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德行美”的形成和发展(下)
2019-02-10朱亦一
朱亦一
“养心莫过于寡欲”,“德行”精神的核心价值在于树立“弃物欲,尚简朴”的社会新风尚,水墨线描艺术无疑为推动、树立新风尚发挥了积极有效的作用。
艺术不等于政治,却可以是政治的折光。“清寒淡泊”的水墨艺术和丰腴艳丽的“绮罗人物”,可以看作是坚守“德行”与背离“德行”的反映。
在构建华夏封建文明的伟大征程中,进步的士大夫高扬“德行”理想的旗帜,铸就了华夏民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品质,书写了华夏封建文明令西方无法望其项背的璀璨诗篇。
美的形态基本上不是在思想家、艺术家的头脑中直接形成的,它是客观世界的反映,是在对前一个历史时期的反思、扬弃过程中形成的。就像时代精神一样,它是不能被创造的,是符合这个时代社会发展的规律而形成的。
从艺术的发展上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随着美的形态的演变,德行风尚在逐渐形成。我们看到秦帝国时代的雕塑与真人一般大小,表现为彪悍、强健的强力之美。但到了西汉以后,雕塑的形式发生变化了,强力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了。所以西汉雕塑有人誉之为有“任侠之风”,而不再是“强悍之力”了。到了东汉的时候更是崇尚一种“名节之气”。这个演变过程非常清晰,由彪悍尚武精神演变为任侠之风,最后演变成名节之气。
随着新一轮土地的兼并,获得了生产支配权的豪门贵族极尽其奢侈之风,被奴役的老百姓只能在最底层挣扎。面对这种现象,进步的士大夫、思想家、知识分子,要以自身对德行的崇尚,名节之气来引领社会的新风气。所以,到了魏晋时期我们看到“竹林七贤”出现了。“竹林七贤”展现出了那个时代的新风尚。魏晋时期为什么会崇尚这种名节之气,正像《世说新语》这本被称为封建社会名士教科书的名作所说的那样,书中记载着那些士大夫高风亮节、淡泊名利的人生事迹,对他们这样一种人生态度的记录、传播,就是要推行一种新的观念。在那个时候人们崇尚的德行风尚,已经形成了社会的一种风尚,就是士大夫用自己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鄙视物欲的气节来引领社会的发展。
到了唐代的时候,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位杰出的帝王李世民。长期的战乱导致民不聊生。李世民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执政者,看到了社会的弊病。他在那个时候就提出了一个执政的理念,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朽所驭六驹”。就是比喻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人民是在前面奔跑的马,统治者是在车上驾驭这马的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是一条腐朽的绳索,如果按照自己的意志来驾驭,会人仰马翻。统治者得按照被统治者的意志来进行。李世民开明的政治思想,使得华夏大地迎来了历史上盛唐的开元盛世。唐朝是一个泱泱大国,很多外邦使臣前来朝拜,对这位大国的领袖人物非常恭敬。由于李世民时代开辟的开明的政治主张,使得很多知识分子都能够献身于国家的事业,从而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人们出关入塞,建功立业,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的兴旺奋不顾身。那个时候的文学艺术界可以说是人才济济,群星璀璨。这些现象都表明,当一个社会处于政治开明的时候,就会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社会风气。但是,在私有制下,作为支配着物质生产的统治者,同时也支配着社会的精神生产。他能够完美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吗?能够永远地保持自己那种淡泊物欲的心态吗?当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时候,统治者、贵族贪婪的欲望就滋生起来。
唐代的作品《宫乐图》,人物的造型都非常丰满、艳丽,女性占据了整个画面。在过去士大夫的作品中,女性是不占主导的。但是在唐代的宫廷绘画里面,大多是这种艳丽的色彩、丰满的肌体构成的女性形象。这是贵族奢靡生活、享乐生活的写照。唐代的妇女被打造成丰腴、肥胖的形象,折射出这个时代在统治阶级贵族集团是一种享乐的社会风气。这些艺术作品的出现,是跟轻物欲、淡俭朴的德行思想格格不入的。这就暴露出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当物质财富达到一定丰裕程度的时候,统治者的贪婪享乐的欲望就会滋生起来,它会导致艺术样式的变化,这种变化使我们看到了在中国艺术界从坚持德行、倡导德行到背离德行、追求物欲享乐的一个过程,在艺术的形式、样式、内容上都发生了变化。《簪花仕女图》和《虢国夫人游春图》,都表征着贵族阶层的审美取向。这种审美取向所带来的是对社会时代精神的违背,对美的形态的违背。违背了时代精神,就要受到惩罚。所以,在唐帝国的玄宗时代,社会动荡出现了,安史之乱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唐玄宗在逃离长安的过程中,士兵们发生了哗变,要皇帝处死杨贵妃。为什么处死她?因为皇帝整天沉醉在这种享乐生活之中,造成了国家今天的衰败。当然他们不能把这个罪过归咎于皇帝,他们只能把罪过归结为妇女,杨贵妃就是贵族阶层追求享乐的一个牺牲品、一个殉葬品。这个时候在人群中就形成了“妇女是万恶之源”的概念,倾国倾城的妇女导致了国家的毁灭,实际上这后面是统治集团对物欲的贪婪,但是,这个贪婪的结果却由一个妇女来承担。
社会出现贫富差距,是社会矛盾凸显的表现。唐玄宗的失败,并没有能够遏制统治集团的贪婪。据说当时唐代一位宰相的亲信叫做边成,个人的家产可以抵唐军两年的供给,可见他对财富的贪求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唐朝末年出现了“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一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惨情景。
到了五代时期,唐王朝覆灭以后,很多艺术家、知识分子,纷纷到田园中去盖一间茅屋过一种田园生活。国家的衰败,仕途失意的打击,使他们不愿意再去走仕途。于是,他们来到了郊外、田园,而我们的山水画恰恰在这个时候复兴了,成为一种中国未来的绘画主流元素。五代时期的荆浩、郭熙,他们画的山水画,都是立式构图。在这个立式构图中,它实现了一种可居可游的自由状态。特别是在山水画中,他们要传达出来的是这种时代精神。王维原来作为拥有远大抱负的士大夫,当唐帝国覆没以后,他对仕途失去了信心,所以他“弃官归农,终老于林泉之下”。他在艺术界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价值,那就是“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水墨是最高的境界。实际上,水墨的境界要传达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就是美的形态——淡泊物欲的德行。中国绘画里面很多都是清寒淡泊的,按照現在的说法叫主旋律。德行最好的表现就是这种清寒淡泊的形式。
中国绘画到了宋代的时候,山水画可以说进入了全盛时期,出现了一代大师范宽。范宽所表现的山水,非常具有这个时代的精神。全景式的山水终于出现,把德行这种理想、这种境界,推到一种更高的境界。在中国绘画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大量的留白。留白是一个非常好的处理,它不像西方的绘画都是全部填满,我们留出一个空白,可以由观者在观看这幅画的时候,融入到画的想象之中,这是中国绘画元素的高妙之处。中国绘画艺术中所形成的这种清寒淡泊之境,非常绝妙地、完美地把德行思想渲染得淋漓尽致。人们在这种立式的构图绘画过程中不断去寻找它的思想境界,正像一首古诗里说的:“登高何问路,云际是吾家。”就是沿着崎岖的小道,不断地延伸,最后它要追求的是世外桃源,追求远离喧嚣的尘世,追求高风亮节,鄙视物欲,消除世间尘埃的境界。
在中国绘画里面,还有一种艺术风格被称为文人画。文人画是以倪云林的艺术作品形成为起点的。倪云林作为汉人,看到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入主中原以后,他心灰意冷,淡泊世间的一切名利,在书斋里去描写自己的这种心态。他的作品几乎都是这种形式,前面几棵树,后面几拨石头、远景,正像倪云林自己说的 “铺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他的作品是自己娱乐自己的。
到了清代,山水画走向了衰败。因为德行的这个进步思想,已经发生了质的演变。我们说德行原来是遏制统治者的贪婪欲望,可是后来成为安抚百姓的禁欲之术,这个时候德行的内容已经发生变化。艺术家也不愿意到大自然中去获取营养,因为整个社会已经进入了禁欲主义时代,正像后人所评价的“只得木古之功,而未尽山川之真”。所以清末的艺术大师石涛提出“搜尽奇峰打草稿”,试图重振画界,但是大势已去。封建社会已经走上了衰退之路,无力回天。
在中国花鸟画里面,同样也传递出这样一种艺术和审美的内涵。中国花鸟画有两种款式,一种是黄筌富贵,一种是徐熙野逸。黄筌富贵的作品供贵族享乐,富丽堂皇。徐熙野逸,是士大夫德行思想的写照。从花鸟画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出审美价值取向。皇宫贵族们欣赏的就是艳丽,但是,士大夫们更多的是欣赏淡泊物欲。凡是能体现这个时代精神的具有德行的事物,都被纳入艺术家的视线。像麻雀,由于它本身的属性,它的外表造型符合淡泊物欲的精神,乌鸦、八哥也符合这个时代精神,它们都成为中国人审美的对象。中国绘画不像西方绘画,把这些对象当作食物来进行渲染。我们的对象是有靈气的,是人的生命的物化形式,而不是一个食欲的对象。
竹子被称为“全德之君”,是人的生命的载体,是这个时代高风亮节、德行的象征。苏东坡曾经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如果庭院里面不长竹子,如果你的大厅里面不挂一幅竹子,那就很俗,意味着不可交也。竹子、梅花、兰花、荷花这些东西,之所以能进入中国人的审美领域,是因为它承载着人生命的价值。梅花,是万花凋谢以后,在寒冷的冬天,一枝独放,“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表现了人的生命在这个时代对德行理想的追求。兰花都是生长在没有人迹的地方,它不跟别人去争。荷花更是以其“出淤泥而不染”的神情和风采,进入了士大夫的审美领域,这些都是德行的风采。中国绘画的高妙之处,跟西方的绘画在不同的层面上。西画是对现实生活的描绘,是唤起人们对现实生活物质欲望的追求。我们的绘画上升到更高的境界,上升到精神境界里面了,我们是追求时代的一种风尚。所以我们推崇小葱拌豆腐、白菜萝卜,那都是清清白白过一生,都传递的是这个意思。当时我们的小农经济也无法承载起人们对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占有,为了维护小农经济这种社会秩序的经济前提,我们的艺术作品就传达出淡泊物欲,不要追求物质,不要追求名利。中国绘画已经进入了人的精神领域里面,影响着这个民族,影响着这个民族历史的发展。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它上升和衰落的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