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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松名诗余光中译本之证伪及重译

2019-02-09

关键词:猛虎阿波罗余光中

陈 诚

(上海工商外国语职业学院 英语学院,上海 201300)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是一句流传甚广的英文诗句,源于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的名诗InMe,Past,Present,FutureMeet(以诗歌第一行作为诗名)。或许因为“猛虎”与“蔷薇”带来的丰富联想,不少人对这句诗的内涵颇感兴趣。网络上流行的解释是,该诗由著名作家余光中先生翻译。更有热心者为了帮助好奇的读者理解这首诗,将英文原诗以及所谓的“余光中译文”都放在了网上,并附上了余先生的相关诗论[1]。该诗的中英文对照如下:

In me,past,present,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kind friends,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译文:于我,过去,现在和未来

商讨聚会、各执一词、纷扰不息。

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把“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梦想解放出它们的双脚,舞蹈不停。

于我,穴居人攫取了先知。

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唱叹歌吟。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审视我的内心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或许因为余先生的影响力,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成为引用甚广的经典佳句,此诗的知名度也提升了不少。然而,也有人认为余光中对该诗的译文并不好,并提供了诸多赏析及译本,各抒己见,众说纷纭,读者百度网上一搜便晓。

看到此诗引起诸多争议,笔者不免好奇。遂查阅中外相关文献并四处求证,想要真正读懂这首英文诗歌,并找到“余光中译文”的佐证。经过广泛的阅读、调研、思辨以及求证,感觉茅塞渐开,特撰写此文,以飨对此诗感兴趣的读者。

一、余光中译文之考证

浏览余光中的相关文献,并没有找到先生对这首诗歌全诗的译文。在他的经典散文《猛虎与蔷薇》(见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缪斯》[2],也有些出版社称为《左手的掌纹》[3])中,余先生开篇写道:“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曾写过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译成中文,便是: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可见,说余光中翻译了该诗并非完全无影无踪的杜撰。只不过,余光中的相关散文仅仅围绕“猛虎与蔷薇”的意象而展开,他并没有解读全诗,也没有翻译全诗。笔者冒昧地向余先生的家属求证,很荣幸地得到回复,确认余先生仅翻译了此诗中的这一句。

Inme,past,present,futuremeet一诗共12行,分为两节:上节6行,下节6行。英语以音节(sylla-ble)为单位,音节数目决定每行诗的格律[4]。英诗节奏的基本单位是音步,由重读音节和非重读音节组成。该诗每行八个音节(第四行有点特别,只有七个音节),形成了四个音步(tetrameter),如:

In me,/past,pre/sent,fu/ture meet/

To hold/long chi/ding con/ference.

朗读该诗时,轻重音节交替,这就是抑扬格音步(iambic foot)。但是,第9行以chanting开头,第11行以look in开头,朗读时先重音再轻音,形成了扬抑格音步(trochaic foot)。总体而言,该诗的格律为抑扬格四音步(iambic tetrameter)。再来看看该诗的押韵,韵脚比较明显,第一节的韵脚依次为meet,conference,tense,seat,fence,feet,韵式为abbaba;而第二小节的韵脚依次为seer,goes,ear,rose,tremble,assemble,韵式为cdcdee。

余光中曾经翻译过美国诗人爱伦·坡的《大鸦》,译文被业界誉为佳作,其韵律节奏与英文原诗之对应曾得到王佐良的赞誉。余光中被梁实秋赞誉为“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但是,关于萨松这首诗,网上盛传的所谓“余光中译文”基本没有体现英文原诗的格律,原诗之韵律美在译文中几乎失之殆尽。一位学贯中西、造诣深厚的文学大家怎么可能译出如此作品呢?毋庸多言,可见,网上流传甚广的译文应是他人冒用余光中之名而发表的译文。

或许,这又是网络时代以讹传讹的一出闹剧,就像多年前几个大学生将自己编写的诗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冠名为“泰戈尔的诗歌”一样。普通人其实也能创作出不错的文学作品,因为大家在成名前也是普通人。不过,利用互联网的平台误导读者,则与“诚信”相悖。因为或许会有不少人对这些“名家名作”信以为真,草率引用。

二、萨松其人

既然现在流传的“余光中译文”实为冒名之作,那么全诗该如何翻译呢?欲译其诗,需先知其作者及其诗歌之义。

该诗的作者西格夫里·萨松是一位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英国军人和诗人。对萨松感兴趣的中国学者一般研究他的战争诗歌,其实他有不少描写家乡与内心情感的诗歌佳作。英国作家Jean Wilson是撰写萨松传记的权威人士,她写了两本萨松传记——SiegfriedSassoon:TheMakingofaWarPoet(1998)和SiegfriedSassoon:TheJourneyfromtheTrenches(2003)。这两本传记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萨松及其主要作品。萨松的父亲来自于神秘的东方(现在的伊拉克巴格达)商人家庭,母亲则来自具有良好艺术细胞的英国乡村中产阶级。父母的背景差异导致了他们的婚姻不幸。家庭的不美满与冲突或许是萨松内心冲突的根源。

经萨松的生前好友、记者Maurice Wiggin佐证,萨松认为自己是一个明显的矛盾体:一面是诗人,另一面是猎狐者(fox-hunting man),他沉浸在小男孩和先知之间的角色(minor-prophet role)变换中,并常常以此自嘲。“He was both shy and ambitious,magnanimous and censorious,acute and simplistic,humble and disarmingly vain.Fox-hunter and poet,predator and conservatist,brave soldier and pacifist,iconoclastic radical satirist and order-loving RC convert:his many-sidedness makes him one of the most interesting literary figures of the century.”[5]5(他既羞涩腼腆又胸怀大志,既宽宏大度又吹毛求疵,既敏锐又简单,既谦卑又自命不凡。他既是猎狐者又是诗人,既是捕食者又是保守者,既是勇敢的战士又是和平主义者,既是反传统的激进的讽刺作家又是爱好秩序的罗马教会(Roman Catholic)的信徒:他的多面性使他成为本世纪最有趣的文学人物。)

InMe,Past,Present,FutureMeet一诗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发表于萨松诗集TheHeart’sJourney(Heinemann,1928)。亲历过战争痛苦的萨松内心充满了矛盾。Wilson认为该诗集中体现了萨松内心的冲突[5]168。英国文学批评家 Michael Thorpe评价当时的萨松:“…on the threshold of a new and more vital life.Yet this life cannot be entered on with the old innocence:that,once lost cannot be regained by shrugging off the knowledge and experience of harsh life already undergone.”[6]210(正步入一种更有活力的新生活。然而,生活中往日的纯真已不复存在了。经受过的苦难体验无法一挥而散,失去的纯真也就不能失而复得。)

萨松除了要不断与战争带来的痛苦斗争,还要不停地在自己的性取向与社会的排斥中备受心灵与肉体的煎熬。Wilson 在萨松传记TheJourneyfromtheTrenches的前言一开始就提到了萨松作为同性恋诗人的痛苦:“His growing distress as he tries to come to terms with his homosexuality in an age which had criminalized it.”[5]xiii(在一个视同性恋为违法的时代,随着他尽力想要接纳自己的同性恋取向,他的痛苦与日俱增。)

由此,我们大致了解了萨松以及他创作该诗的背景,可见,萨松的这首诗是他内心种种情感矛盾与冲突的反射。但是,若想翻译全诗,还需更深入地理解诗中那些神秘的或看似怪异的隐喻与象征。

三、第一诗节之析与译

在第一诗节中,萨松笔下的时间与情感都拟人化了,原本抽象的时间仿佛都有了生命。动词及动词词组meet,hold conference,usurp,strangle,leap through,dance等,使萨松的情感因素全都动了起来,使读者可感受到他内心复杂情绪的波动。

第一句In me,past,present,future meet/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该句一下子就让读者感受到了萨松内心的时间冲突:过去、现在与未来都集中于“我”,并且互相谴责。战前无忧无虑的好时光、残酷无情的一战岁月、不知所措的现在、不确定的未来都在他心中此起彼伏,这样的时空交错令他心绪不宁。人对于时光的感慨与惶恐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数不胜数,这句诗可谓其中的佳句。

前面提到萨松这首诗的格律特点为四步抑扬格,“英诗的四步抑扬格(或扬抑格)同汉七律的节奏几乎完全一样”[7]。那么,该诗可以尽量效仿七律的节奏进行翻译。此句不妨译为:

今昔来日会于我,

尔争我责论不停。

译文中“会”对应meet一词,“论”对应conference一词,“尔争我责”诠释chide一词,译文尽可能地映射原文的情境,使人感受岁月(今、昔、来日)的争执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安。

第二句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该句形象地表达了欲望与理性的冲突。其中,tense义为“时光”,Reason一词不在行首,首字母却用了大写,旨在强调,其义为“理性”。usurp和strangle两个动词的使用,表现了“欲望”毫不讲理的霸道。那么,该句可以灵活地译为:

欲望篡权夺光阴,

理性遭扼失其位。

可见,诗人在“欲望”与“理性”之间挣扎:“我”的欲望篡权夺位,使原本占主导地位的“理性”遭到扼杀,不得不让位。情与欲的力量有时候会强大得让理智不得安宁。“欲望战胜理性”是文学作品中的常见主题或原型,如,英国大作家哈代的经典小说《无名的裘德》中,主人公裘德离经叛道地与自己的表妹苏相爱,即使违背了自己的理想追求也无法自拔;法国作家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罗因为想要占有能歌善舞的吉普赛美少女爱斯梅拉达而不择手段,最终害人害己。被欲望控制的人往往都难逃悲剧的命运,但人又往往无法摆脱欲望的控制。

第三句My love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该句体现了“爱与爱之禁锢”的冲突。dream-enfranchised一词引人无限遐想。enfranchise的意思是 set free。根据英语构词法(如poverty-stricken area一样),dream-enfranchised feet可以理解为feet which are enfranchised by dream,义为“被梦解放的脚”。前面提到,萨松一直因身为同性恋而痛苦:“我”不能自由自在地去爱,因为同性恋是不被社会所接受的,甚至被视为犯罪。“我”的爱受到当前现实的制约,所以要跨越未来的樊篱,只有在梦中才获得了自由。因而,该句不妨译为:

爱越未来穿樊篱,

梦赐舞步翩跹起。

译文中,“篱”和“起”押韵。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就在萨松去世的那一年,在英国同性恋合法化了[5]3。萨松从某种意义上成了预言家。对同性恋的社会樊篱终于被打破了,只可惜,曾经只能在梦中与爱人翩然起舞的诗人已经永远无法亲历真正的“自由之爱”了。斯人已殁,空留余情。

总的看来,第一诗节的三句话都含有时间名词:第一句past,present,future,第二句present tense,第三句future’fence。诗人将无形的时间,用自己内心的矛盾情感串了起来,这正如德国大哲学家康德所言:“Now what are space and time? …Or are they such that they belong only to the form of intuition,and therefore to the subjective constitution of our mind,…?”[8](什么是时空?或者他们仅属于人类直觉的一种形式,以及人类意识的主观构成?)是人赋予了时光各种诠释和情绪。“春花秋月何时了”不知触动了多少国人对岁月的感慨。时间虽无形,人却赋予其形;岁月虽无情,人却因其思绪万千。

四、第二诗节之析与译

第二诗节也有三句,所用名词与第一节明显不同,不再是抽象的时间、情感名词:past,present,future,lust,reason,love,dream等,而是更具体的名词:cave-man,seer,Apollo,Abraham,tiger,rose。但是这些具体名词的意象与内涵却更加难以琢磨,也更增加了理解的难度。

第一句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该句可以分为两个半句来理解。前半句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体现了萨松性格中的两面性。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萨松身上既有猎狐者(此处另用了一词cave-man,穴居者以打猎为生,和猎人一样在野外生活)的一面,也有诗人、先知者(此处用了seer一词)的一面,这两种特质在诗人身上clasp(紧拥)。那么,此句不妨译为:

心有穴人拥先知。

后半句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其隐喻更难理解。Apollo(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主管光明、预言、音乐与医药之神,头上通常戴着用月桂树的枝叶编织的冠冕,所以此处用garlanded作为形容词修饰主语Apollo。阿波罗很擅长弹奏竖琴,同时也启示诗人和预言家的灵感。因此,chanting一词栩栩如生地再现了阿波罗弹唱的形象。与阿波罗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Abraham(亚伯拉罕)。他被誉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是上帝从众生中所挑选出来并赐福的人,没有文献或资料提过他是耳聋的。不过,据说亚伯拉罕虔诚地跟随上帝,可以听从上帝的旨意而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作祭品献给上帝。可见,萨松说他deaf ear(聋耳朵),大概隐喻他缺少人情味。亚伯拉罕并非耳聋,只是他对阿波罗的吟唱充耳不闻而已。因此,此句可以译为:

佩冠阿波罗唱吟,

亚伯拉罕若罔闻。

此句译文中,专有名词直译过来,尽量忠实于原文,不破坏英文中这些专有名词所蕴含的丰富联想。由此句可以看出萨松在信仰上的困惑与迷惘,他不再盲从宗教的权威,而是更注重人性的关怀。一战初期曾歌颂过战争的萨松在亲历了战场的生死之痛后,想要通过诗歌告诉人们战争的残酷无情。他通过诗歌,“抗议当权政治家的冷血,抗议编辑和记者们的虚伪,抗议民众的愚昧”[9]。诗人有可能隐喻自己为阿波罗,但是那些像亚伯拉罕一样只愿意虔诚地等待上帝赐福的人们却不愿倾听。即使作为亲人,他们对士兵们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状态也漠不关心,只在意他们是否英勇杀敌,是否给他们带来荣耀[9]。面对现实的无奈,萨松找不到可以倾诉的知音,因为他周围的人都“耳聋”了,对诗人的呐喊充耳不闻。其实,中外文学史上有不少既是豪情万丈的诗人,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这种找不到知音的痛苦,在中国一些文韬武略的名人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体现。岳飞在《小重山》中就表达了同样的心痛:“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诗句用的是俞伯牙与钟子期的典故,表达了岳飞没有知音,无处话衷肠的孤寂心情。岳飞的“瑶琴弦断”与萨松“耳聋的亚伯拉罕”竟然穿越时空地不谋而合:岳飞抚琴无人听,萨松吟唱也无人听。可见,古今中外那些生不逢时的仁人志士们仿佛都有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与“独怆然而涕下”的无奈情怀。

如果从萨松的情感角度来看,阿波罗还可以有另一种隐喻,那就是阿波罗虽然多才多艺、英俊潇洒,却是个求爱而不得的悲剧人物。根据古希腊神话,阿波罗有两个最为有名的爱情悲剧:第一个悲剧,阿波罗因为得罪了爱神丘比特,致使自己心仪的达芙妮Daphne女神对他反感,不停逃避他的追求,最终化为了一颗月桂树(laurel);第二个悲剧,阿波罗有一位同性恋人,美少年Hyacinth,他俩的爱情引起了同样喜欢Hyacinth的西风之神Zephyrus之嫉妒。一次,阿波罗和Hyacinth两人在玩掷铁饼(discus)时,西风之神使阿波罗失手砸死了自己心爱的恋人,死后的Hyacinth变成了风信子。阿波罗求爱而不得的悲剧故事,启发了西方很多艺术家们的灵感,创作了无数动人的艺术品。那么,萨松引用阿波罗,是否也有可能暗指自己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也是一个类似于阿波罗一样的爱情悲剧人物呢?他和阿波罗神一样,因为外在的种种原因而无法与自己心中所爱长相厮守。在当时,那些像阿伯拉罕般虔诚的宗教信徒,一定很难接受诗人离经叛道的同性恋行为。遗憾的是,萨松已故,无从求证。

第二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该句为全诗最经典之句,这与余光中的散文《猛虎与蔷薇》有关系。根据余光中的译文,略作修改,该句翻译如下:

心中猛虎嗅蔷薇。

余光中评价:“这行诗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因为它具体而又微妙地表现出许多哲学家所无法说清的话:它表现出人性里两种相对的本质,但同时更表现出那两种相对的本质的调和。……因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蔷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面,而‘细嗅’刚刚象征着两者的关系,两者的调和与统一。”他进一步指出人性的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羊。……两者粗看若相反,实则乃相成。实际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余光中大家手笔,旁征博引地诠释了猛虎与蔷薇的刚柔相济之美,他的美文深入人心,成为经典。正是余光中的解读,使无数读者喜欢上了这首诗。正是因为网上流传甚广的“余光中译文”,使笔者要对这首诗的内涵刨根问底。

萨松心中的“猛虎”嗅着“蔷薇”,到底是诗人性格中两面的和谐美好,还是猛虎不得不向社会主流妥协,无奈地闻花呢?是内心冲突的和谐共处,还是身不由己地认命呢?大概两者兼而有之。关于性格中的两面,余先生已经诠释到位,笔者毋庸赘述。结合整首诗歌,笔者感觉这刚柔的和谐中,总有些无奈。Wilson曾提到萨松曾因为写了反战诗歌在1917年被当局诊断为患了弹震症(shellshock),并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Craig-lockhart Nerve Hospital)[5]10。野性自由的猛虎乖乖被驯服约束,这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似乎是中国古诗名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刘琨《寄赠别驾卢谌》)的回响。刘琨的“钢”被动转化为“柔”,是一种不甘的无奈。似乎萨松和刘琨都在倾诉着“我堂堂硬汉子,竟落到任人宰割,不能反抗的软弱地步”。另外,如果从情感的角度来看,猛虎可以象征冲动的、野性的欲望,而蔷薇则象征柔和的爱情或者婚姻。根据Wilson(2003)的传记,萨松后来与一名并不深爱的女性结婚了。这是否意味着诗人由于社会制约,不得不抑制住自己同性恋取向之苦,转而接受了符合当时社会道德标准的正常婚姻呢?

可以看出,萨松想要努力调和内心的各种矛盾,希望这种“身心与愿违”的修炼可以让焦躁的内心平和下来,那些扼杀理性的欲望,那些梦中跨越樊篱的爱,都不再让内心焦躁不安,而是安静了下来,新的希望从绝望中开出了蔷薇,无奈中又暗含各种冲突的缓和与共处。正如Wilson所阐述:“These were conflicts he was to experience repeatedly in his career,tensions between the outer and inner worlds,between his sporty,physical side and his introverted,dreamy self.His work is often at its best when he is trying to reconcile the two worlds…”[10](他日后会反复经历这些冲突,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冲突,热爱运动的一面与内向、爱幻想的另一面的冲突。当他努力调和内心两种世界的冲突时,他的作品往往不同凡响……)

第三句Look in my heart,kind friends,and tremble,/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该句为祈使句,可以说是全诗中最难翻译的一句。Since应理解为“因为”之义,there指的是in my heart,elements可以理解为诗歌中提到的“(各种情感)因素”,最后一个词assemble与第一行的meet为同义词,在语义上呼应。如果完全直译为“亲爱的朋友,请细看我的心,/因为你的情感因素也在那里汇集”,会让中国读者不明其意。

英国评论家Thorpe认为这句诗与英国著名诗人雪莱(Percy Shelley)的诗歌Ozymandias[11]有异曲同工之妙:“There is a clear echo of Shelley’s ‘Ozymandias’—‘Look on my works,ye Mighty,and despair!’—the same message,but aimed at all of us.”[6]211(这里明显是雪莱诗作《奥兹曼迪斯》的回响——“看我丰功,强者绝望!”——只不过,萨松的诗面向我们所有人,传递了同样的信息。)可见,雪莱之诗奉劝的是那些想要建立丰功伟绩的强者,仿佛借用奥兹曼迪斯雕像的口吻说道:“了不起的人啊,请看我这个‘王中之王’也不过成为荒芜沙漠中的一塑雕像,一切丰功伟绩都是过眼云烟,你们也会遭遇和我一样的下场,难道不绝望吗?”同样地,萨松仿佛在对我们所有人说:“朋友们,请你们仔细观察我的内心,就会发现你的心也一样会战栗,因为情感的矛盾和冲突是每个人都共有的。”伟大的诗人们往往能够洞察人心,看到人类共同的情感与困惑,所以,伟大的作品总是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鸣。于是,这最后一句不妨借用中国古诗风格,译为:

君视我心君心悸,

只缘君心似我心。

这句“君心似我心”正好诠释了萨松内心的情感诉求。此句为全诗的总结,似有点睛之用。前面所述各种纠结与矛盾,既是萨松一人之痛苦,也是世人皆有的情结与无奈。的确,谁的心中没有经受过时间的冲突、欲望与理智的纠结、想爱又不能爱的煎熬?谁不向往既可以像猎人一样驰骋野外又能够像先知一般洞察未来?谁没有过心事无人听、知音难觅的孤独?谁的性格中不是既有阳刚又有阴柔呢?尽管身处不同的时空与国境,人类的情感总是相通的,这就是为什么古今中外的经典总是会感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五、结束语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诗人在第一小节中拟人化了时间,生动地表达了内心的情感冲突。读者通过动词chide,usurp,strangle等,可以感受到萨松内心情感因素的碰撞与冲突。一种“天教身心与愿违”之无奈与痛苦跃然纸上。第二小节则表达了情感冲突的缓和,从动词clasp,chant,sniff可以感受到诗人内心的矛盾已经不再是互相谴责、你死我活的状况了,而是趋向互相包容、和谐相处。从全诗可以看出,萨松审视自己的内心,在经历了强烈的情感冲突之后,心情渐渐平和。“These apparent contradictions must be reconciled or subdued by means of radical self-examination.”[6]211(这些明显的矛盾必须通过极度的自省才能得到缓和或抑制。)那么,全诗译文如下:

今昔来日会于我,

尔争我责论不停。

欲望篡权夺光阴,

理性遭扼失其位。

爱越未来穿樊篱,

梦赐舞步翩跹起。

心有穴人拥先知。

佩冠阿波罗唱吟,

亚伯拉罕若罔闻。

心中猛虎嗅蔷薇。

君视我心君心悸,

只缘君心似我心。

笔者译文在忠实原文意思的基础上,也尽量讲究诗歌的格律。平(píng)、阴(yīn)、吟(yín)、心(xīn)押尾韵;篱(lí)、起(qǐ)、知(zhī)、悸(jì)押尾韵,位(wèi)、薇(wēi)押尾韵,并且与我(wǒ)、闻(wén)押头韵。

如果译为现代诗,不讲究格律的话,节奏上可以用四顿对应四音步,全诗不妨译为:

今昔、未来交错于我,

争执不休,纠缠不清。

欲望篡夺当下光阴,

致使理性坐以待毙。

我的爱穿越未来之樊篱,

翩然入梦,自由舞动。

穴居者、先知紧拥于我。

戴花冠的阿波罗款款唱吟,

装聋的亚伯拉罕不肯倾听。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亲爱的朋友,观察我内心,

你会感同身受,心生悸动。

可以看出,现代诗虽然不那么讲究格律,但是为了尽量体现原文的格律,笔者在用词上还是考虑了押韵。

总而言之,文学作品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艺术,不同的人会对同一个艺术品有不同的视角与诠释。但是,完全脱离作者的创作背景来主观臆断也是不可取的。在“云、大、互、智”时代,信息传播速度惊人,求学或者研究,不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若在引用时懒得去检索复杂的文献,在得到网络检索带来便利的同时,难免会受到或多或少的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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