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资本:恩格斯现代性批判的双重维度

2019-02-10许良

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许良

(上海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3)

在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的研究中,与对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思想的研究相比,对恩格斯的现代性批判思想常常被忽视或者采用“一体化”的观点,即采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叙述模式,将马克思和恩格斯二人的哲学思想视为一个整体不加以区别。对此,英国学者Carver指出:“恩格斯被认为就是他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因此很少有人研究。即使有人仔细浏览他的著作,目的也经常是很好奇地试图说明马克思在多大程度上与它们一致。恩格斯本人对马克思的真知灼见的运用很少有人考察,因为恩格斯的思想几乎从来没有被当作独立的研究对象。”[1]事实上,恩格斯比马克思更早地开始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2],并对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美国著名批判理论家、媒体文化理论家和“左派”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指出:“恩格斯比马克思更早关注到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差异,更早将目光集中在资本主义创立新社会的构成性作用上。……从19世纪30 年代末到40年代,恩格斯在研究现代社会的显著特征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还启发马克思去了解资本主义在创建一个独一无二、全新的现代社会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恩格斯……理应受到更多的赞誉。”[3]由此可见,研究恩格斯现代性批判思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恩格斯“现代性”概念的基本内涵

纵观恩格斯的大量著作,虽然他没有直接使用过“现代性”这一概念,但在其中,工业、技术、现代大工业、资本、资本家、资本关系、资本主义、现代大工业、现代经济学、现代生产力、现代生产资料、现代资本、现代资产阶级、现代国家、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制度、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等与现代性紧密相关的概念被频繁使用。如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现代”意义层面上的概念和相关表述出现了28次,在《反杜林论》中出现了124次,在《自然辩证法》中出现了29次。

恩格斯生活的时代,以大机器生产为特征的资本主义得到快速发展,资本已渗入社会的各个方面,成为整个社会的“特殊的以太”“普照的光”,资本的逻辑是主导性逻辑,决定着现代政治、法律、文化等方面的逻辑,带来了社会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政治及文化的全面变革。因而对于关注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恩格斯而言,“资本”概念必然是其频繁使用的另一个关键词,其在《共产党宣言》(与马克思合著)中,出现了36次,在《反杜林论》中出现达400多次。

深入研读文本,不难发现,恩格斯所使用的“现代”不是编年史意义上的时间概念,也与西方许多思想家主要从观念、文化、价值等单一维度来理解的现代性不同。恩格斯是从社会形态学意义上来理解“现代”的含义,把现代性理解为一个包含政治、经济、科学、技术、文化等多方面内容的“总体性”概念。

事实上,近代资本主义与近代科学技术是同一过程中密不可分的两个方面,它们密切协作、相互依存、同步发展,其间存在着内在协同激励机制和本质的一致性,共同构成了现代性产生与发展的根本条件,二者的互动发展过程就是现代性的建构过程。对此,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指出:“在资本和土地反对劳动的斗争中,前两个要素比劳动还有一个特殊的优越条件,那就是科学的帮助,因为在目前情况下连科学也是用来反对劳动的。例如,几乎一切机械发明,……破坏了工人们对工厂主的反抗,摧毁了劳动在坚持与资本作力量悬殊的斗争时的最后一点力量(参看尤尔博士《工厂哲学》第2卷)。”[4]472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在《中国与西方的科学与社会》一文中谈到社会制度与科学技术之间的相互作用时也深刻指出:“直截了当地说,无论谁要阐明中国社会未能发展近代科学,最好是从说明中国社会未能发展商业的和工业资本主义的原因着手。”[5]当代法国著名后现代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没有财富就没有技术,而没有技术也同样没有财富。……唯其对一种普遍化的生产运作精神加以多方面考虑后,科技才能变成当代知识的重要环节,即使在今天,知识的进步仍然不仅仅完全受科技投资的制约。”[6]换言之,孤立地研究资本而忽视科学技术的作用,或只关注科学技术而抛开资本的作用,都不可能完整、准确地把握资本主义发生与发展的历史。

就深层次的理论维度而言,科学技术与资本的密切结合根源于科学精神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相关性。因而,单独的技术批判和单一资本批判都不足以达到深刻的现代性批判,必须把这两种批判结合起来,从技术与资本共谋的立场出发才能把握现代性批判的根本。恩格斯正是把握了问题的这种关键性要素,对资本主义现代性进行了总体性的、具有原则高度的深刻批判。

二、技术异化批判

“现代”常常被称作“技术时代”,没有现代技术,难以想象现代性的诸多特征如何得以展开。恩格斯生活时代,现代技术就是指以机器生产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大工业。

对于资本主义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巨大作用,恩格斯予以高度赞赏。青少年时代的他就对科学技术方面的信息有着极大的兴趣。1839年初,在为纪念美因茨杰出的发明家、欧洲印刷术的奠基者约谷登堡而出版的《谷登堡纪念册》所写的赞美诗“咏印刷术的发明”中,恩格斯就高度赞赏“有益的智慧发明”,讴歌印刷术给欧洲带来的激动、震惊、真理和自由,以及为世界造福的伟大发明家。而对伍珀河谷、不来梅以及曼彻斯特等地的技术(工业)的资本主义应用所导致的环境恶化以及工人阶级的贫困,则促使他开始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技术异化现象进行深入的思考与批判。

早在不来梅学习经商时期,青年恩格斯就深入社会现实,深入工人阶级,对资本主义商业的详情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复杂情况进行了深入体察,被工人悲惨凄凉的生存状况所深深触动。工作之余,他迫切地收集大量第一手资料,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开始批判性思考。1839年初发表的《伍珀河谷来信》,是恩格斯的第一篇政论文章,文中不仅描绘了伍珀河沿岸的美丽景色,同时还通过大量实际材料,描述了近代资本主义机器化生产在创造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揭示了乌培河谷生态环境所造成的破坏、社会情况的恶化,以及工厂劳动给劳苦大众所带来的苦难,表达了他对技术(工业)异化的批判和对无产阶级的同情。

写于曼彻斯特时期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工人阶级更为悲惨、凄凉的生存状况做了详尽的描述。他愤怒地指出,体现人的本质力量的科学技术却成了资本增殖的最有效手段,成了资本家用来剥削工人、聚敛财富的最有效的工具。劳动生产了宫殿,却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却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生产了智慧,却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产业革命为少数人创造了财富,却给工人生产了贫困。“英国工人把这叫做社会的谋杀,并且控诉整个社会在不断地犯这种罪。他们难道不对吗?”[1]305

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恩格斯研究了以机器的大规模运用为条件的大工业生产第一次使自然力,即风、水、蒸汽、电大规模地从属于直接的生产过程,使技术和自然资源成为生产力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指出,技术的发展每前进一步,工人的状况就倒退一步!“在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进行得正激烈的地方,个别的人把一切利益都攫为己有,从而剥夺了大多数人的生活资料。机器上的每一种改进都抢走了工人的饭碗,而且这种改进愈大,失业的工人就愈多。因此,每一种改进都像商业危机一样给某一些工人带来严重的后果,即匮乏、贫穷和犯罪。”[7]421而这一切最使我们厌恶和愤怒的东西都是“最近的产物”,都是“工业时代的产物”!而工业就是资本主义工业,资本家的工业。

《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文献,针对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的技术异化,马克思恩格斯尖锐地批判道:“大工业通过普遍的竞争迫使所有人的全部精力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在私有制的统治下,这些生产力只获得了片面的发展,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了破坏的力量,而许多这样的生产力在私有制下根本得不到利用。大工业不仅使工人对资本家的关系,而且使劳动本身都成为工人不堪忍受的东西。”[8]114-115在他们看来,充满着尖锐阶级对立的资本主义社会,机器的采用,生产的发展,财富的增加,社会的前进,往往是以大多数人付出沉重代价而换来的,与此相伴的往往是多方面的堕落,而不是进步。

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所导致的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作了深刻分析。他指出:“赋予新的生产方式以资本主义性质的这一矛盾,已经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社会的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的不相容性,也必然越加鲜明地表现出来。”[4]621

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全面分析,恩格斯深刻阐发了资本主义时代开启了科学与技术的一体化和资本化进程,指出技术(工业)的异化、人的异化是技术或工业的资本主义应用的一个必然结果。资本主义私有制是造成技术异化、劳动异化,乃至整个社会的异化之根源。“赋予新的生产方式以资本主义性质的这一矛盾,已经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9]278由此展示了恩格斯由劳动异化、技术异化批判到资本批判的道路,展示技术批判与资本批判的密不可分和高度统一性。

三、资本批判

通过资本主义时代技术异化与资本内在关系的深入批判,恩格斯已准确把握到资本是现代社会的主导性力量,是“特殊的以太”“普照的光”,“资本”作为最高统治者,成为全部社会生活的主导原则,在此意义上,“资本”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存在物的内在根据和尺度。而现代“资本”之所以“现代”,正在于它与科学技术密切结合,正是借助科学技术理性,资本才能实现自己快速增殖的意志,而资本与技术的密切结合也正是现代社会之为“现代”的根本所在。

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已深刻把握了资本主义的本性,明确了资本主义制度是一切丑恶的社会现象之根源。可以说,这是《资本论》之前对资本主义社会所作的最为深刻和最为精彩的剖析与批判。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予以高度赞赏:“英国从大工业产生到1845年这段时期,我只是在某些地方提到,有关情况,请读者阅读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年莱比锡版)。1845年以后发表的工厂视察员报告、矿山视察员报告等等,都说明了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精神了解得多么深刻;把他的著作和过了18至20年后才发表的童工调查委员会(1863—1867年)的官方报告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出,他对工人阶级状况的详细入微的描写是多么令人惊叹。”[4]744

《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是恩格斯自觉地展开经济学的哲学批判的开始,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生产的扩大与工人的贫困之间的矛盾分析,深刻揭示了资本的本性及其必将导致资本逻辑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瓦解的历史必然性。“指出了危机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不可避免性以及它作为这一生产方式本身的危机、作为社会变革的强制手段的意义。”[10]304由此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

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一文中,恩格斯透彻地分析了私有制的非人本质,认识到资本主义是私有制发展的高级阶段,资本作为私有财产发展的高级产物,是最高的抽象统治者,发挥着塑造世界的主导性力量,是现代性的核心原则。资本扩张过程具有深刻的内在危机,“赋予新的生产方式以资本主义性质的这一矛盾,已经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4]741-742。

面对资本主义私有制所导致的竞争日趋激烈化趋势,恩格斯指出,土地、劳动、资本这三种要素彼此斗争,同时,私有制使得这三种要素各自都进行了分裂。“一块土地和另一块土地对立,一个资本和另一个资本对立,一个劳动力和另一个劳动力对立。”[11]72“利益被升格为人类的纽带——只要利益仍然正好是主体的和纯粹利己的——就必然会造成普遍的分散状态,必然会使人们只管自己,使人类彼此隔绝,变成一堆互相排斥的原子。”[11]94换言之,私有制造成了社会关系中竞争的普遍存在,导致人与人关系的普遍异化。每个人都与其周围的人具有利害关系,因此地主敌视地主,资本家敌视资本家,工人敌视工人,他人就是地狱。竞争贯穿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方面面,它正如一部庞大的机器,吞噬掉社会中日益边缘化的弱势群体。私有制使人们道德堕落,竞争造成了人们相互奴役、尔虞我诈的敌对状态,造就了资本主义必然导致社会道德堕落的现实。“资本同资本、劳动同劳动、土地同土地之间的斗争,使生产陷于热病状态,使一切自然的合理的关系都颠倒过来。……总之,卷入竞争斗争的人,如果不全力以赴,不放弃一切真正人的目的,就经不住这种斗争。”[12]463

针对资产阶级信奉的金钱万能的道德理念和人异化为金钱的奴隶的拜金主义,恩格斯指出,这种道德理念正是资本家本性的集中体现。“在资产阶级看来,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为了金钱而存在的,连他们本身也不例外,因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赚钱,除了快快发财,他们不知道还有别的幸福,除了金钱的损失,不知道有别的痛苦。”[11]476在这种价值观的作用下,资本家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特别是对雇佣工人进行极为残酷的剥削,以最大限度地攫取剩余价值。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拜金主义、人的异化作了辛辣的批判。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金钱就是一切,就是人的价值的最高体现。“金钱确定人的价值……谁有钱,谁就‘值得尊敬’,就属于‘上等人’(the better sort of people),就‘有势力’(influential)……这就是英国人用来判断整个人生的逻辑公式。”[11]477-4781865年在给朗格的信中,恩格斯愤怒地写道:“我认为,现代资产阶级的发展还没有超出动物界的经济形式,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耻辱。”[13]571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机的制深入分析,恩格斯尖锐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竞争所带来的种种社会灾难。“所有这些微妙的分裂和划分,都产生于资本和劳动的最初的分开和这一分开的完成,即人类分裂为资本家和工人。”[11]71而要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就必须消灭私有制,彻底变革全部社会关系。显然,恩格斯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与批判,已经透过各种表象,深入到了问题的本质及根源所在。

四、恩格斯现代性批判的原则高度

近代以来,面对与科学技术发展相伴的种种社会弊端和非人道的资本主义制度,批判之声不绝于耳。卢梭、卢卡奇、雅斯贝尔斯、法兰克福学派、海德格尔等人的批判可谓尖锐、深刻。然而,他们都没有看清或忘记了导致危机的社会根源,从而找不到通向自由与解放的道路,由此不免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换言之,他们仅仅看清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种种社会病症,却开错了药方。比如对于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来说,他诉诸于“沉思之思”去克服技术异化就是不现实的。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技术的“座架”本质是先天的、与技术与生俱来的吗?为什么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有着本质区别?原因何在?为什么古代没有“进步强制”“生产强制”和“需求强制”,而恰恰现代才有?回答这些问题,必然会最为本质性地追究到资本的逻辑。

反观恩格斯的现代性批判,则深刻洞察到了现代科学技术和资本是现代性之密不可分的二重结构,其中现代科学技术的逻辑服从于资本的逻辑,前者已经异化为服务于后者的工具理性,因而对现代性的批判必须归结于对资本及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正如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大纲》中所指出的那样:“私有制如何最终使人变成了商品,使人的生产和消灭也仅仅依存于需求;它由此也指出竞争制度如何屠杀了并且每日还在屠杀着千百万人;这一切我们都看到了,这一切都促使我们要用消灭私有制、消灭竞争和利益对立的办法来消灭这种人类堕落。”[11]82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恩格斯再次指出,要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种种异化现象,仅仅有认识是不够的。为此,“需要对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的生产方式,以及同这种生产方式一起对我们的现今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13]385。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真正的哲学家不仅具有深厚的理论修养,还要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从实践中提升出理论,并通过理论改变世界的实践能力。以此为参照,恩格斯不愧是真正的哲学家。面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种种异化现象,他并未仅仅停留于单纯的理论批判和道德谴责,而是进一步诉诸于对不合理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改造。他以实际行动积极参加和亲自指导了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献身于人类自由与解放的崇高事业,充分展现了其现代性批判的深刻性、彻底性和原则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