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的维纳斯
——论《贵妇人画像》中的女性群像
2019-02-10许庆红
□王 潇 许庆红
[内容提要]亨利·詹姆斯在《贵妇人画像》塑造了崇尚并追求人格独立、自由解放、处于临界点的“家中的天使”等女性群像,与作品中看似“完美”到单调的男性形象相比,女性形象如断臂的维纳斯一般,是缺陷与美并存的真实存在。文章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理论,从性别权利关系的裂变、强制性性别操演的批判、女性的成长与救赎三个方面剖析《贵妇人画像》中的女性群像,反观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发现詹姆斯辩证、多元的性别观。他通过该小说对十九世纪晚期西方社会男女两性生存现实的戏仿、对维多利亚晚期西方男权社会中理想女性滞定型——“家中的天使”的批判,消解了男女两性的二元对立,实现了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再审视,完成了在男性话语霸权的现实语境下对新女性的突破性塑造。
一、引言
《贵妇人画像》是亨利·詹姆斯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对19世纪西方女性生存现状及心理活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审视和考察,对普遍人性及女性自由解放做了突破性的探索,集中体现了詹姆斯较同时代男性作家突出的女性主义意识。作品塑造了崇尚并追求人格独立、自由解放、处于临界点的“家中的天使”等女性群像,与作品中看似“完美”到单调的男性形象相比,女性形象如断臂的维纳斯一般,是缺陷与美并存的真实存在。国内学者们对《贵妇人画像》结合存在主义理论、叙事和原型等视角对人物形象、作品主题和语言等进行了研究。虽然也对作品做了诸多的女性主义解读,但男女二元对立的观点居多,视角比较单一,结论也比较雷同,对女主人公伊莎贝尔的研究较多,而对杜歇夫人、格米尼伯爵夫人和潘西尔夫人的论述则极少,对小说中的女性群像研究也欠缺。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理论,结合詹姆斯的个人经历和历史语境,从性别权利关系的松动裂变、强制性性别操演的批判、女性的成长与救赎三个方面剖析《贵妇人画像》中的女性群像,对比作品中男女形象,发现亨利·詹姆斯客观辩证的性别观,文章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理论,从性别权利关系的裂变、强制性性别操演的批
判、女性的成长与救赎三个方面剖析《贵妇人画像》中的女性群像,反观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发现詹姆斯辩证、多元的性别观。他通过该小说对十九世纪晚期西方社会男女两性生存现实的戏仿、对维多利亚晚期西方男权社会中理想女性滞定型[1]——“家中的天使”的批判,消解了男女两性简单的二元对立,实现了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再审视,完成了在男性话语霸权的现实语境下对新女性的辩证突破性塑造。
二、性别权利关系的裂变
在詹姆斯的观念中,没有什么能脱离男女两性的社会关系,所以,思考詹姆斯的性别观即思索他想表达的一切事物。[2]詹姆斯是一位具有女性意识的文学大师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他的女性意识主要来源于美丽善良、有主见有思想却英年早逝的妹妹艾米丽·詹姆斯、表妹明妮·坦普尔,以及深爱着詹姆斯却等不到他的答复而最终抑郁自杀的美国作家安费妮·伍尔逊。詹姆斯的女性意识也源于对女性的关爱,主要表现在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对女性内心情感和生命体验的审视以及对女性冲破悲剧命运的探索。[3]19世纪晚期的西方经历了两次工业革命的洗礼,资本主义经济得到长足的发展,女性受教育机会增多,经济发展基础上的人们宣扬自由平等思想意识的主导下,女性追求独立自主、自由解放的意识普遍增强,打破了维多利亚时期理想的女性滞定型,导致千百年来相对稳固的阳具逻各斯中心性别权利关系的松动和裂变。然而这种性别权利关系的松动还不足以颠覆19世纪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女性在努力争取自由、独立、平等与奋力挣脱社会结构和习俗规约束缚的过程中必然会碰壁和失落。
贯穿19世纪下半页到20世纪初的女性主义运动第一次浪潮,反对传统的男女劳动分工方式,挑战男女间的不平等关系,挑战所有造成女性附属性、无自主性和屈从性的权力结构、法律与习俗。面对处于松动裂变期的动态的性别权利关系,深受19世纪著名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屠格涅夫影响的詹姆斯,同样是一个专心致志的观察者,对人生宏伟的景象所做的观察带有更为普遍的意义、更为不偏不倚、更具有真知灼见。[4]他将如何再现女性及男女两性关系?
《贵妇人画像》中詹姆斯辩证地塑造了诸多女性形象。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和她的记者朋友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都是新一代具有独立自主精神并追求自由解放的年轻美国女性,她们都年轻貌美、有责任心、善良纯洁、崇尚并追求自由独立,然而伊莎贝尔却未经世事、对现实一无所知,对人性洞察不深,满脑子的理论决定了她起初对于女性独立自主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幻想与空想当中。面对婚姻选择上的失败,伊莎贝尔有些虚荣,不愿坦然面对。在继承了7万英镑的巨额遗产之后,她的财富加上她不深的涉世、肤浅的认知使得她掉进了梅尔夫人与奥斯蒙德共谋的婚姻陷阱,加之维多利亚时期婚后女子的财产归丈夫掌管的婚姻制度给伊莎贝尔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悲剧。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伊莎贝尔对自己的婚姻骗局一无所知,甚至还坚守传统女性的家庭观念,努力做一位令丈夫满意的贤妻。但是,当伊莎贝尔最终在格米尼伯爵夫人的告知下知道了梅尔夫人和奥斯蒙德的所有秘密和骗局时,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一事实,惊恐中痛定思痛并在觉醒中展开行动。她不顾丈夫的无理反对,坚持去伦敦看望临终前的表哥并参加了表哥的葬礼。她反思了自己的选择和婚姻,对现实和人性有了切实的认识,最终获得了成长,使自己追求自由、独立、自主的意识由空想迈向了实践。尽管伊莎贝尔深受人性之贪婪和邪恶的欺骗,但她仍然没有减少对他人的人文关怀,始终心系奥斯蒙德的女儿帕茜的生存状况,不为金钱所腐蚀,面对巨大的打击仍然怀有积极的生活态度和坚定的自主精神,在修道院探望帕茜时偶遇策划阴谋欺骗她的元凶梅尔夫人,仍保持风范,体现了真正的“新女性”形象。
亨利埃塔比伊莎贝尔更加坚定、激进。虽然她说话容易冒犯他人、抬杠较真,对于别人的婚姻大事也横加干预,但却是典型的“新女性”。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经济独立,广泛参与社会活动并对事物有主见。亨利埃塔最后跟班特林先生结婚,这并不表明詹姆斯将女性囿于家庭的思想,而是体现亨利埃塔对婚姻的新观点:她认为婚姻是个人对社会的责任,不受他人的摆布,坚定地践行着自己的信念,恰恰是性别权利关系裂变下典型的“新女性”。
杜歇夫人虽然相貌普通,性格古怪,缺乏人情味,有些独断专行,可是她也颇有主见,斩钉截铁地践行自我,鲜少顾及男性的状况。她单方面与丈夫分居,瞒着丈夫自己投资理财,一年几次旅行,活得自在潇洒。格米尼伯爵夫人有一双洞查一切真相的眼睛和直击事物本质的智慧。她的外表,“她(格米尼伯爵夫人)又黑又瘦,一点也不漂亮……一眼看上去,看不出她有多少深度。”[5]P259在弟弟奥斯蒙德的眼里,她是“最没治的傻瓜……他说她没有心肝,她把她的心切成一块块的,像撒了糖粉的结婚蛋糕一样,都送人了。”[5]P473她的丈夫格米尼伯爵是个毫无责任感的赌徒和酒鬼,这样的生活遭遇使她的生活空虚,爱慕虚荣。然而,小说的结尾格米尼伯爵夫人揭露了梅尔夫人与奥斯蒙德的惊天秘密——关于帕茜的身世之谜,在第一时间便识破了两人对伊莎贝尔的不轨图谋。面对自己糟糕的婚姻境遇,格米尼伯爵夫人却有着超然的心态,努力快乐地生活。
可见,与小说中同时拥有财富、家世和修养的、堪称完美的男性形象相比,詹姆斯真实、客观、辩证地再现了19世纪晚期的女性群象,由此审视了维多利亚晚期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男女关系变化。詹姆斯有意将男性形象单一刻板完美化,却对女性形象进行了多维呈现,这一来体现了詹姆斯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二来体现了他对19世纪晚期西方社会男女两性关系的现实主义戏仿,对性别权利关系松动裂变时期女性处境的客观再现,以及对二元对立的男权主导思想的反思与反讽。
三、强制性性别操演的批判
朱迪斯·巴特勒认为人的本质、性别规约都是社会、文化建构的规范,身份的连续性、确定性、一致性由社会性别、生理性别、性欲等稳定化的概念构建,在文化中出现的那些“不连续的”或“不一致的”性别化导致“普遍的人”这个概念受到质疑。正常的性别是那些建立和维系社会性别、生理性别、性实践与欲望之间的连续与一致关系的性别。那些不一致、不连续的性别身份是被律法所禁止、所生产的。[6]P23因此,性别的实在效果是有关性别一致的管控性实践,通过操演(performativity)生产而且强制形成的。性别的操演性建构了它所意味的身份,在这个层面上,性别是一种行动,在性别表达的背后没有性别身份;身份是由被认为是它的结果的那些“表达”,通过操演所建构的。[6]P34而操演又不仅仅是一种单一的“行为”,因为它总是对规范或一系列规范的重复,并且就其在当前获得类似行为的状态来说,它掩饰或隐藏它所重复的惯例,而这种行为并不主要是戏剧性的。[7]P12即操演性是在对性别规范的强制性重复的一系列行动中逐渐形成的。[8]P77
19世纪晚期西方社会男权话语和社会习俗规约下理想的女性滞定型是“家中的天使”,这一典型形象在《贵妇人画像》中的帕茜与潘西尔夫人身上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帕茜是梅尔夫人与奥斯蒙德的私生女,为了给帕茜一个合理的身份,奥斯蒙德谎称帕茜是他已逝的前妻生前生下的孩子,孩子一出生便被寄养在修道院避开众人。在奥斯蒙德虚伪、自私又极端大男子主义思想的教育下,帕茜一直重复操演着“家中的天使”的性别规范,因为这是父亲和社会对她的强制性要求。她懂得克制自己的真实欲望,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对自己不喜欢却能讨别人欢心的事情而轻易屈从,甚至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以父亲的意志为转移,可以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真爱罗齐尔,甚至愿意嫁给父亲中意、而自己却毫不喜欢的英国贵族沃伯顿勋爵。帕茜总是用心琢磨着如何取悦别人,却压抑着真实的自我,当梅尔夫人与奥斯蒙德谋划帕茜与沃伯顿勋爵的婚事失败之后,奥斯蒙德将气愤发泄在伊莎贝尔和帕茜身上,再次将帕茜送到修道院以示惩戒。尽管帕茜万般不愿意被关进修道院,却强制着自己屈从于父亲的意志。帕茜不敢思考、不敢质疑,“哪怕在心里想想,帕茜也不敢放开胆子。她不敢冒昧评判她这个和蔼可亲的温柔的继母;同样,也不敢斗胆批评她那位庄严伟大的父亲。”连她的情绪也要受制于父亲的权威,“我不能感到开心,那不是爸爸所希望的。”帕茜乞求伊莎贝尔不要丢下她,却因为父亲没有下令让她离开而压制自己渴望离开的意愿,遵照父亲的强制性意志进行性别操演,“‘爸爸希望我反省一下,我已经反省得够多的了……那就是永远不要让爸爸不高兴。’……‘我愿意做一切——任何事我都愿意做。’……她(伊莎贝尔)看出,这可怜的小女孩已经被征服了。”[5]P592如果按照以往对詹姆斯性别观的解读,即他受本人性别角色和男权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难以摆脱男权意识的桎梏,对作品中的女性随意操控,反映出他对女性的轻视,那么,詹姆斯应该十分认同并赞赏帕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詹姆斯借伊莎贝尔和亨利埃塔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帕茜的多元态度——帕茜既美丽纯洁,又楚楚可怜,“她(亨利埃塔)无法使自己对帕茜产生好感,这个20岁的女孩子毫无主动性,沉默寡言,甚至毫无个人要求,这在她眼中,都很反常甚至怪癖。”[5]P518她违心地进行“家中天使”的性别操演,遏制与压抑自我情感,不仅给她自己带来束缚和痛苦,也引起除了她父亲之外的其他人的反感和伤痛。同时,詹姆斯又辩证地塑造帕茜的形象。在接触到伊莎贝尔这类新女性之后,受到自由平等思想的影响,帕茜的反叛意识被唤醒,开始难以掩饰对这种强制性性别操演所带来的苦恼,流露出强烈的反叛情绪。比方,她并没有主动配合父亲将她嫁给沃伯顿勋爵的计划,而是反复对伊莎贝尔重复着“你不要丢下我”,“啊,快些来看我!”。[5]P563这些无疑都流露出詹姆斯对强制性性别操演的批判。
除了塑造一些正面积极的新女性形象,詹姆斯也不放过另一些思想狭隘、愚蠢无知的反面女性人物。潘西尔夫人是班特林先生的姐姐,一位40岁的男爵夫人,有7个孩子,比帕茜更加坚定且下意识地操演着“家中的天使”。小说通过曾经做客她家的亨利埃塔的寥寥数语来描写潘西尔夫人:“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看待我……因为她一直被认为是聪明过人。她以为她什么都懂,但她不理解像我这样现代派的女人,如果我稍微好一点,或者稍微坏一点,她理解起我来都要容易得多。她给弄得稀里糊涂。我相信,她认为我的任务就是去干一些不道德的事。不过,说到底,这又够不上堕落到底。她永远也不会理解我这样的混合物,永远也不会!”[5]P604可以看出,潘西尔夫人眼界狭隘,本质排外,她直到亨利埃塔要成为她的弟媳妇时才邀请她到家中做客。而当她见到亨利埃塔这样自己出去工作、经济独立、又有思想的新女性时表现惊讶,这反映出她对外界漠不关心,却自以为是。她的思想和行动仅仅局限在“家中的天使”这单一的性别角色中,对女性的公共性别角色由于无知而带有偏见和贬损。因此,映照在亨利埃塔眼中的潘西尔夫人犹如井底之蛙或跳梁小丑般可笑。
梅尔夫人利用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社会风俗对高雅的贵妇人进行强制性性别操演的规约,谋取个人利益,然而迷惑人的操演行为之下包藏着人性的寂寞、欲望、无奈、自私、野心。她将女儿帕茜嫁给沃伯顿勋爵,目的是希望通过婚姻来获取利益和地位。然而,计划失败后,愤怒使她的本性暴露,使她失去声誉和朋友。她的性别操演始于利用和伪装,然而最终不仅损人还不利己。在19世纪晚期的西方主流文化矩阵要求下,那些社会性别风貌与生理性别的身份不相符,以及欲望的实践没有以社会性别或生理性别为根据的那些身份不能“存在”。这里的“根据”是由建立并管控性欲的形式和意义的文化律法所设立的某种限定性的政治关系。而正因为某些形式的“性别身份”不符合支配文化可理解性的规范,在此范畴内它们只能是不合逻辑额的、发展失败的例子。然而,这些性别身份的持续存在与增衍,暴露了这个理解范畴的局限以及它的管控性目的,从而在这个理解矩阵的框架里,打开了一些可以与之抗衡、具有颠覆性的性别无序矩阵。[6]P24詹姆斯凭借作家的敏锐观察,感受到了强制性性别规范在实际操演中对人性的钳制与扭曲,借此他讽刺并批判了当时社会规约下的强制性性别操演。
四、女性的成长与救赎
性别是一个复杂的复合体,它最终的整体形式被无限的延后,某个阶段或某个时间点上的性别都不是它的真实全貌。开放性的性别观下的身份是因当下的目的,或被建构或被摒弃的。性别是一个开放性的集合,容许多元的交集和分歧,而不必服从于一个定义封闭的规范性终极目的。[6]P22詹姆斯通过对现实不偏不倚的洞察以及对强制性性别规范的批判流露出其辩证的性别观和对性别复杂性的认同,消解了单一的男女二元对立。然而,他并没有止步于观察和描述,而是进一步探索女性究竟如何有效地追求自由、独立和解放。
通过对亨利埃塔努力工作、实现自我经济、社会价值、个人追求的褒扬,杜歇夫人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强调,以及格米尼伯爵夫人精神独立、心态积极乐观的描绘,展示了詹姆斯对女性个体的成长、自立和解放的探讨。而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伊莎贝尔的迷之回归,詹姆斯不仅涉及女性个体的成长与救赎,更体现出女性自我救赎后的互助与责任。由于小说结尾的含混,伊莎贝尔的回归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学界对伊莎贝尔的回归大致有两种解读,第一种假设是伊莎贝尔重返罗马就是回到与奥斯蒙德的婚姻当中,是女主角对贵妇人的责任的担当,反应了詹姆斯保守的婚姻观。第二种假设是伊莎贝尔回归是要去救赎帕茜,来履行母亲的角色,这个情节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伊莎贝尔婚姻的悲剧性。[9]P31,32实际上,詹姆斯只透露了伊莎贝尔回到了罗马,小说便结尾了,并不存在后续的情节,又何谈减轻她婚姻的悲剧性?伊莎贝尔回到罗马究竟要做什么并不确定,她是回去正式离婚还是维持这无爱的婚姻?将对帕茜和奥斯蒙德采取什么行动?都是不确定的。正是这种模糊性给读者以阐释的空间。有学者假设伊莎贝尔回罗马就是继续和奥斯蒙德的婚姻,因为只有维持了这个婚姻关系她才能继续当帕茜的继母,才能来关心和保护帕茜。因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的具体责任。[10]这种线性的思维本身是片面的,更何况小说中亨利埃塔并不是伊莎贝尔的继母或亲戚,这并没有妨碍她对伊莎贝尔的关心和责任,她始终劝说和关切着伊莎贝尔的婚姻和生活。伊莎贝尔想对帕茜负责,即使没有继母的身份也是同样可行的。对伊莎贝尔的回归,詹姆斯是想表达救赎和责任,但是上述两个视角较为偏狭,从性别研究角度来看,能为小说的阐释赋予更高层次的维度和意义。伊莎贝尔的回归不是再次回到奥斯蒙德的怀抱,因为当她因表哥的死再次回到花园山庄时,戈德伍德单独与她会面交谈,希望伊莎贝尔跟他去美国生活,他的慷慨陈词没有征求伊莎贝尔的意见,而是直接以一副高高在上救世主的姿态来怜悯和拯救伊莎贝尔。他不停地强调自己的高尚伟大、有情有义,夸大伊莎贝尔悲悯可怜的处境。他也没有站在伊莎贝尔的立场真正考虑她的内心和情感需求,“一旦我知道了这可怕的情形后,我怎么能无动于衷,不来拯救你呢?如果我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回到火坑里,你对我又会怎么想呢?”,“他吻她时,她似乎又感受到了他那些所有令她不堪忍受的男性气质……他整个的人所带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特征再次强烈地展现出来,并且与他目前这一占有意味的行动融为一体。”[5]P627-P629)因此,戈德伍德在本质上与奥斯蒙德一样,以自我为中心,不懂得真正尊重和关爱女性的心理情感,这使得经历了蒙骗和失败婚姻之后而逐渐成长起来的伊莎贝尔,绝不会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里,当戈德伍德自大地说:“‘你不知道到哪里去。到我这里来吧。’……‘为什么要回到那种可怕的生活中去?’”,伊莎贝尔斩钉截铁的答道“为了摆脱你!”[5]P627
可见,伊莎贝尔再次回到罗马,最大的原因是她对帕茜的承诺。她离开罗马之前到修道院去看帕茜说“‘我不会抛弃你的。’……她们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像是姐妹两个。”[5]P593她的回归是去帮助帕茜,却不是非要以继母的身份去帮助她或履行母亲的责任,而是成长了的伊莎贝尔作为关心和爱护帕茜的女性朋友担负起帮助和拯救同样陷入性别困境的女性的责任。这正是詹姆斯对女性成长和救赎之路的探索,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从一个婚姻到另一个婚姻或从一个男人这里到另一个男人那里,不如使自己成长,变得坚强勇敢,在自救的同时担负起帮助和拯救其他姐妹,女性的自救和互助是女性摆脱规约束缚及悲剧命运的一条有效出路。通过梅尔夫人的阴谋暗算酿成了伊莎贝尔婚姻悲剧这一事实,詹姆斯一方面透露出同性压迫的毁灭性后果,另一方面又通过伊莎贝尔对帕茜的爱护、责任和帮助反应出詹姆斯强调女性的群体责任与互助,反思女性自身的缺陷、肯定女性的淑女品质,并为女性的自由独立提供解决路径。小说最后戈德伍德到亨利埃塔家里找伊莎贝尔,当听说伊莎贝尔回到罗马之后他意兴阑珊,而亨利埃塔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说戈德伍德先生,’她说,‘你只需等待!’……她引着他一起走了。然而,她现在仿佛已把忍耐的钥匙交给了他。”[5]P630这样极具张力的语言让人不禁推测,戈德伍德需要等待的到底是什么,或许伊莎贝尔可能回到罗马然后带着帕茜一起去美国,在一片崭新、富有生气的土地上与其它女性一起追求自己的自由与解放,追求男女两性和谐共处的状态,而戈德伍德会与伊莎贝尔再次见面。
五、结语
亨利·詹姆斯将自己对人类生存状况的考察与审视、对普遍人性的探索巧妙地融入到《贵妇人画像》中,对小说中女性群像进行了辩证多元的塑造,既体现出詹姆斯对女性的关爱与赞美,也看到了社会历史风俗对女性的约束,同时揭示了女性自身在知识、眼界与思想意识等方面的局限性。小说中女性对性别操演的实践过程是她们自我成长与探索人生的过程,然而女性个体的自由、自主除了释放个体的天性,于他人和社会却没有益处,詹姆斯在更高的层面上探讨了女性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新女性”之后仍然保持淑女风度,并有集体意识去帮助和救赎女性同胞,为女性的解放提出了有效地路径。综上所述,詹姆斯通过对19世纪晚期西方社会女性群像突破性的多元重塑,显现出詹姆斯无意将男女两性二元对立,更无意用男权主义思想来歪曲操控女性,他的性别观是客观辩证且开放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