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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本色博雅情

2019-02-10鲍广丽

关东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清照

鲍广丽

[摘要]李清照是整个宋代文学里一个轴心式的人物,既潜心词的创作,又有理论奇崛出世,还有诗文互相倚重。其实,她的金石书画功底更是一绝。她的夫婿赵明诚,是宋代金石学家、文物收藏家。他对于金石、字画、古书等文物的酷爱,深深影响了李清照。李清照钟情于金石书画所带来的情趣,无可比拟。文章通过解读《金石录后序》,论述李清照和夫婿赵明诚与金石文物的不解情缘。以期在梳理词人李清照在不断阐释金石书画的过程中,体现她对传统书画文化的切肤理解后的精准,也显现她的文化传达能力。

[关键词]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书画情缘;丰赡深邃

[作者简介]鲍广丽(1972-),女,文汇出版社副编审(上海200041)。

李清照是整个宋代文学里一个轴心式的人物,既潜心词的创作,又有理论奇崛出世,还有诗文互相倚重。士人对李清照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的局面,向有所认同。“诗之典瞻,无愧于古之作者。词尤婉丽,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见比。”她的词作,嗣响晏欧,踵步苏辛;诗作自少年便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中国学者不计其数的研究下,纤毫毕现。

其实,她的金石书画功底更是一绝。《才妇录》说她“能书能画”,如张丑说:“易安居士能书、能画,又能词,而又长于文藻。迄今学士每读《金石录序》,顿令精神开爽。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大奇,大奇。”

书画情缘向来也是中国文人梦寐以求的情事。女子善画,更是被视为不可多得。有宋一代,女子书画家的阵容也略为可观。她们发方覆额,便能咏诗写帖,写书作画,楚楚可人,闺阁中的诗书墨迹,一般多秘不外传。她们却擅长书、画,且皆被列入名家。于今看来,殊为不易。如南宋女词人朱淑真,酷情笔砚,朝夕读书不倦,尤喜临池,书画造诣也颇高,她能写一手“银钩精楷”的小字,又会画梅花与墨竹。时人于此多有附会,如有传明代著名画家杜琼为朱淑真的《梅竹图》题道:“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又有传明代大画家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中说:“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虽未见载,但却也可见出对其能书会画的欣赏。由此可见,其能力非寻常深闺女子可比。另有李氏、朱克柔、朱皇后、王氏越国夫人、胡夫人、杨妹子、刘希、刘婉仪等人,会书善画,颖秀之气扑人眉宇,在宋代书画世界里扬眉一时。

而李清照作为其中之一,更是出类拔萃。清人所编的《玉台书史》《玉台画史》中,均载有李清照之名。据明代陈继儒的《太平清话》卷一记载:“莫廷韩云:‘曾买易安墨竹一幅。”,明朝时,还有人藏有她画的《琵琶行图》和《墨竹图》。元末明初的宋濂,曾见到李清照把白居易的《琵琶行》“图而书之”,且笔墨传情,“其意盖有所寓”。宋濂题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似诉中心悲。”又,李清照不但诗好、画好,并且对于书法,也很精擅。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巳集引《画系》记载:“周文矩画《苏若兰话别会合图卷》,后有李易安小楷《织锦回文》诗,并则天《旋玑图记》。书画皆精,藏于陈湖陆氏。”同书申集,更记载有她所书的《一剪梅》“红藕香残”词帖一通,并录词后别人的跋文说:“易安词稿一纸,乃清秘阁故物也,笔势清真可爱。此词《漱玉集》中亦载,所谓离别曲者耶?”可惜的是,跋文作者的名字已佚,“仅有点定两字耳”。又如宋代元淮,对她书画的评价,也颇为可观,《读李易安文》说:“绿肥红瘦有新词,画扇文窗遣兴时。象管鼠须书草帖,就中几字胜羲之。”文窗画扇的功夫,虽未必全是遣兴,就中几字胜羲之也或许是褒奖,但也可猜出,无论何如,李清照的字画挺朗,清劲飘洒,应实是“不类女子”的,这是将李清照的书画提高到一个很高的认识。

细思李清照钟情于金石书画的艺术,颇有几点因由:一是有家学渊源之功。她的父亲李格非,博古通今,多才多艺,爱写诗文,尤其于研究经学方面卓有成效。元祐年间,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等四人,被人们誉为“后四学士”。在此影响下,李清照龆龄即娴翰墨,喜好吟咏,又精工书画,自是在在之理;二是北宋整个文化教育事业也相应达到了初步繁荣。许多大文学家如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等次第涌现。其中大文豪苏轼,创作诗词散文,兼擅书法绘画,最是一代文坛风流。文化的大环境,为李清照的书画创作提供了绝佳土壤;三是她的夫婿赵明诚,是宋代金石学家、文物收藏家。他一生除去为官,便“有饭蔬衣觫,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倾心执着于金石书画的搜集与研究。他对于金石、字画、古书等文物的酷爱,深深影响了李清照。较之前二者,后者更让李清照感受到金石书画所带来的情趣,无可比拟。

赵明诚在搜集金石书画之余,撰有巨著《金石录》三十卷,李清照在《后序》里说:

(《金石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觑、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这本著作是钜细靡遗的金石书画典藏,它发扬了以金石证史的治学传统,在金石研究上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保存了北宋后亡佚的许多史料的本来面貌,可说是北宋金石文献的最好史料。其中对史学、考据学、文献整理和金石书法的研究,至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妻子的李清照,与赵明诚一起研究金石铭文,钻研经典古籍。《金石录》一书的问世,她参与了全部过程,从文物的考据、校订、编纂,到著作的整理与版行于世,浸透了她毕生的心血。并且在赵明诚死后,李清照用款款深情之笔,写下了《金石录后序》,洵为绝唱之笔。

《金石录后序》一文,份量颇重,文章有叙有议,深含至情。怀人的文章,有时不免会因悲痛而失于放纵,这篇却不同,笔端毫无闺帏涩态,词人以清醒心态和独特的视角,对于金石书画的亲厚之情,发扬之意,令须眉也深为感佩,使李清照的人格也呈現出别样的新意,令人回味再三。

有这么一个充满自然力、响着金石声的婚姻,从侧面,也折射出赵李当年多姿多彩的生活追求和文化情缘。李清照的创作,也由此错落多姿,粗重缓急,节奏灵动,与此息息相关。

不妨,顺着《金石录后序》中的追忆,来回味一下李清照和夫婿赵明诚与金石文物的不解情缘。

这是一幅敷色凝重的画卷。缓缓展开,其中既可见赵李二人书画生活的端丽风神,也可探知书画世界的意荡神迷,还有一种金石艺术的节奏韵味,可以探求出赵李二人内在连贯的情绪。

先是金石之缘的聚合。搜集这些文物相当不容易。为了搜集酷爱的金石、字画、古书等文物,赵明诚夫妇不得不节衣缩食: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有时,为了购买一件难得的书画奇器,甚至典当衣物前去购买。这样“日就月将,渐益堆积”,收集的文物书籍,聚沙成塔,到后来竟占满十几间屋子。虽然生活寒素贫俭,但能于闲暇时分展玩这些书籍,确有葛天氏之民的乐趣。

再写归来堂里赏玩之乐: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贫穷,而志不屈。

金石情缘能够如此抑扬顿挫,确实也使二人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既有葛天氏之民的乐趣,也有甘心老是乡矣的心享。青州无风湍湍,地脉润润,归来堂藏书楼即建在此。书库未必壮丽、精美,却因金石书画的厚重,实在可风雅出另一番豪华。闲暇之余,赵李二人便以品评书画,揣摩研究古物度日,堪为书林佳话。赵明诚所著《金石录》,即是以这些文物作为资料写成的。

以书画怡情,看似美事,实际却暗结辛酸,其中自有一份夫妻艰苦度日。“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等句,无如特出,将赵李二人的生活窘状描画而出。但也正是因了有这些书、画、彝、鼎相伴,二人找到了精神的慰安,青州也就此成为淡定易安之所。

却又因金寇来犯,让李清照恋恋怅怅。因而《金石录后序》开始写散。这些“盈箱溢箧”之物,却是怎样散去的呢?

一是,赵明诚母亲死于江宁,此时,北方局势也愈趋紧张,赵李二人开始整理遴选手头的收藏,准备“奔太夫人丧南来”,可是因“既长物不能尽载”,于是将“书之重大印本者”“画之多幅者”“古器之无款识者”“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屡递减去;如此,还尚有十五车书,经过辗转,在青州故第,用屋十余间,存放书册什物。期待来年春天,再用船来载。

二是,因青州发生兵变,“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

三是,会稽钟氏“一夕,穴壁负五簏去”。“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由聚到散宛然让人怅惘不已,李清照沉浸在家国之悲中,已没有心情重温往日伉俪同心的生活。

而赵明诚嘱李清照弃物的细节描摹,更是令人动容: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鞨:“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再后来,李清照更是历尽兵荒马乱,以天涯孤妇的凄怆心情,去追摹旧时书画情事,毕竟少了雍容情怀,而多添凄惋境遇。

李清照此作,可谓是为《金石录》立一碑,亦不啻为当时学坛之良史。李清照用那么深重的笔墨,去描摹金石书画之归去来,可见,在她的情感美学里,金石情缘自有一份倚重。书画固然给李清照带来许多欢娱,却也带来多事之秋,但归根结底,她的态度是于深悲怀想之中,淡然处之。正如她在《后序》中自言: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尤堪对比的是,李清照桑榆晚年,曾下嫁张汝舟,期待能为此找到一个契机,不料张汝舟是一个“驵侩之下才”,反欲夺取李清照的书画、古器物等,以至李清照只得主动提出离婚。却有不少卫道士对李清照晚年再嫁一事,雌黄非议,认定其“晚岁颇失节”,又有指责:“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更有人无端感叹说:“呜呼,去蔡琰几何哉!”发出此等戾音,却又有何怪呢?古代女子再嫁,对于卫道士来说,不啻为难言之隐,不能容忍,即使才如李清照者也是如此。在此艰难境况下,再读她的《金石录后序》,才明了那种大难之后,对金石微物琐屑的自珍,实是难得。

回顾赵李二人对金石书画的情份,赵明诚像在写楷书,雄稳饱满,力扛九鼎,恭敬清雅,舒卷自如,为大楷精品;而李清照则像行草,试图追求一种流动的平衡。她不断阐释金石书画的过程中,体现了她对传统书画文化的切肤理解后的精准,也显现了她的文化传达能力。

金石书画,是古代文人之为文人的要素,身为士子,赵明诚于此用力,并多有心得,诚可理解。探究李清照作为一名女性,耽嗜金石器物的原因:一是,因为金石之器与诗词文赋有内在精神上的相通,同时,在触摸文字与触摸器物时,一个需感知文字肌理,一个需体验器物的质感,均要求有精微的审美能力,因而让善理词文的李清照能乐此不疲。二是,书画、金石器物上的图像,明白说来,其实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其中蕴藏着丰富的审美能力,它们参与构成了李清照诗词文创作的基本关系,也使她成为宋代乃至古代一流词人的契发点。

我国历来讲究“书画同源”,其实诗词与金石书画,也是不可厘分。彩笔生芳,墨香含素,作为蕴含诗情画意的清照诗词,自然也从金石书画中汲取了不少营养。

李清照以一位词人的姿态,去捕捉中国书画史上那些美好的流风余韵,以及对重现金石书画的风貌和生活,所做的視觉记录和美学再造,让人澹然难忘。

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时节又重阳,宝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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