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油画人物创作审美意向转变
2019-02-10王刚
王 刚
(山东理工大学 美术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一、引言
作为典型的西方美术画种,油画的创作自西方传入中国至今已有百年历史。期间,中国油画人物作品的创作在审美意向有三个历史阶段,分析这三个阶段的形成可以把握该画种在我国成长发展的脉络。在借鉴西方油画技法的基础上,经过几代中国美术家的吸收与创新,结合中国画技法,中国油画人物作品的创作已经极具中国民族特色 。当下,面对蓬勃兴起的多元化价值取向,如何在油画人物创作中坚守社会主义价值观,构建出与时俱进的精神面貌和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审美意向,以文化自信驱动中国油画发展成为美术工作者必然要考量的问题。
二、西方油画引入与写实手法生成
油画的起源较为公认的是,它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北欧的尼德兰地区,其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天生的写实倾向。中国美术界最初对油画的引入也是因为对其逼真效果的艳羡。1904年,由两江总督张之洞创建的位于南京的两江师范学堂(初名三江师范学堂)开风气之先,开设了西画课,而且聘用外国教员进行授课。同时,由于“洋务运动”的兴起,清政府先后派遣数批中国学子出国留学,其中一部分就是学习西方油画。在第一批留学人员的代表人物有赴英美留学被后人誉为中国油画之父、里程碑式人物李铁夫,他被孙中山誉为“东亚画坛第一巨擘”。去日本留学的李叔同和去法国留学的吴法鼎等。此后,走出国门学习西方油画的学子络绎不绝,被人们熟知的代表人物有徐悲鸿、庞薰琹、潘玉良、刘海粟、吴大羽、吕斯百、林风眠等。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些留学生开始陆续回国,并将他们在西方所学的油画技法带入国内进行传播。他们积极从事油画创作和教学工作,通过开办美术学校、组织画会及出版画册等方式宣传油画艺术,为中国油画的诞生、传播、发展起到开拓性作用。在此过程中,他们笔耕不辍创作出大量反映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等现实生活及带有东方韵味的油画人物作品,尤其是以写实手法进行创作的人物作品对当时中国画坛乃至整个社会产生震撼的影响。
徐悲鸿(1895—1953)留学法国并深受西方写实主义的影响,归国后他始终主张和推崇绘画的写实主义理念,在中国画坛形成迄今为止都占据绝对比重的写实主义创作手法。写实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壮大有其恰逢的历史契机,自20世纪初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改革中国画的呼声日高,文人画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1]720早已在社会革命的浪潮中被“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2]11的言论所批评。继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之后,陈独秀针对吕澂在《新青年》上提出的“美术革命”,认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要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这是什么理由呢?譬如文学家必须用写实主义,才能够采古人的技术,发挥自己的天才,做自己的文章,不是抄古人的文章。画家也必须用写实主义,才能够发挥自己的天才,画自己的画,不落古人的窠臼”[3]223。就此,开启了肯定西方写实油画在中国的审美艺术价值和社会认同意向。
深受新文化思想影响的徐悲鸿意识到写实主义在中国画的发展空间,他言传身教,提倡以西方的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认为应该通过西方古典主义的造型塑造和印象主义的光影关系来弥补中国画创作手法和效果呈现的“不足”。其艺术作品既有西方艺术的学院气息,又在实践过程中生成鲜明的本土民族风情,在不断传达时代精神的同时体现出社会艺术家的强烈责任感,成为当时中国油画领域的扛鼎之人。
徐悲鸿的人物油画代表作《田横五百士》,作品问世于1930年,画面人物及情节选自《史记·田檐列传》,田横(?—公元前202)其兄田荣自立为齐王,以田横为将军,尽占齐地。其兄被杀后,田横迫于刘邦的追赶与部下五百壮士逃至一海岛为生,刘邦怕留其为后患,特派遣使者对其招安。画作所描绘的场景就是田横与五百壮士在海岛上惜别的情形。关于画面中到底谁是田横,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以徐悲鸿为原型创作的黄衣男子,另一种则认为是挎剑的红衣男子[4]68。即使如此,画家展现给观者的这两位主要人物都体现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士族精神。依托历史事件发生的背景,画幅中展示的悲壮气氛和撼人魂魄的主题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无疑可以产生强烈的民族认同和文化归属感。作者在油画中融入了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元素,在成功地展示艺术画作同时,也体现出同时代相应的写实主义审美意向。
另一位在融合中西美术方面产生较大影响的是的画家林风眠(1900—1991),众所周知,他以水墨手法创作的仕女画十分著名,但是不为众人所知的是,其早年绘画也曾以人物油画创作为主,在广泛吸收了野兽派、印象派等流派的艺术元素后形成写实象征的艺术手法,并在借助中国民间艺术元素的过程中形成粗犷的表达特点,表现出中国油画家对社会现状的关注和感悟。
林风眠于1921年留学法国进入柯罗蒙的工作室学习西方艺术。如其所说:“因为自己是中国人,到法后想多学些中国所没有的东西,所以学西洋人物肖像画很用功,素描画得很细致。当时最喜爱画细致写实的人物肖像,到博物馆去也最喜欢看细致写实的人物肖像画。”[5]132以此可知,他对西方艺术的痴迷之处主要还是集中在写实的创作手法上。他在法国第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时,他的才华深得校长雕刻家耶西斯(Yancesse)的器重。耶西斯认为“你要作一个画家就不能光学绘画,美术部门中的雕塑、陶瓷、木刻、工艺——什么都应该学习。要像蜜蜂一样,从各种花朵中吸取精华,才能酿出甜蜜来”[6]27。这种观点不仅使林风眠意识到要在艺术学习和创作上博采众长,关注中西方绘画的融合进而取长补短,还让他进一步明确了写实主义手法与现实主义理念的结合。换言之,艺术不仅要通过“中西调和”创作出逼真的东方形象和意蕴,而且也要关注中国本土的社会和国情,创作出包含时代情感和社会批判的力作。例如在其成名作《探索》(1922)中,他将古今中外的群贤都绘制在了同一巨幅画面上,包括古希腊的荷马、中国的孔子、意大利的但丁、德国的歌德等,通过这种不同时空人物的汇聚表现出人文主义者的追忆情怀与对未来的展望。可以说,这幅油画人物创作通过形式上的宏观概括、有力的线条以及以黑灰为主的整体色调,不仅使观者产生对社会和历史的审思,也使观者感受到当时中国油画写实主义的审美意向。此画一经问世引起巨大反响,也开启了蔡元培与林风眠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的交往。1925年回国后,经蔡的引荐开启了他的美术从教生涯。
另外,刘海粟(1896—1994)和颜文梁(1893—1988)也是当时油画人物创作的代表。刘海粟在《拭口待天葩》中说:“既要有历史眼光,纵览上下二千年的画论画迹,又要有囊括中外的世界眼光,凡属健康向上可以吸收的东西,都要拿过来,经过冶炼升华,作我们民族艺术的血肉。”[7]33这种“沟通传统,并迎合世界潮流”的艺术主张也是写实主义进一步发展的写照。同样,颜文梁也曾提出“没有真就没有美,美要附在真实上面”的说法,他推崇欧洲古典主义绘画的“科学法则”,希望通过准确的造型研究使作品达到构思精巧、效果逼真的效果。他在教学和创作中借助西方技法表现中国精神,如其作品《江南美景》中通过现实主义的造型手法和印象主义的光色效果表现出南方园林诸多的美丽景观,产生一种“熟悉而陌生”艺术效果,成为东西方视角互视的例证。
20世纪初期,以徐、林、刘、颜为代表的留洋油画家们共同构建了一个油画人物创作的学术共同体,他们担负着油画艺术最初引入国门和传播的重任。尽管美术家们的个人主张不尽相同,但是共同体现出对写实技法的推崇和现实主义的审美意向。基于此,也使油画的传播在对中国现实进行关注和表现的过程中体现出独特的审美取向:借鉴中国优秀民族文化,以写实的艺术手法改造中国画艺术,体现出美术艺术融合的审美取向。
抗战期间,鲁迅艺术学院在延安成立,这就为中国油画创作乃至中国文艺界发展开启了新的一页。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发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对中国文艺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明确否定了“为艺术而艺术”以及资产阶级的艺术等观念,确立了文艺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政治标准,指明了文艺创作从个体的自由发展转向承担历史重任和担负国家责任感的发展方向。一批油画家开始紧跟社会进步与发展和大众精神需求创作出与时代同步的人物油画作品,如冯法祀的《演剧队的晨会》(1948)对演剧队在清晨商讨表演事宜的场景进行了表现,画面中一位发言者正在背对着画面在和演出队的成员们说着什么,其他人都在认真的倾听。作者通过对床铺等背景的交代更明晰了画面主题,同时又以半开放式的场景洒射进来的晨光来表现出一种开放的气氛和朝气。不同于这幅作品中的祥和气氛,莫朴的《清算》(1948)则描绘了翻身的一群农民对剥削阶级的地主进行“清算”的情形,画面人物表情生动形象,在人物造型和手法特点上体现出浓郁的陕北特色。另外吕斯百的《农民肖像》(1938)、凃克的《贫农老大爷》(1942)等,也都体现出写实主义手法描绘中国社会现实的时代特征。由此看来,延安共产党解放区的油画创作者与徐悲鸿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油画创作团体构成了中国油画人物创作的两大中坚力量,为新中国成立后油画创作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苏联艺术借鉴与改革开放影响
新中国的成立给中国文艺的发展提供了和平稳定的环境,油画创作者的时代任务也随之改变。一方面,劳动人民成了国家的主人,深入生活为工农兵服务的最高原则促使写实手法得到进一步发展,从而创作出表现革命和历史,反映社会建设的油画作品。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留学生目的地由原来的欧美国家转为苏联及其他东欧社会主义国家。1955—1957年,苏联政府委派著名油画家马克西莫夫(K.M.Maksimov,1913—1993)到中央美术学院担任顾问,为新中国培训了一批美术院校学生和师资。在此期间,诞生了新中国第一份美术教学大纲,绘画上注重结构和外光的思想对中国绘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随后陆续出现了一批优秀的油画作品,如王式廓的《马大爷》(1957)、詹建俊的《狼牙山五壮士》(1959)、罗工柳的《毛主席在井冈山》(1961)、靳尚谊的《毛主席在十二月会议上》(1961)、温葆的《四个姑娘》(1962)以及闻立鹏的《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1963)等。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苏联及东欧画派的影响,而且也真切感受到其所展现的推崇民族革命英雄人物的审美意向。
改革开放的到来,中外交流增多,拓宽了年轻一代美术工作者了解世界美术的途径。他们走出国门学习的机会更多,可以直观地欣赏和观摩大师原作,感受以往难以发现的美感和技法,视野可以拓展到对西方写实油画人物创作500多年历史的考察。众多的青年油画家受到启发,逐渐将题材转移到基层民众和民族风情的体现上,更多元地吸收了西方的写实语言,对原先模式单一的画面效果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如陈丹青的《西藏组画》(1979)则把目光投向藏族同胞的日常生活,通过对其真实的描绘,刻画出富含乡土意蕴、质朴的人物形象。罗中立的《父亲》(1980),尽管还是运用写实手法,但是将农民的头像置于巨幅画框之中,形成身份和表现的强烈反差,其中蕴含的真切“乡土味”成为中国油画人物创作的新风格和新表征。另外,秦大虎的《田喜嫂》(1981)、张祖英《塬上》(1981)、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1982)、朱毅勇的《山村小店》(1983)、王沂东的《历史系大学生》(1984)、胡建成的《草原上的人们》(1984)、孙为民的《暖冬》(1990)、靳尚谊的《塔吉克姑娘》(1994)等均属此类。可以说,这些作品之所以家喻户晓,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审美意向的革新,即通过写实手法关注前人未曾关注的题材,开始在审美意向上表达普通人的心里情感和民众的基层生活。
20世纪后半叶,中国油画创作在学习苏联以及改革开放多重意识形态的影响及,吸收了多种艺术风格的有益因素,形成了与20世纪前半叶不同的艺术价值观。其中对于油画人物的创作而言,形象塑造更加细微生动,艺术语言更加丰富,对整个社会现状和真实生活有全面的刻画和关注,形成了关注当代、反映真实生活的审美意向。
四、当代多元化背景下审美意向
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的到来,中国开始实行对外开放,也由此带来了国人在消费心态乃至整体心态上的结构性转变。换言之,西方世界在后工业时代所推行的消费主义与艺术上的后现代主义观念也侵入中国,使中国在消费结构和经济体制发生转换的同时也触及到文艺的发展走向,空前丰富的文化思想和艺术主张伴随着新时代多元化的审美趣味和要求开始充斥着观众的视野,如“后印象主义”“波普艺术”“新表现主义”等流派,都成为艺术发展的选项,一些学者对于如具象与抽象、现实与超现实等观念产生争鸣。美术界追求写实手法和现实主义理念的中国油画家在坚守阵地的同时也开始思索与时俱进的审美意向表达。杜晓东《预约》(2003)、张敏杰的《秋千》(2005)、薛智国的《四季》(2006)以及郑艺的《共享和谐》(2006)等作品,都体现出21世纪以来中国油画家对当代审美意象的探索与展现。
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多元化的审美趣味生成和艺术理念的争锋,以写实手法进行油画人物创作遭到质疑。一些艺术家过于沉溺在前卫艺术的情感宣泄中,甚至因此产生对架上油画的完全否定,将以写实的造型进行中国油画人物创作的行为指责为过时和落后的。由此来看,后者在艺术地位和艺术主张合法性上受到严重挑战。然而,历史给了我们清醒地答案——与前卫艺术不断更替的艺术现象相比,即使经过“85美术运动”以及目前如此激烈的争锋,写实主义油画仍然屹立不倒,拥有写实造型的油画人物创作仍然在中国油画作品中占据重要地位并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为探索和重塑新时期中国油画人物创作的审美意向,2005年8月,中宣部正式启动(主题为近现代1840—2003)“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并获得财政部专项资助,该工程强调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艺术观为出发点,精心选取近现代中国各历史时期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为创作内容,集中优秀美术创作人员,完成一批主题性美术作品。且围绕着主题性创作,组织专家学者对作品进行点评和理论研究,为该工程的发展提供理论支撑。2009年9月,由中宣部、文化部等共同主办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展示的优秀作品,画面生动,题材广泛,给观者带来强烈的视觉震撼,传播了正能量,弘扬了主旋律,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在当今多元化的艺术价值观的争鸣中确立了当代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审美意向。这次启动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回归,而是在当下多元化的艺术思潮下,弘扬民族特色,彰显时代精神,体现真善关相统一的核心艺术价值取向[8]215。
五、结语
综上所述,近代中国油画在社会运动的更迭中经历了自西方的引入与写实手法的生成,苏联艺术影响下的转折与改革开放影响中的革新,以及在多元化艺术价值观中审美意向的探索与重塑。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一批极具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油画家对人物题材尤其是大型主题性人物题材的刻画做出了前赴后继的尝试,为“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工程”的展开打下实力基础。如今,面对新的社会域境与时代主题,如何以油画创作表达出中国的国家形象与人民的艺术审美,如何既无愧于中华悠久的文明元素又体现出对新时代的感知和艺术新使命的表达是当下中国油画创作者进行人物题材创作时所应思考的问题。
我们通过回溯近百年来中国油画人物创作的审美意向演变,以逻辑脉络的梳理带动对当下现实问题的反思,认为当下中国油画人物创作应该积极感知社会生活中的审美情趣演变,通过技法的创新和对时代精神的呈现来创作出彰显时代主旋律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