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中国经验与新世纪本土批评话语体系建构
2019-02-09马兵
马 兵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不知不觉,21世纪已经走过近20年的历程,回望这20年中国的文学创作与批评,我们可以遴选出很多现象作为新世纪文学之“新”的表征或明证,如80后、90后青年作家群体的崛起所引发的关于文学代际的争议,网络文学兴盛带来的文学场域与传播媒介的根本变化,底层写作的蔚为大观,非虚构写作观念的深入人心,现实主义的回潮,生态美学倡导下的生态文学写作的兴起,先锋作家的回归和转向,《三体》带动的科幻文学热等等,在这些重要的文学现象背后,其实都有一个深在的范式转换,那就是超越“传统与现代”“冲击与回应”的二元对立架构,走出以启蒙主义为内核的现代性话语的笼罩,讲好新世纪的中国故事,呈现中国新貌,激活传统叙事的本土化文学资源,以提供给世界文学某种独特的中国经验,在全球对话的文学格局中,建立起具有鲜明中国属性、与中国文学传统与现实相匹配的文学表达和阐释体系。在这一范式的转换中,相比创作而言,新的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相对滞后,但为回应创作的牵制,在有识之士的呼吁下,亦日益显现出摆脱西方理论话语体系、展现本土批评智慧的迹象,习近平总书记谈及的批评“肌无力”的状况有了较为明显的改善,当然,其未来的走向和可持续态势也值得做更深入的思考。
一、挑战:构建本土批评话语体系,阐释中国故事、中国经验
梳理新世纪文学近20年的发展,有三桩看似独立实则有密切关联的文学事件值得回顾和探讨:一是新世纪初关于“纯文学”概念的反思以及随之而来的底层写作浪潮;二是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极大疏解了国人对文学走向世界的期待焦虑;三是2014年底,由张江等学者的《强制阐释论》《理论中心论——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等文引发的学界关于“强制阐释”和“本体阐释”的大讨论。这三桩事件的内在关联在于,它们实际构成了一种递进的关系,共同参与了对中国故事、传统叙事与本土批评话语体系关联的塑造,在讲好中国故事的时代主题之下,新世纪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也因此构成一种符合正反合逻辑的文学史脉络。
2001年,批评家李陀在接受《上海文学》的专访时表示,虽然“纯文学”这一概念本身在市场逻辑的侵袭下依然有其意义,但总体而言,它已“很难适应今天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不能建立文学和社会的新的关系,以致90年代的严肃文学(或非商业性文学)越来越不能被社会所关注,更不必说在有效地抵抗商业文化和大众文化的侵蚀同时,还能对社会发言,对百姓说话,以文学独有的方式对正在进行的巨大社会变革进行干预”①李陀:《漫说“纯文学”》,《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李陀这篇访谈刊出后,在文学界引起相当大的反响,不但是因为访谈中他对1990年代文学中普遍到近乎失范的私人话语的不满,还因为他本人就是新时期先锋文学的重要推手,甚至就是“纯文学”这一概念的奠基者之一。事实上,稍微熟悉新时期文学史的读者都了解,在1980年代中期,以“新潮批评”为旗号,在对马原、格非、余华、残雪、苏童、孙甘露等先锋作家的批评实践中,“纯文学”以及“向内转”即是被其时还是新锐批评家的李陀等频频祭出的概念,新潮批评家认为,新时期文学以“伤痕文学”起步,继之以“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固然是在拨乱反正的时代背景下文学参与社会讨论的必然,但也因此让文学重返“载道”的旧辙,给文学捆上了太多的负累。他们鼓吹“纯文学”和“向内转”是希望文学不要单纯成为国家叙事的意志诉求,而是能更多关注文学自身形式、修辞等审美的实践。到了1990年代,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之下,“纯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语汇,它一方面召唤出张炜和张承志等坚守人文底线的严正写作姿态,另一方面也把文学蹈入了个人化写作的窄路,在强调文学自律的同时,也将文学的内容与形式、写作者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割裂开,以至于“私人写作”“美女写作”,乃至“下半身”写作等概念层出不穷,而这正是促使李陀等反思的基本背景——“纯文学”的建设者们终于意识到,卸脱公共关怀的文学给作家带来的不是轻盈飞舞,而是一种不及物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就像在1990年代因为《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而名声大噪的女作家林白醒悟到的:“多年来我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和不安,对他人强烈不信任,我和世界之间的通道就这样被我关闭了。”林白在新世纪陆续出版了《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等“与人世的痛痒最有关联”②林白:《妇女闲聊录》,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页。的作品,一改自己90年代的写作风格,恰与李陀的反思和呼吁形成联动。
更有说服力的是,在对“纯文学”概念的讨论中,新世纪文学最为重要的创作思潮“底层文学”也在不断酝酿发酵,从2004年潮起,一直到今天还未终结。今天来看,底层文学的出现与转型时期的时代背景关联密切,其参与者也许未必要蓄意制造与“纯文学”的断裂,而更多是作家们摆脱中产趣味,试图高张人文情怀和伦理关怀、重建岗位意识、修复自己的社会责任以因应时代巨变的写作姿态转型的必然。批评界的反思与创作界的实践不约而同指向了文学的使命感,展现出新世纪中国文学界对扭转文学痼疾、促进富有体恤之心、关怀时代变革、传达中国经验的文学观念建设的共识。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底层写作中,还出现了发掘左翼文学资源、诉诸“人民性”的吁求,力图重新构建文学与政治文化思潮关系的“新左翼文学”。这一文学现象的出现既丰富了底层写作的类型,也有助于批评界激活和延续现代文学宝贵的左翼文学传统,使左翼文学批评成为今天批评话语系统的重要资源。
2012年12月10日,莫言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厅领取了诺贝尔文学奖,在诺奖评委会主席瓦斯特伯格宣读的颁奖词中有两处引人瞩目,一处说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体现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结尾时又谈道,“曾经有如此一种规模宏大的史诗般的春潮席卷过中国乃至世界其他地方吗?莫言的作品是一种世界文学的表达,他已经让大多数同代人望尘莫及了。”③颁奖词的翻译参见刘为钦、李贺的《从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起》,《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瓦斯特伯格对莫言从“中国故事和历史”到“世界文学”的跃进之表述,不但定格了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光时刻,更关键的是,它代表着海外对莫言理解的一种世界性视野,也意味着对很多本土写作者累积的从寻根文学以来关于“民族与世界”之想象性焦虑的极大疏解。可以说,莫言的获奖,对文学界摆正今日中国文学和文化在世界的地位有很大的引导意义,长远来看,对于“中国形象”的呈现和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建设也都提供了重要的助推力。
莫言的获奖感言与颁奖词相映成趣,他用一个又一个故事传达了对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遥远敬意,以及对蒲松龄和民间乡野杂谈的青眼有加,并明确表示自己的文学理解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事实上,早在1986年,莫言就说过要告别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两座“灼热的高炉”①参看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换言之,在魔幻现实主义引入中国仍方兴未艾的文化语境中,莫言已经有了难能可贵的文学自觉,而批评界蔓延了30余年的关于莫言之“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化探讨其实是不无错位的,尤其是忽略失察了莫言文学资源中巨大的本土性构成。莫言在诺奖典礼上的发言是现身说法,也在某种程度上对本土批评话语提出了提醒式的质询。
当然,批评家中的有识之士对此早有洞察。2009年,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届汉学大会上,针对德国汉学家顾彬等人的偏激言论,陈晓明在谈及批评的困境时提到,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世界性语境”带来的,“我们面对着西方迄今为止给我们提供的美学标准,西方现代性的美学实际上既引导着当代中国的文学前行,也对其构成强大的压力”,所以,“如何适应他们的标准是我们最大的困境,如果没有我们自己对自身文学的认识及其建构美学准则,我们的文学永远只是二流货”。他进而结合阎连科、贾平凹、刘震云和莫言的创作谈道:“要有中国的立场和中国的方式,不是要抛开西方现有理论知识及其美学标准另搞一套,而是在现有的我们吸收的基础上,对由汉语这种极富有民族特性的语言写就的文学,做出中国的阐释。这与其说是高调捍卫中国立场,不如说是在最基本的限度上,在差异性的维度上,给出不同于西方现代美学的中国美学的异质性价值。”②《中国文学与当代汉学的互动——第二届世界汉学大会文学圆桌会纪要》,《文艺争鸣》2010年第4期。这里,陈晓明其实已经道出了批评话语体系转换与重构的必要,以及面对莫言这样具有鲜明本土属性的作家时必要的批评站位。
与之呼应,从2014年起,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张江接连在《文学评论》等重要刊物撰文,认为只讲拿来主义而不加分辨的“强制阐释”导致了理论的滥用和误用,“场外征用”“主观预设”“非逻辑证明”和“反序的认识路径”③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造成大量对文本的削足适履式的解读,其结果是批评成为理论话语的自我增殖,文学之美却被搁置或漠视;而他提出“强制阐释”的目的是为了“辨识历史,把握实证,寻求共识,为当代文论的建构与发展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改变过去曾经有过的盲目依从和追随,推动中国自己的理论健康壮大”。④张江:《理论中心论——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文学评论》2016年第5期。张江的“强制阐释”论既是对20年前中国文学资源取径中西的问题与批评界“失语”话题讨论的接续,也是新时代民族复兴背景下本土理论批评的自觉,显现出在中国故事和中国叙事日益成为重要文学构成的当下,批评家构建新的批评话语体系的迫切。
综上而论,对“纯文学”观念的反思和清理,以及底层叙事与底层批评的互动在新世纪重建了文学的公共关怀,恢复了批评应有的使命意识,这是本土批评话语建设的伦理前提;莫言作品之中国性与世界性的辩证,凸显了中国文学的巨大影响,赋予本土批评话语应有的文化自信;“强制阐释论”则直指当下批评图解西方理论的空疏弊病,提醒了本土批评话语转化和更新要规避的误区。
二、路径:激活本土优质话语资源,重建传统诗性批评文体
那么,究竟如何破除方法主义的迷失,清理批评家累积多年的理论先行的无意识批评范式,真正建立起贴近文本的、具有阐释的有效性、情感和力度兼备的本土批评话语体系呢?笔者以为可从以下两点切入。
(一)挖掘本土批评的优质话语资源,促其完成真正适应新时代的汇通和转化
这听起来似乎是“古为今用”的老调,但其要者在于古如何取,今又如何用。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中谈及此问题时,特别强调要“坚持有鉴别的对待、有扬弃的继承,而不能搞厚古薄今、以古非今,努力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使之与现实文化相融相通,共同服务以文化人的时代任务”。可见,“双创”是传承与发扬传统批评资源的基本前提,同时也是基本路径。这里,不妨以现实主义的理解和作品为例,做一个个案讨论。
回顾一下新文学的发展史,从《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对写实派与理想派的介绍,到陈独秀在《欧洲文艺史谭》中第一次对“写实主义”的呼告,到新文学发轫阶段茅盾等文研会作家对写实主义的大力推崇,再到从左翼文学延伸至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和实践的推动与建设,依据的都是欧洲文学思潮演进的基本规律,而且无一例外将矛头指向传统文学的僵滞和现实主义精神的匮乏,从这个层面上说,作为思潮的中国新文学中的现实主义的确是对19世纪以来西方现实主义的借鉴和仿用,而且言辞间对先人的叛离也昭示作家们告别传统的决绝态度。但是由于民族文化传统中所融涵的民族的审美心理、审美理想、感情,包括民族把握现实的特定方式在长久的发展积淀中获得了相对的稳定性和延续性,故而创作者态度上的疏远和心理上的拒弃并不能清洗掉他们自身所受传统文化精神的濡染。所以且不论远自《诗经》开启的中国现实主义精神的蔓延积累,即便是作为思潮性的现实主义的某些概念和核心范畴在传入中国后,受制于宽泛而沉潜在内的民族审美文化心理,也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而更具“中国特色”。
21世纪以来,现实主义的写作又成热点,尤其是近两年,不少刊物都开辟了关于“现实主义”讨论的专栏,批评界和创作界也由此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在这次现实主义的回潮中,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就是,很多作家自觉回返到世情小说的大传统中,以带有古典韵致的笔墨传递对现实经验的理解。如70后作家付秀颖的长篇《陌上》,小说通过对几位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展现了当下乡土巨变的事实,也思考了传统德性伦理在当下乡土文化建设中的意义,在题旨和技法上都是很明显的“美学的回归”。作家自言,她要“用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审美方式、审美理想,深入中国人幽微曲折的内心世界,写出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写出中国社会转型期复杂丰富的中国经验和中国精神,写出中国人在大时代洪流中的心灵细节和精神奥秘,写出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中国故事、中国形象和中国旋律”①徐芳、付秀莹:《付秀莹:写出中国人在大时代洪流中的心灵细节和精神奥秘》,上观新闻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id=38854。对这样直面当下中国乡土现实的作品做有效的批评,自然也就不能再方枘圆凿,一味将西方的“主义”作为现实话语的核心能指。具体而言,《陌上》对几位乡土女性的塑造,在技法上深谙金圣叹评水浒时所论的“犯”“避”之道。因此,借用传统批评中人物评点的方式对作品做出细读,从“明镜照物,妍媸毕露”的传统实录精神出发领会其现实书写的忧患和关怀,便应是批评应有的题中之意。援引传统资源作为支撑,还要与现代的经验有效对接。金圣叹、张竹坡等点评小说的方式其实隐含着中国本土的人物“典型观”,因为所谓“犯”“避”乃指不同人物性格中看似相同的东西,又能于同中见异,活画出个性,这种点评最为看重描画人物的形神兼备,尤其注重“神似”,形似者神有别,这与西方典型理论要求在繁复的社会背景和特定所指的时空概念中制造紧张冲突来刻画人物性格——即“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是不完全一样的。中国式的典型也讲究凸显本质,但这个本质不是凝聚着深刻时代批判性和人性内涵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而是以出神入化、独具匠心的描摹,为某一类的人物归纳出具备典范意义的以一当十的样态,是一种类的升华和纯化。像《陌上》里的几位女性便具有中国式典型灵动鲜活的特征,只是作者又始终将她们置于乡土巨变的时代大潮中,人物的情感和命运都有很强的张力,明显吸收了西方现实主义的典型观念。这反过来对批评也提出了要求,那就是应兼收并蓄,为西方现实主义观念框架下的典型人物塑造找到本土批评资源中的契合点,在两相的参照中让古典资源行之有效,形成对今日之中国经验真正的照拂。
这个例子也提醒我们,挖掘和运用本土批评资源时要有“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自觉。习总书记说得非常明确:“强调承认和尊重本国本民族的文明成果,不是要搞自我封闭,更不是要搞唯我独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各国各民族都应该虚心学习、积极借鉴别国别民族思想文化的长处和精华,这是增强本国本民族思想文化自尊、自信、自立的重要条件。”②习近平:《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5日第2版。无论历史多么辉煌,作为话语形态的来自传统的本土批评都不应该是盆景或文物,更不是孤本善本,它一定是活的、与时俱进的,在纳入全球化的多元文化格局中时,它能迸发出新的生命力和诠释力,从而凸显本土是世界之中的本土的自信。
(二)在贴近文本的前提下,重建诗性批评的尊严,恢复对汉语本身和汉语批评文体的敬畏
东西方思维方式和语言文字的不同决定了二者批评话语体系的根本差异,中国批评多情志生动的阐发和感悟,而乏体大虑深的理论建构,有论者将这种体系差异描述为“知识论”与“诗性”的对立:“‘知识论’式的汉语文化与诗学再也无法关切存在的诗意,再也无法‘敞亮’和‘引领’出‘世界的意义’。正是在这一‘知识论’的意义上,在汉语走向逻辑分析和认知理性的同时,作为我们原初语言的‘母语’——汉语,才真正‘失语’了。”①曹顺庆:《汉语批评:从失语到重建》,《求索》2001年第10期。那么,改变这种失语状态的要义便在于对母语和文本进行去理论化的还原。要而言之,批评不止局限于叠床架屋的概念演绎和结构繁复的逻辑归纳,也理应包容超越性的审美领悟和性灵理解上的高妙,包容对字句文辞之美的会心和体贴,而这恰恰是传统批评话语之所长。
在这一点上,现代印象主义批评大师李健吾做了很好的示范。李健吾法语精湛,对外国文学和理论熟稔,但他极少炫耀西学,其批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文风的洒脱自由、用语的鲜活葳蕤、比喻的新奇灵动,让他的每一篇批评都成为值得读者不断涵泳回味的美文,这也是他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独树一帜的所在。他从来不单刀直入,也很少开门见山,在进入评述对象之前往往有一个迂回的过程,颇不合批评该有的体例,可他坚持:“在门外徘徊,正是走入作品的准备。”比如他评何其芳的《画梦录》,前三分之一的篇章论的却是废名,在谈了废名从《竹林的故事》到《枣》再到《桥》的艺术变迁之后,才借何其芳的《岩》与废名的《桥》的“神似”与“不是”渡引到何其芳这里来,读者也会觉悟,废名的部分不但不可以少,恰有了对废名“空白”与“孤绝”的解说,才能更体味何其芳“千回万转”笔致的不同。李健吾说过:“犹如任何艺术具有尊严;正因为批评不是别的,也只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深厚的人性做根据。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切艺术品,唯其攫有不苟且不雷同的个性,才能活在无数‘旁观者’的心目中,与日月以共荣。”②郭宏安编:《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也正因了从艺术本位的批评立场出发,从对作品“机心”的寻找出发,李健吾总能发掘出批评对象的诗性闪光,这在他对作品的细读中体现最多。印象主义批评常给人一种美然而朦胧空泛的印象,这其实是误解,在获得对作品整体灵性的感悟之后,印象主义批评还要用细读来对印象“增富并提纯”。例如,李健吾逐字逐句地分析过卞之琳的《断章》和《圆宝盒》,他看重前者里的“装饰”二字,以为其中“寓有无限的悲哀”;他认为后者中的“桥”是“现时”的喻指,进而将整首诗理解为诗人对自己是时代之“装饰”的无望感,彰显了批评者的诗性之颖悟和对字词的敏感。
李健吾的批评颇有传统批评的“点悟”“神韵”的风致,而且他的批评观在现代时期并非空谷足音,他同辈的沈从文、梁宗岱,稍后的唐湜等,包括在新时期有巨大影响的批评家雷达,60后批评家的代表李敬泽、施战军等也都以灵性的、细微的、体贴的批评著称。可喜的是,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在身体力行这种情理兼具的审美批评。2013年6月,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等数家单位联合主办的“雷达的文学评论与中国化批评诗学建设研讨会”在兰州大学召开,会议以雷达多年的批评实践为个案,集中讨论了当下本土批评诗学建设的可能性和路径问题。2018年3月,雷达去世,但是他那种坚持从时代和心灵的实际出发,以最真切的生命体验,致力于“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的批评风范却得到了较好的传承。尊重汉语的特性,尊重中国经验表达的独特,在创造性的感发之下妥帖地与论述对象相融无间,进而品藻文字、裁量人物,以体恤之心和有情的态度对待作品,这是东方的诗学话语应对“理论之后”危机的独特疏解之道。
这其中还涉及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批评文体的重建。由于中国传统的批评并不存在周密的逻辑体系,因此在文体上也是随意的,序跋、骈文、点评,甚至诗歌本身都可成为批评的寄身。现代时期,诸如朱光潜、宗白华、梁宗岱,以及前面所论的李健吾,还有钱钟书等在批评文体的选择上也有较大的自由度,但是进入新时期后,批评文体的空间越来越窄,这与学院批评的崛起有相当大的关系。新世纪批评界的一大趋势是高校为代表的教研机构收编了大量的批评人才,批评家的身份逐渐从公共领域的“立法者”变为象牙塔内的“阐释者”,在高校现有的学科体系和考评机制的催生下,在各种学术刊物以标准化和科学化为名的编辑方针的助推之下,学院派论文处处标榜价值中立和学理优先,这本身并没有错,但等而下者便是一种学术生产的“三结合”:西方出理论,作者出文本,批评者出结论。更不堪的则能把一种理论变成一种放之任何文本而皆准的万金油,对于文本微观切入的能力极具弱化,批评文体也变得千人一面、枯燥乏味。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讲“文体递变”时曾有“诗文境域之扩充”论,他以宋人谈韩柳之别为例,如此说道:“林谦之光朝《艾轩集》卷五《读韩柳苏黄集》一篇,比喻尤确。其言曰:‘韩柳之别犹作室。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即余前所谓侵入扩充之说。”③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4页。韩愈以文入诗,打破文体边界,有从心所欲的洒脱。而钱钟书的《谈艺录》与《管锥编》就文体而言,同有此妙。学界不乏对钱氏学问的质疑之声,这些质疑多指向其著文信手拈来,但不成体系,亦无架构,这恰恰暴露了这些批评者以西学标准为是的先入之见。可见,文体建设也是当下本土批评话语应当重视的议题。
综上可见,如果说“用‘中国故事’承载的‘中国经验’的讲述,是‘中国作家’对于世界的独一无二的讲述”①张清华:《“中国身份”:当代文学的二次焦虑与自觉》,《文艺争鸣》2014年第1期。,那么用接通传统、富有体温和美感的本土批评话语去阐释、传播和研究这些作家的作品,同样是参与新时代文化实践的重要构成。在第二届汉学大会上,陈晓明还提出了一个引起争议的观点,他认为新世纪的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具体表现为“处理历史遗产并对当下现实批判”的能力,“以汉语的形式叙事”,传递“汉语现代美学”的努力、“异质性”以及“深广的小说艺术”。②《中国文学与当代汉学的互动——第二届世界汉学大会文学圆桌会纪要》,《文艺争鸣》2010年第4期。中国文学是否达到了这种高度可存而不论,但陈晓明所指出的四点表现确然值得思考,张炜的《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莫言的《生死疲劳》《蛙》《锦衣》、贾平凹的《秦腔》《山本》、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日夜书》、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金宇澄的《繁花》、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风》、苏童的《黄雀记》、王安忆的《考工记》、李洱的《应物兄》、徐则臣的《王城如海》《北上》、付秀颖的《陌上》等等,在这些新世纪叙事文学最有影响的作品中,本土的历史风物、传统的叙事资源和智慧、当下中国人的经验在在可见,这说明新文学在经历了漫长的学步之后,终于可以正视并全面拥抱本土的传统和语言,不再将其视为掣肘文学现代性的负累,而这理所当然地也对文学批评提出了新的挑战,本土批评话语的构建正当其时。
最后,有必要补充的是,网络文学的兴盛是新世纪文学的重要收获,在媒介革命的技术保障下,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是爆炸性的,而且越来越显示出其在全球广泛和卓越的文化影响力。可以说,深植于积淀深厚、文脉悠长的中华大地上的网络文学的创兴本身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值得讲述的闪光的中国故事,是值得分享的成功的中国经验,也是塑造中国形象、传播中华优秀文化的重要渠道和阵地。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艺类型,也带来文艺观念和文艺实践的深刻变化。由于文字数码化、书籍图像化、阅读网络化等发展,文艺乃至社会文化面临着重大变革。要适应形势发展,抓好网络文艺创作生产,加强正面引导力度。”③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2版。可见,对于网络文学的扶持、提升和研究已经上升到国家文化战略的层面,这同样对我们当下批评话语的建设提出了迫切的要求。我们的批评界不但要勇于走出过去精英批评、学院批评的封闭循环,重视新媒介的文学样态,尊重普通受众的文化心理,更应该立足本土,借鉴网络文学创作的话语体系,尝试建立网络文学批评的中国学派,抢占先机,把握住媒介时代网络文学研究的话语权,进而建立起与网络文学在全球的影响力相匹配的网络文学批评的领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