野,他对许多现象背后的反思,如台湾的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在大众消费社会人的精神信仰的迷失、全球化对跨国公司的反思等,都以超前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锐利眼光和批评视角在台湾社会掀起一个又一个争议与论战,也使他成为台湾那一段历史、那一个时代、那一个社会中知识分子中的先觉者和先驱者。
然而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陈映真对台湾现实社会进行批判的动力来自何处?陈映真在面对台湾现实社会纷繁芜杂的乱象进行批判时他是如何对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角色定位的?或者说他这种独立批判的知识分子身份从何而来?
一、“市镇小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
1975年,陈映真在他因为“民主台湾联盟”案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的第七年,由于蒋介石的去世而特赦出狱,在所写的《试论陈映真》一文中首次直白地对自身进行了深刻“剖析”。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市镇小知识分子”作家,在社会景气好的时候“意气风发”,在社会景气不好的时候就“向下沉沦”;但同时也表达出正是由于在困顿中这样的市镇小知识分子,在生活和出路没有着落时有时也有“改革世界的意识和热情”。正是由于市镇小知识分子在社会中这样的特殊地位,因而使他们更加敏感于周边新生事物的发生和旧有事物的衰败。然而,陈映真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由于小知识分子这种与生俱来的软弱特质,使得他们即使怀着打破旧世界建设所憧憬的新世界的梦想,自身却没有能力去做任何改变,从而只能怀着“自身的某种宿命的破灭感去瞭望新的生活和新的生命”[2]322。由此,陈映真明确表示,市镇小知识分子要破解自己软弱,只能投身于革命实践,并且要从自身做起,要同“旧世界作依然的决绝”[2]323,才能开启并投身于新的历史时代。
从陈映真对自己作为“市镇小知识分子”的大段论述中,一方面我们看到这是陈映真对自己之前所写小说风格形成及其演变的原因来使用的;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陈映真对自己作为“市镇小知识分子”这种身份的定位中所蕴含的深刻含义。“市镇”是一种作为乡村与城市之间地带的“地理区域”定位,而“小知识分子”则是普通老百姓与统治阶级之间的一种“社会属性”定位。然而这种同时具备“地理区域”和“社会属性”的双重“中间”状态的自我定位似乎与陈映真所阅读吸收的马列主义理论中的阶级观不太吻合。在陈映真自己所定位的、在台湾的“现代社会的层级结构”中“市镇小知识分子”既不是无产阶级,也不是资产阶级,而是一种处于“中间状态”的群体。
我们不禁要问,从同时期陈映真所发表的文章以及经历来看,为何陈映真在吸收和运用马列主义思想作为剖析台湾现实社会以及所出现的文学思潮现象的同时,为何不把对自己的主体身份认同列入马列主义所主张的“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这样的社会阶级结构中去,而是用“市镇小知识分子”来对自己与社会各个阶层保持一种相对独立定位,我们认为这里有其特殊意味。
在历史上,对“知识分子”的论述纷繁复杂,然而透过各种所谓的定义和阐释,最为公认的还是对于“知识分子”这样的称谓上所赋予的精神实质。在许多理论家那里,现代知识分子具有独立身份,崇尚知识,具备独立精神,具有强烈的人文和社会关怀等特点。正是由于“知识分子”所特有的独立批判精神,以及出于对社会的强烈关怀,陈映真以他的创作实绩深度参与到台湾社会各个层面,用自己对于现实、对于生活在台湾社会底层的民众抱以深切的关怀,他用“市镇小知识分子”来定位自己,不属于任何政党和派系组织,由此也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对于左翼的不同理解与思考,从而形成自己特有的批判风格。
二、对鲁迅“左翼”的传承与发展
对于左翼的理解,陈映真有这样一段论述:“可是我这个人又不是真正的横眉怒目的那种革命的人,我这个人很懒散,读书不求甚解,我的文学青年的个性可能是比较强的,我后来想,比起现在能自由读马克思的年轻人来说,从文学出发的左倾,从艺术出发的左倾,恐怕是会比较柔软、而且比较丰润,不会动不动就会指着别人说,是工贼、叛徒,是资产阶级走狗,说鲁迅的阿Q破坏了中国农民的形象,像那种极‘左’的。我想我比较不会走向枯燥的、火柴一划就烧起来的那种左派,所以这一连串的发展我只能说是一种偶然。”[3]295如果不是这种偶然,或许我们现在所见到的陈映真就不是一个作为作家的陈映真,而是他原来所“曾经热烈地想过”“到台湾山地原住民部落当医生”的陈映真。
从上面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陈映真对于左翼有着他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左翼分为两种:一种是从文学出发“比较柔软”“比较丰润”的左翼;另一种则是“枯燥的、火柴一划就烧起来”的左翼。而这种从文学出发的“柔软丰润”的左翼也正是他受到鲁迅的影响。陈映真多次在不同场合表达了鲁迅对自己深刻的影响以及他对鲁迅思想及作品的喜爱和认同,他认为鲁迅作品中所运用的语言文字和标点符号,以及对鲁迅小说以及散文诗等作品中所运用的象征主义、革命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手法,都使得陈映真深深着迷,他也认为自己是“鲁迅迷”,特别是鲁迅在创作中所运用的各类“现代派”创作手法,使得鲁迅作品中所表现的现实主义以及审美都更加的丰润和丰富。对于陈映真的这种从文学出发的左翼,也受到他恩师姚一苇的鼓励和认可。当陈映真在思想和内心上处于“沉悒的绝望和某种痛苦”时,他鼓励陈映真要像鲁迅一样把写作和创作文学作品当作抗争台湾社会现实的武器。
正因为有恩师的鼓励以及对鲁迅文学思想的传承,在这里,因缘际会,历史让都身为“知识分子”的陈映真和鲁迅有了相似的“历史境遇”,都走上了不是“枯燥的、火柴一划就烧起来”的左翼。
1930年,鲁迅在上海牵头成立了以他作为“盟主”,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指导实践,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以反抗国民党一党专政,支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运动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联盟成立大会上,作为“盟主”的鲁迅当时就明确提出联盟的主要职责就是围绕文学理论研究、文学作品刊物出版、培养新作家和工农作家、创作各类新文学作品、创办文学研究机构等方面的内容开展工作。从这个纲领可以明确看出,作为盟主的鲁迅,他希望青年作家能够以各种各样的创作实绩来开展工作,鲁迅也急切渴望要写出显示斗争“实绩”的好作品,创作出所要斗争的国民党“御用文人”所没有的“大创作”。然而事与愿违,在当时的全国革命热潮下,“左联”的青年干部们热衷于各类社会活动,对于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研究并不是太过热情,这在当时的鲁迅看来则是极大妨碍“左联”创作的。因此慢慢地在“左联”内部就产生了矛盾:一边是鲁迅钟情于“用笔”来创作生活,反抗旧社会的腐败制度,采用这种相对比较柔软的斗争方式;而在另一边则是“左联”的青年干部们要用鲜血和生命,坚持理想信念,奋不顾身地投入实际斗争,那种“火柴一划就烧起来”的左翼。在鲁迅看来,这时的“左联”成了“政治工具”,这与他的初衷相违背,以致后来出现了在提出“国防文学”口号之外,鲁迅以自己的理想和初衷另提一个“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从而造成了历史上著名的“左联”内部“两个口号”间的论争。
在上述分歧基础上,钱理群先生根据王得后先生《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的文章,分析指出,实际上在三十年代的“左联”内部存在着两个左翼:一个是“党的左翼”;另一个是鲁迅“左翼”。钱理群先生指出:“党的左翼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原则,就是所谓‘党性原则’,也就是把党的利益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党的最高利益则是:在野时夺取权力和掌权以后的权力独占,因此,要求所有的党员、信奉者及其统治下的人民都绝对服从党的领导意志,而绝不允许发出和党不一致的声音。”[4]28对于鲁迅来说,他明确反对把文学当作政治的一种工具,他认为文学要得到发展,就必须坚持其独立性,尤其是他认识到政治是要维持现状的,而文艺则是不满足于现状的,正是基于这样深邃的理解,他清醒认识到“政治革命家”和“文艺家”之间的合作是有限度的,在反对现有旧体制的时候两者之间在某些程度上是可以进行有限度的合作;但同时鲁迅也这样尖锐地指出:“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5]118在“左联”经历了失望与痛苦的求索,鲁迅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党派外、体制外的鲁迅“左翼”,以独立知识分子的批判姿态行走于文坛。
钱理群先生曾说“陈映真未必熟悉这段历史”,但是陈映真对于这段三十年代的“左翼”历史是有研究的,对“左翼”文学运动中“左”的倾向有自己不同的理解与认识,并带有警觉性。陈映真在《中国文学的一条广大的出路》一文中对于这样的“左翼”有着激烈批评,“在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家容不得胡秋原先生‘文艺至死是自由的、民主的’这样一种提法。胡秋原先生主张文艺与政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根本的距离,主张文学固有它的阶级性格,然而却不因简单化到使文学成为一阶级的武器;主张容许其他文学(例如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存在的文学的民主主义;主张文学的极端细致、复杂性,从而需要心灵的自由,因为‘没有自由,即无文学’;主张拒绝在文学讨论上之武断的、教条的、机械论作风。这些今日看来愈益显见其深刻现实意义的论点,竟被当年的左翼把它与当时的极右文学观点等同起来,施以组织性的抨击和威吓”[6]70。
可见在对待自己是什么样的左翼上,陈映真有自己的思索与理解。在几十年后的台湾,作为鲁迅衣钵传人的陈映真在自己身上也经历了这样痛苦的求索和寻找思想出路的过程,而这样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折磨的求索,使陈映真也越来越明晰他所要走的独立批判知识分子的道路。
三、独立批判精神的建构
时间回到1968年,当陈映真因“民主台湾联盟”案而被逮捕入狱后,渐渐地他明白了为何会被捕入狱,“终于被一个今日以何索之名蛇行文坛的人,便宜地出卖了……”[6]27,在陈映真的一生中,七年的牢狱生涯,失去宝贵的七年青春年华,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但他更不会忘记当年出卖他的这个“蛇行文坛的人”,这个“被布建为文教记者的侦探”居然是当时陈映真所参与地下读书会的带头大哥当时为台湾联合报的记者杨蔚[7]58,这种被身边最亲密的、曾经被认为是“同志”的人出卖,在陈映真的成长岁月中留下了终其一生不可磨灭的痛苦印记,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曾经被出卖的经历,使他不再相信任何党派和组织,陈映真在痛苦的思索中寻找自己的归属与身份,由此,在长达七年的思索中,他出狱后便向世人宣告自己作为不隶属任何组织和党派的“市镇小知识分子”的身份和标签,独立于任何组织和党派之外。
正是在这样原有认同失落的悲愤苦闷下,陈映真在迫切寻找自己的思想出路,迫切需要从这样的痛苦中走出来,他看到正是因为台湾的许多知识分子没有独立于党派之外的思考,以致于“长年以来,台湾知识分子曾向着不同的口号、党派和集团狂奔、扭曲,并且使台湾知识分子失去了团结,互相分裂,互相厮杀”[8]198。经过痛苦的思索,陈映真“理解到中国的未来,基本上,是中国人民的未来”[6]29,提出要“在既有的权力之外,另求出路;在中国的民众、历史和文化中,找寻民族认同的主体”[8]198,进而明确“我们认同的主体是那创造了中国历史的中国人民,我们就不会由于哪一个党、哪一个政权而使我们失落了认同。”[6]30因此,陈映真进一步指出:“爱国的中国知识分子最高的诰命,来自人民——而不是那一个党,那一个政权,”[6]30并且表示“我要把这支笔献给我所爱的中国和她的人民”[6]21。
历史总是这样的相似和巧合,陈映真这样独立于各类政党和派系间的批判精神虽然并不是直接来源于鲁迅,而是在他出狱后经历的失望、以及再次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等各种经历一起涌现出来的感觉和思考,是在某种焦虑思想下寻求出路的结果。然而这种独立批判的精神和鲁迅不谋而合,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鲁迅的批判思想,与鲁迅“左翼”思想一脉相承,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必然,因此,鲁迅成为陈映真走上独立批判知识分子道路的重要精神资源和榜样。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的那样:“这样的独立于党派外、体制外的批判知识分子的传统,是鲁迅所开创的;而陈映真正是这样的批判知识分子传统在台湾的最重要的传人和代表,陈映真也因此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史上获得了自己的特殊地位。”[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