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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史观照与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话语建构

2019-02-09宋炳辉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话语建构

宋炳辉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一、学科的跨越性规定了比较文学话语建构的自身特点

有关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当代建构,是近十年来中国学术界所持续关注和争论的议题,更成为当下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共同的热点话题。这首先是以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在现代百年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所形成的相对完整的学科体系及其长足的发展为前提;其次,它也是中国当代人文社会科学走向成熟的一种表现。正如吴晓明所说:“这一议题本身的探索过程却意味着开启出一种积极的自觉,即对于自身学术话语体系的反省性的自觉。这种自觉实际上具有双重取向:它一方面是批评性的,即要求批评性地检讨当今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话语;另一方面则是建设性的,它要求建设性地引领当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重新建构。由此二途所显现出来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在于:当今中国的人文学术和社会科学研究正试图逐渐摆脱它对于外来学术的‘学徒状态’,并从而提出其本己的‘自律性’要求”。①吴晓明:《论当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但这里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这一学术史现象的出现,从学理根源上是由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科学的特性所决定的。

人文科学具有不同于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所共同的学科特点和方法论特征。自然科学研究对象的客观性、尽可能排斥观察研究者的主观倾向,以及对观察与实验结论可重复性的强调,都与人文社会科学有着明显的区分,因而在人类文明及科学进程中具有明显的普世性特征。进一步说,在人文社会科学内部,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既有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共同特征,同时人文科学(文、史、哲与艺术等)与社会科学(政、经、法与管理等)之间又有着重要的差异。社会科学是从社会关系、社会群体、社会规范、社会制度等方面,从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角度来研究人;而人文科学是把人放在现实文化处境中,从人的内心结构、意志、情感和心性的自我追求与实现的空间来理解、解释人的。人文科学对人本身及其精神产品的研究,不仅像社会科学研究那样注重其类的本质,而且也注重(甚至可以说更注重)其个别性;人文科学不能满足于社会科学所达到的那种抽象化了的对人的类的把握,还必须对人性做鲜活的、具体的、直接的理解、体验和阐释。因此,与社会科学相比,人文科学的对象,即人作为客体的主体性,从本体论上决定了人文科学研究方法的选择。

总之,人文科学在总体上具有历史延续的特性、以经典为思辨展开中枢的特性,决定了不同文化与语言系统中的人文学科,在具有价值理念的普世性(这正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提与基础)和研究方法的共通性的同时,还存在着不同文明、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之间的多元差异和互补特性。这正是我们在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科学领域中讨论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逻辑前提。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当代中国学术发展中的一场在多学科领域普遍发生的理论探讨,有关“中国学术话语建构”的讨论,本身就是学科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而作为新兴人文学科之一的比较文学,与其他传统文史哲及其分支学科相比,更具有突出的特点,因而,比较文学学科内有关学术话语体系建构的思考,也具有其自身的特质。

比较文学学科发生与存在的前提,从一开始就不像文学研究的其他学科一样,是以相对独立的、具有相对共识性区分界限的研究对象为依托,后者比如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的纵向区分和国别(语种)文学的空间区分,都是以相对稳定的对象来确立相应的学科(或学科领域)。比较文学学科的发生正是发端于欧洲民族意识的觉醒及其所引发的对异文化文学的差异性、互动性和相似性、类同性的敏感与自觉。因此,比较文学是建立在文学的跨文化、跨国族、跨语言、跨学科研究等理论和方法基础之上,而前三个“跨越”恰恰都突出了对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学研究的跨文化视域。比较文学19世纪中期在西欧地区发生,以法国学派为代表成为第一个阶段;至20世纪中期欧洲与北美地区的互动激荡诞生了美国学派,继而扩散至亚洲、拉美等其他地区,终于成为国际性人文学科,与其他基础人文学科相比,比较文学的学科历史并不长。在全球现代化进程中,它是在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开启全球模式的进程中,在文学的跨文化流转与接受的动态变迁中形成与发展的。在不足200年的学科历史中,其发生和发展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自我反思,对学科的学理基础和方法论基础有着不间断的自我批判。无论是早期法国学派的文学流传与影响研究,还是20世纪中叶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乃至20世纪末21世纪初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等对法国学派的欧洲中心主义和美国学派的西方中心主义同时发起的批判,其间所发生的、来自学科内外的、从不间断的有关“学科危机”乃至“死亡”的质疑,正是这一学科在跨文化流转中不断经受挑战的过程。显然,这种持续的质疑与挑战不是简单的同义反复。实际上,比较文学发展史上所经受的每一次挑战,都是比较文学及相关人文学科谱系重新调整的直接或间接反映,更有具体的文化背景作为其支撑。在这个意义上,受质疑、被挑战的过程,同时也是这一学科及其学术实践相继卷入、吸引不同文化与文学经验的过程,也是不断丰富其学科价值内涵、调整学科研究范式的过程,也就是基于新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思想资源,对学科话语做出相应调整和创新的过程。

二、外来学科的本土化经验正可以转化为话语建构资源

中国学术话语,在根本上是指中国学术所特有的术语、概念、范畴和言说体系。①高玉:《中国现代学术话语的历史过程及其当下建构》,《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从“鸦片战争”开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现代的学术话语是和现代知识谱系的建立同步发生的,这场知识谱系的重建过程,整体上就是西方近现代思潮的全面引入和中西文化碰撞的文化反应,是后者刺激和推动的结果,它大略经历了从科学技术话语到社会科学话语再到人文科学话语的逐渐建构过程。

对于中国人文学术而言,比较文学是一门新兴的外来学科,其基本的学科理念、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都得自于欧美学术界的启发,这是毋庸回避的史实。尽管中国文学研究整体上区别于传统的现代学科形态都是在20世纪初期建立起来的,但如前所述,在文学研究体系内部,与国别文学不同的是,比较文学并没有国别文学研究那样具有相对明确的文学文本系统和文学写作系统作为相对客观的研究对象,不仅它的学科理念和研究方法是外来的,其研究对象也相应地与异域文化密切关联。因此,如果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现代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基本建构,都与外来思想和学术资源有着密切关联,那么,比较文学学科从其在中国萌芽和诞生之日起,它的学术话语基本体系都是舶来之物,借用前引吴晓明的话来说,与文学研究领域的其他学科相比,中国比较文学先天地呈现着突出的“外来学术的‘学徒状态’”,或者比其他学科具有更明显、更突出的外来色彩。这也就意味着,要建构中国比较文学的学术话语,或许比其他人文学科面临更复杂的问题和挑战,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但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正由于国际比较文学学科的跨越性质和多元文化的视野,其整体发展的每一个重要阶段,每一次在新的文化空间里落地生根,都为我们提供了面对和处理学科意义、价值理念、学术话语的普适性与差异性的思想资源,如前所述的美国学派对法国学派的批判、巴斯奈特对法国学派与美国学派的左右开弓式的批判,都是国际比较文学界的普遍共识。

中国比较文学发生发展的百年历史也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无论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梁启超、章太炎、林纾、王国维、鲁迅、周作人等学界先驱有意无意的比较文学研究实践,还是20世纪30年代起郑振铎、陈寅恪、钱钟书、朱光潜、宗白华、梁宗岱、陈铨、范存忠等前辈的筚路蓝缕,都相继在引进和尝试运用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研究中国文学问题的同时,为中国比较文学的话语建构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80年代初所开启的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复兴与建制进程,更以比较诗学、中外文学关系、文学翻译等传统分支领域以及海外汉学研究、形象学研究、流散文学及世界华人文学研究等新兴领域的具体展开,为中国学术话语的建构做出了切切实实的推进。

至于自80年代开始海峡两岸比较文学学者先后发出的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倡议和国际比较文学“第三阶段论”,更是中国比较文学话语建构意识的体现。乐黛云指出:“如果说比较文学发展的第一阶段主要在法国,第二阶段主要在美国,那么,在全球化的今天,它已无可置疑地进入了发展的第三阶段。这一阶段的根本特征是以维护和发扬多元化为旨归的、跨文化(非同一体系文化,即异质文化)的文学研究。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跨文化,二是文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是继法国、美国比较文学之后,在中国本土破土而出的、全球第三阶段的比较文学的集中体现,它的历史和现状充分满足了这两个条件。”①乐黛云:《前言》,载刘献彪等:《新时期中国比较文学编年史稿(1978—2004)》,中国档案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不论其被认同程度和影响力如何,也无论是对未来状态的呼唤,还是对发展现状的描述,甚至如比较诗学领域被一再指认和揭示的各种“失语症”和“焦虑症”,都呼应和体现了自中国比较文学草创期开始的建构中国学术话语的学术自觉和不懈努力。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话语建构,既有其跨文化基本理念作为学科理论基础的保障,又有国际比较文学发展史作为参照,更有其在中国百年发展史,尤其是近40年学科复兴与建制进程中的大量学术史资源可供批判性反思。因此,从话语建构的可能性角度而言,学术史视角应当是中国比较文学学术话语建构的重要途径。

三、重大历史经验及其文化学术是话语建构的实体性内容

学术话语在表象上体现为学术言说中的名词、概念、术语,但本质上则超出了语言层面,是指在一定文化传统、社会历史和学术演变中形成的思想、言说的基本范畴和基本法则,是一个学科、一种学术传统对自身的意义建构方式的基本设定。因此,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话语问题从来不可能是一个仅仅表面的、纯粹形式的议题,它应该具有“实体性”的内容。“作为一项思想任务,中国学术话语体系之当代建构的核心之点在于:当今的学术话语如何能够深入于我们的历史性实践所开启的特定内容之中,从而使这样的内容能够被真正的思想所把捉,并能够以学术的方式被课题化”,而这历史性实践所开启的特定历史内容,应当“植根于中国自近代以来一百多年的历史性实践之中,植根于中国独特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之中,并且也植根于中华民族向着未来筹划的复兴事业之中。”②吴晓明:《论当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这样的表述,典型地体现在比较文学这样一门诞生于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又伴随着中西文化大碰撞,与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代化同步发生的以跨文化为核心理念的新兴学科中。

如何通过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反思有效地推动学术话语建构进程,是中国比较文学面临的重大课题,而将国际比较文学尤其是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与中国语境进行跨文化的有效对接,是其根本目标。乐黛云在几年前就指出:“我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接受、借鉴、消化外来理论的基础上,逐渐摸索出一套乃至多套中国特色的比较文学学科体系。”③乐黛云、王向远:《比较文学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在这个总目标下,如何将中国近代以来的跨文化的文学发生的历史,将中西文化与文学交流中的文化体验、审美方式的形成与发展,作为学术话语建构的重要资源加以发掘和整理,在广义的中外文学关系史意义上——包括外来思想和理论资源的引入及其落地生根;文学思潮与手法的引入及其创造性转化;外来理论如何在批评中与文学“实感经验”①关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界对于“经验”的强调和讨论,参见张新颖、刘志荣:《“内在于”时代的实感经验及其“冒犯”性——谈〈兄弟〉触及的一些基本问题》,《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张新颖:《回过头来,回到实感经验》,《文艺争鸣》2011年第1期。段吉方:《“中国经验”与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构建》,《探索与争鸣》2016第12期等。又,2007年《芳草》曾组织批评界讨论当代文学批评中的“中国经验”问题。相对接等等层面——概括和提升创造性发生路径、学术方法和学术理论,是最为重要的着力点。

本来,在比较文学学科内,民族文学关系属于一个传统的学科分支,但我这里所说的广义中外文学关系,既指中外文化碰撞与交汇下中国本土文学的发生与演进,也指包括比较文学在内的文学学科展开及其学科体系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比较文学学科内部的一系列学术分支领域,其实都从不同的角度,以中外文化与文学的交往历史作为经验依凭展开各自的分析研究。不过,由于比较文学学科区别于其他人文学科的核心理念,就是要居于跨文化的视野,对既有研究对象、立场和方法做不间断的质疑与反思。因此,对于广义中外文学关系的研究者,也包括中国比较文学学术史研究者而言,这种反思的对象,应当包含两部分重要内容:一是中国漫长而持续的古典传统;二是全方位融入外部世界的现代传统。套用一句俗语,它是一个大故事,里面套着两个前后相续的“小”故事。前一个故事历时漫长,主角是四大古代文明中唯一弦歌不断的文化体的古典历史,具有强劲的延续性和广谱的兼容性;后者因为有之前的漫长故事作为背景,剧情本身就呈现为一个重大陡转,同时又在现代化后发国家或者非欧美国家中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它的故事不长(不到两百年),但剧情跌宕,引人注目。从故事讲述的叙事方式看,前一个故事是反向回溯,即以西方引入的新知识体系和学科方式,整理与建构漫长的中国古典历史;后一个故事则是正向叙述,即在中国现代化整体格局中,讲述近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发生与发展。因此,要在跨文化的文学学术中讲好这个“中国故事”,就需要同时讲好这一长一短的两个故事,尤其是近两百年来的现代化故事,而其中中国近代的中西碰撞中的重大历史转型,仍然是往前、往后讲好这两个故事的有效的切入点。

而广义意义上的近现代中外文学关系,包括近代以来中外文化与文学的具体交往历史,也包括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发生与演化,还包括自近代以来尤其是20世纪初期以来中外文化激荡下中国现代人文与社会科学体系的建立。因此,在一般意义上讨论跨文化文学关系,并不能真正涵容中国文化现代进程的具体历史经验,因为近代以来的中外文化与文学关系,具有特定的文化经验、历史叙述和审美表现。中外文学关系的近现代历史,是与中国100多年来的历史境遇和文化限定性紧密相关的,其中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也最体现中国经验特殊性的是中国文化与文学系统经受“三千余年一大变局”(李鸿章语)并得以转化再生的历程。

这种历史限定性或者是中国特定的现代化经验,至少包括如下具体内涵:一、中西文化与文学的强弱对应和全面遭遇,是以中外(尤其是中西)文化的大规模“入超”,即大量西方人文社会科学著作和文学著作的引进而少量输出的对比为特征的,在这个意义上,这场以中西碰撞为主要特征的大规模跨文化交融,主要是在中国文化“本土”发生的历史实践,这对中国文化主体而言,有着极为切身的文化震撼和精神体验。二、在这场历史变革中,中国文化主体的世界观与文化观念,从傲视环宇的古代“文化中国”视域,陡然跌落至弱势文化的处境,由此带来的种种情感方式、思维方式、观察视角的转变,成为中国现代文化血脉的一部分。三、近代以来中国的弱势文化地位及世界文学视域。正是弱势文化的处境,更激发了中国对世界文化与文学多样性的好奇和好学;四、中国文化主体与西方强势文化之间的亦师亦敌之关系的情理纠葛。“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魏源语)既体现了一种清醒和勇气,也压抑了屈辱与不甘,这在文化思想尤其是文艺作品中都有普遍的表现。五、当然也包括新世纪前后中国国力由弱转强趋势下的另一向度的反拨,它的种种文化蕴涵都有待清理与辩证,包容与谦逊始终应当是发展大国的文化气度。

所有以上所列的中国现代文化的特定经验,正是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历史内涵和精神气质,也都渗透于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发展的每一个环节中,当然也贯穿于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各个研究领域。因此,“中外文学关系不仅是一种逻辑性的存在,更是一种具体的历史过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既是对中国文学近现代进程的历史境遇的体察,同时也包含了研究者主体文化立场的自我审视,包含了对其研究如何汇入当代中国文学文化的世界化进程的主体意识,包含了如何在近三百年来的现代世界文学主流经验之外,对中国和其他非西方文学为世界文学的多元共生,及其所体现、包孕的可能性的发掘与阐释,当然也包含了中国比较文学如何展开这一领域研究的方法论的思考”①宋炳辉:《对话与认同之际:比较文学的人文品格与当代使命》,《北京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在这个意义上,在民族(区域)文化的叙事中展开世界文学的意义阐释,既是比较文学作为人文学术意义在当下的有效体现,也是中国比较文学话语建构的切实路径。

四、亟待梳理与提炼的学术史资源

比较文学虽然并不是具有悠久传统的学科,中国比较文学的学科历史则更短;但中国比较文学的学科话语建构并不是从零开始的,也并不因为历史之短而必然“材料短缺”。事实上,虽然这个学科的话语建构还谈不上初具规模,更谈不上建构的完成,但在中国比较文学百年历史中,尤其是伴随着近40年来的学科复兴和建构,无论是在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探索,还是在许多重要的分支学科领域,许多学者在汲取外来思想和学术资源的基础上,面对中外文学关系的历史发生语境和中外文学比较中的具体问题,在寻求解决的途径中或者探索有效的方法,或者提出问题与质疑,或者转化和尝试创造相应的学术话语,都为学科话语建构的概括与提升,留下了数量可观并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话语实践,当然也包括成功的经验与不成功的教训。这里分别以翻译研究领域和中外文学关系领域的两个个案为例,稍作分析。

作为中国比较文学的一个分支学科的译介学,就是一个体现中国比较文学话语建构成就和特点的突出例子。谢天振在20世纪最后10年里,在汉语学术界创立了译介学理论,先后出版了《译介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译介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018年版)以及《翻译研究新视野》(青岛出版社2003年版、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等一系列著作,系统论述了翻译文化研究的新观念、译介学理论的历史背景与现实意义、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叛逆、翻译文学的文化归属、翻译文学史如何建构等理论问题,基本完成了中国译介学理论的建构,由此引发学界近20年的持续关注、兴趣和讨论,不仅使比较文学学科中的翻译研究成为一个热点领域,还在翻译学、中国文学乃至(中国的)外国文学学科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仅从10余年来国内人文学界有关翻译问题的学术会议和重要科研项目就可以看出,发起与主办翻译问题学术会议的学科与机构,以及参与或主持研究课题的学者已经从翻译界、比较文学界,扩大到中国文学界和外国文学界,乃至其他相关学科。总之无论从学术成果、理论建树还是学术影响而言,译介学已经成为汉语学术中对应于国际翻译研究(Translation Study),具备自身关键学术话语的一个新兴学科领域。

文学译介学即文学翻译的文化研究,英文表述为medio translatology,本来既属于翻译研究的一部分,也是比较文学中的一个分支。在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理论体系中,翻译研究属于影响研究的一个分支,即媒介学(mesologie)的研究领域。在法国学派那里,媒介学旨在研究民族文学之间的影响中介,是对文学跨文化影响(通过翻译、传播)的途径、方法、手段及其因果联系的实证研究,当然在早期法国学派那里,主要是法国文学对周边国家的影响研究,而翻译只是这种影响的中介之一,不过是最重要的中介。在传统影响研究中,翻译只是一种语言转换的工具行为,至20世纪60年代,西方翻译理论的文化转向改变了这种等值转换意义上的传统翻译观念,而是把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看作一种跨文化的创造性实践。70年代之后,詹姆斯·霍尔姆斯、伊文·佐哈尔、吉迪恩·图里、勒菲弗尔、苏珊·巴斯奈特等理论家,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建构了文化翻译研究的新模式。他们将翻译视为一个动态体系,并将研究重点放在翻译实践的结果、翻译的文化功能和体系上。这些国际比较文学领域、翻译研究领域的思想变革与学术更新,当然都是译介学理论的重要思想触媒和资源。但相对而言,国内相关学科领域对中国文化与文学的现代转型的多层次、多角度的持续研究的启发,尤其是近代以来中外文学交流的历史展开和实感经验,更是译介学理论的发生及其话语建构的坚实基础:近代以来大量的文学与社科文献的译入(与对应的“译出”相比的明显“入超”);大批新文化实践者(作家、理论家、艺术家)一身兼任翻译者和创作者双重身份;所译入的文学与文化资源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和现代文化与文学建构中所发挥的重要功能;当然还有文学与文化译介实践中译者主体所体现的创造性,等等,所有这些,都是译介学理论之所以在汉语学术语境中发生,之所以形成相应的话语方式特点的历史文化土壤。

如果说,译介学的发生与建构,所依托的是近代以来大量外来资源的译入及其影响的历史经验,那么,陈思和从中外文学关系研究领域所提出的“中国文学世界性因素”①参见陈思和:《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命题,则是直接面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发生的语境,即面对大规模、共时化的外来文学与文化思潮,中国文学的创造性是如何体现、该怎样阐释的问题。这是关系到近代以来全面融入世界共同体的中国文学如何显现其世界性意义的核心问题,它既是国别文学学科即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核心问题,也是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关键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现代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的陈思和,早期的工作主要是清理近代以来外来思潮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与影响,但作为一个直接面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批评家,其文学批评的实践经验提醒他,在中国新文学的整体观照中,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的主要话语方式即外来影响研究与接受的话语逻辑本身所存在的问题。于是在1993年,他提出了以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替代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的“外来影响”的概念与方法的主张②陈思和:《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的一些想法》,《中国比较文学》1993年第1期。,意在打破传统的文学关系研究方法,并重新确立世界多元语境中发生的中国新文学的创造性和世界性意义。之后,他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我对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的思考与探索》等文章中调整和完善了理论表述。同时,又在有关鲁迅、冯至等经典作家和阎连科、张炜、余华和莫言等当代作家作品的一系列评论中,引入世界文学中的相关主题,阐发他们的创造性意义,并概括出这些作品对世界文学“恶魔性”谱系的丰富和演化。这样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传统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的“影响接受”模式,使“中国与其他国家的文学在对等的地位上共同构建世界文学的复杂模式”③陈思和:《新文学整体观续编》,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0页。,也为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阐释,及如何在世界多元文学流变中阐发与提升中国文学的世界意义,找到了一种切实可行的路径。它不是执意强调文学的民族特点,也不在中外二元对立中理解中国文学的世界意义,而是把中国文学的创造性置于开放和平等的世界文学视野中,阐释其如何增进了世界文学内涵,丰富了世界文学谱系。

当然,中国比较文学领域反思学术理念与方法,自觉探索更符合自身文化和文学经验的学术话语实践,也不止于上述两个方面。其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包括:比较文学学科理论领域有关世界文学的讨论,变异学理论的倡导;比较诗学领域有关中国传统诗学话语的现代转化和文论“失语症”的持续争论,更有中外阐释学、叙事学、符号学的比较研究的深入展开;此外还有海外中国学(文学)研究、海外华人文学研究、文学人类学研究和文化形象学研究的蓬勃开展,乃至于当代科幻文学、新兴的人工智能与人文状况的跨学科研究的兴起,等等。当然,这些领域的学术展开,往往与文艺学、国别文学乃至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新兴自然科学等相关学科的沟通密不可分,这既是比较文学跨学科性质的体现,也反映了中国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特点。所有这些分支领域的研究进展与成果,包括各研究领域所逐步形成的基本学术理念、学术方法和研究范式,一方面都是以中国近代以来的现代化经验及其表现为对象和底蕴,即都有深厚的历史内涵;另一方面,也都在引入和借鉴外来学科理论和学术思想的同时,立足于自身的文化经验和文化立场,进行不同程度的创造性转化和建构。所有这些,都值得也应该给予系统的梳理、分析、概括和提升。

总之,学科话语的建构,源于对学科理论基础、学科宗旨、研究对象和方法体系的自觉。正因为中国比较文学从外来引入到本土学科的萌芽、发展和基本成型,每一步都经受了来自学科内外,特别是传统学科的质疑甚至否定,每一步都在争辩和申诉中证明和显示自身存在的理由,所以反而对本学科在立足中国又面向世界的人文学术中的意义、对学科话语以及言说逻辑等始终有着清醒的意识,并在各个领域有着不间断的反思和探索,这是这门年轻学科无需自卑的家当。当然,中国比较文学学科话语的建构,还远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从比较文学学科的本性而言,学科话语的建构永远在进行中而没有完成时。但可以肯定的是,对近百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比较文学的学术史分析,是其学科话语建构研究的一个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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