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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的危机

2019-02-06刘鑫

戏剧之家 2019年36期
关键词:易卜生约翰危机

刘鑫

【摘 要】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的四幕剧《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是其晚年带有神秘、象征色彩的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剧作。易卜生的晚期作品也标志着其作品从传统戏剧到现代戏剧的转折。《博克曼》的现代性结局更是打破了亚里士多德式传统戏剧在高潮之后冲突得以平息、观众得以净化的圆满结局模式,结尾大量运用象征主义手法,是戏剧内在性和现代性表达的一次伟大尝试。

【关键词】《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易卜生;现代性结尾;危机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編号:1007-0125(2019)36-0016-02

四幕悲剧《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是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晚期“心理现实主义”剧作之一。不同于前期“社会问题剧”代表作《玩偶之家》、《社会支柱》等,易卜生从《野鸭》之后的剧作象征、神秘色彩加重,外部动作减少,开始注重人物内心审视。《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这部悲剧的主人公博克曼是矿工的儿子,他野心勃勃,为了功成名就,不惜出卖爱情,爬到了银行总经理的职位,正当他马上掌管全国矿山、商业路线、轮船航线时,因挪用公款,被昔日情敌告发,锒铛入狱,自此身败名裂,有了之后八年的牢狱之灾。出狱后,博克曼终日闭门不出,幻想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结果在儿子遏哈特出走的晚上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这部剧的主题正如彼得·斯丛狄所言,“过去本身成为主题,即反复提到的‘漫长的岁月和‘被摧残和被糟蹋的一生。”真正的情节在戏剧开始前就已发生,当下的剧情难以达到传统戏剧中靠戏剧动作和对白带来的和谐体验,内容上只能突出内心世界,呈现一种戏已落幕的“后戏剧”效果。斯丛狄并指出,《博克曼》过去的情节并不推动当前剧情发展,这样的形式问题昭示了戏剧的历史性危机。这种危机更是在这部悲剧无力挽回的结尾中展现,简短的第四幕更像是对过去的集中收尾,遏哈特的出走和博克曼的去世产生了一切还未完待续的效果。如果说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出走后,大家会关心她何去何从,人们对《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不再好奇,因为一切都太晚了。

一、第一层危机——外在模糊的因果逻辑结构

萨义德指出,通常情况下,艺术家晚期作品可以“使一生的美学努力得以圆满”,但是易卜生晚期的作品“并不是和谐与决意,而是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的矛盾。”他的晚期剧作“使人想到了一个愤怒的和心烦意乱的艺术家……无可挽回地损害了结尾的可能性,使观众陷入比以前更加困惑和疑虑的境地。”斯丛狄曾评论,易卜生“很少能使当下的情节和唤起的情节在主题上不相上下,两者无隙地交织在一起。”而《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的戏剧性情节多发生在过去,过去的事因和现在的结果之间的关系既难以明晰,又不统一。但是,这层因果结构从剧作的合理性及可信度角度来说,是引起观众共鸣的必要条件。

剧中三位年老的主人公各怀心事,全剧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剧末他们对于年轻人遏哈特的争夺场面上。博克曼出狱后将自己束之高阁,每天等待银行求他出山复职,重获个人的荣誉和权力。博克曼太太耿希尔得因为博克曼入狱认为家族蒙羞,把所有希望寄托于儿子遏哈特身上,希望他能挽救家族的名誉和财产。另一个饱受博克曼伤害的,博克曼年轻时心爱的、却被出卖的情人,耿希尔得的妹妹——艾勒自博克曼入狱后就照顾起了遏哈特,担任了遏哈特养母的角色,现在她重病缠身,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要遏哈特守在自己身边,陪她走过生命最后一程。出人意料的是,这三位老人的心愿均未达成,最后的和解也十分仓促、令人尴尬。遏哈特多次热烈地呼喊着自己是年轻人,只想要生活!快乐地生活!他既没有选择他的母亲,也没有选择他的姑妈,更没有选择把儿子当救命稻草、要求儿子跟他一起干的博克曼,而是选择和另外一个女人威尔敦太太逃离这个家。最后表现在草草了事的分别场面:

遏哈特:……(把两手伸给她)妈妈,再见。

博克曼太太:(拒绝的姿势)别碰我!

遏哈特:(温和地)这是你最后的一句话?

博克曼太太:(严厉地)是。

遏哈特:(转身)那么,艾勒姨妈,再见。

艾勒瑞替姆:(紧紧抓住他两只手)再见,遏哈特!去过你的日子吧——尽量地快乐——能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如果说观众可能期待的是耿希尔得和艾勒,甚至后来博克曼参与的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剧中被争夺的对象遏哈特竟然突然快乐且坚决地离开了他们。戏剧注重人物内心活动,难以外化成动机确定的外在行动,观众缺少了传统戏剧带来的内在动机和外在动作统一的戏剧体验,难以取得共鸣,心灵得不到净化,这是戏剧往现代戏剧发展的危机表现之一。与之同样不合常规的是,前三幕铺垫的已自审十六年、仍满心壮志的博克曼最后迎接他的竟是下楼出门后不久冻死在寒风雪地中的结局。这样倏然而冰冷的结尾预示着二十世纪对圆满和谐结尾产生质疑的现代主义趋势的到来。

二、第二层危机——人物性格及人际关系一致性受到挑战

关于悲剧,黑格尔评论说:“悲剧中的人物要么因为自己强烈的意志或性格造成的片面性走上毁灭之路,要么必须以一种严肃的方式认命并接受曾经所反抗的事情。”从这个标准来看,博克曼这个悲剧主人公本应该在他出狱之后更加不遗余力地追求未完成的崇高事业,甚至再报复举报他的昔日朋友欣克尔,或者经过一番悲壮的努力后,博克曼与暮年的自己和解,最后接受自己难以再创辉煌的命运。然而,博克曼既没有东山再起,也没有就此认命,而是不断叹息着“糟蹋了八年的宝贵光阴”,知道自己年迈,已为时过晚,但直至临死还抱着“从头做起,重新爬上高峰”的希望,甚至算上狱中的八年光景,与社会脱轨十六年后,儿子走后突然下定决心再也不回这所房子,要去冲风冒雪,“再找着自由、生命和人类”。博克曼的言行说明他并不具备传统悲剧中人物自始如一的性格片面性。

剧中的人物关系也未做到从一而终,同时,人物关系的转变似乎也缺乏情节动作的支撑。最富戏剧性的当属博克曼和朋友佛尔达尔关系的转变。在第二幕,他们就是否存在“忠实女人”而争吵,博克曼对佛尔达尔诗才的肯定和佛尔达尔对博克曼会复职掌权的支持都成了互相欺骗。他们的友谊似乎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佛尔达尔:……现在你对我变成不相干的人了。

博克曼:你对我也是如此。

佛尔达尔:再见,约翰·盖勃吕尔。

博克曼:再见,威廉。

然而,到了第四幕,当他们在房子外边又见面时,似乎之前的不愉快都已煙消云散:

博克曼:我问你,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佛尔达尔:我想找你,约翰·盖勃吕尔。我一心要到楼上去找你。嗳,楼上那间屋子——

博克曼:我把你撵走了,你还想找我?

佛尔达尔:嗳,我也不能就此不来啊。

之后,博克曼和佛尔达尔便就他们孩子的出行计划进行交谈,分享彼此的“快活”。博克曼终于逃离了楼上的监狱,佛尔达尔收到了女儿富吕达的告别信,他们似乎顺理成章地再次成为了朋友。剧末这些让人忍俊不禁、出乎意料的人物言行及关系转变恰恰展示了现代社会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及人类关系的不确定性。这种表现也昭示了了戏剧的现代主义、心理现实主义发展走向。

三、象征主义——解决内在性表达的戏剧形式危机

《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开始于一个冬日的晚上,于几个小时之后结束,符合亚里士多德式传统戏剧的简单的、靠情节推动的时间进展规律。然而,过去才是该剧真正的主题,真正的戏剧(博克曼过去的成就,更广义上来讲,易卜生早期剧作的戏剧形式)在戏剧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这也是我们看到前三幕几位年老的主人公们集体反思沉湎过去,戏剧缺乏当下动作和对白而表现出非戏剧性特点,到了第四幕出现无可避免的打破传统戏剧模式的情节对白,只能对过去进行草草结尾的原因。基于此,斯丛狄认为该剧如果是以小说的形式呈现会更好,马克·桑德伯格认为先锋电影是更好的表现形式。然而,笔者认为,虽然斯丛狄和马克从形式上给《博克曼》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这种时间安排也更适合按照布莱希特式的关注生活复杂性、矛盾性的“史诗式戏剧”来书写。但不可否认的是,戏剧领域本身也向人物深层心理进行拓展,与古典戏剧对话原则相反,现代“戏剧的艺术性就在于通过最琐碎的日常谈话的裂隙,去开展人物自身无意识的深层动机与潜隐情感,”而易卜生正是他那个时代引领戏剧手法革新的先锋,使他的戏剧达到了元戏剧的层次。

斯丛狄在指出易卜生《博克曼》一剧引出了形式危机的同时,也称赞了“他的大师般的戏剧创作功底”,并称“这种外在的完美掩盖了戏剧的内在危机。” 本文认同梁雪的观点,“易卜生没有颠覆古典戏剧形式,而是试图从古典戏剧中突围……采用以象征为主的艺术手段对其内在性主题加以暗示。”象征主义的运用使该剧上升到普遍性高度。例如,最后一幕博克曼要带艾勒去看他“隐藏的宝贝”,其实是想看所有过去未实现的梦想和愿望。威尔敦太太带着遏哈特和富吕达离开的雪橇银铃声同时像丧钟声,博克曼和艾勒坐的长椅旁枯死的老树也无不暗示着博克曼行将就木的命运。临死前,他实际上是产生了幻觉,一直向艾勒描述着艾勒看不到、听不到的轮船、工厂、金属矿脉、王国,至死也未放弃对权力和荣华的渴求。最后,一阵冰冷的狂风吹来,博克曼感到“一只冰冷的铁手抓紧了他的心口”,与其说冷气害死了博克曼,不如说他深藏内心的寒冷和痛苦害死了自己。

四、结语

《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作为易卜生生平倒数第二部剧作,是易卜生后期一部典型的带有神秘、象征色彩的心理现实剧。该剧突破了诸多传统戏剧(尤其是悲剧)的内容和形式常规,运用象征主义手法将深藏内心深处的自我审视神秘化,增加模糊性和神秘性,使该剧在百余年之后仍为后人反复研究。《博克曼》的现代性结局更是打破了亚里士多德式传统戏剧在高潮之后冲突得以平息、观众得以净化的圆满结局模式,是戏剧内在性和现代性表达的一次伟大尝试。易卜生的作品标志着从传统戏剧到现代戏剧的转折,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剧作家。

参考文献:

[1]彼得·斯丛狄著,王建译.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爱德华·W·萨义德著,闫嘉译.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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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梁雪.现实主义戏剧形式的现代性变革研究[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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