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2019-02-06薛文捷
薛文捷
雨以几乎肉眼不见的速度继续浸润着大地,距它下一次歇斯底里眼下还有段时间,进入四月雨便是这样没完没了。唐靠着书架眼望窗外沐浴着冷雨的街市,路两边柳树摇曳着庞大的身躯,往日里一副卫士样的架势现在看来实在缺乏实感,偶有汽车路过,有气无力的样子仿佛也在强调这天气有多糟糕。
像这样冷清的雨季,唐还是会把店门多开一会。一来,她就住在后面库房,门关的早一点迟一点,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再一个,书店在晚上多开一会她才能感到踏实。周边流浪的猫有时会在她快要闭店前走进店来,猫们相依在她脚下默默进食,她视线偶尔朝猫们望去,猫像回应她似的也投来目光。别的地方一定也存在让别人感到舒适的书店,而适合自己的恐怕不会有第二家这样的店了,这时候唐总会这样想。
书店位于金台老区植物园后,与千亩荷塘园只有一路之隔,风一吹裹着初夏荷叶清香的空气便弥漫整个书店。不论谁走进店来,书店都会给予所能承受的最大礼遇(单就常年免费提供热饮简餐这笔费用就曾让刚来的唐咋舌)。虽说比不上“新华书店”这样享有盛名的国有企业,也远远不及“西西弗”、“方所”这般资金实力雄厚的私营企业。但读者大都察觉到了书店这种不计盈亏的经营理念,书店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就结果来看,初创店之人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因此在这样的店里,唐得以按自己中意的节奏工作着。她常常为此感到庆幸。
晚上八点多点大雨再度降临,看样子不像是一时半会就能过去的架势。唐刚拉下窗帘,熄灭了畅销区的灯,有人推门进来了。
有一小会儿,两人就怔怔地对视着,直到一股风把雨从大开的店门吹进来。
“要关门了?”男孩轻声轻气地问。
男孩那张瘦窄的脸看上去油腻腻的,长发捂了一只眼睛和大半张脸,站在唐面前大概矮下去了半个脑袋。穿着厚厚的夹克衫,脏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同样脏的牛仔裤,断了标志的篮球鞋,鞋走形了看上去又笨又重。背着一个中型运动包,手握着雨伞,但全身几乎湿透了,地面一排湿漉漉的脚印。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乱七八糟的人,唐猜测多半是离家出走的中学生。
“看书的话可以到九点。”唐重新拉开窗帘,打开所有区域的灯,“还有一些热饮简餐,需要的话吱一声就好。”
男孩没说什么,站在原地来回望着离他最近的专柜。问他什么样的书读的多,回答说没什么特别想看的。
唐轻轻点头退回前台,好像是说那就翻翻看吧。男孩把雨伞捋顺靠着门放下,抬起袖口擦了擦脸和头发,便径直向楼梯旁的书架走去。像是随便抽出的书,却看得很认真,从脸上的表情看,似乎深深陷入书中,大概是眼睛疲惫了,视线转到桌面正中的花瓶上。就那么看了一会,再次拿起书读了起来。
九点刚过半,男孩起身离开。唐把男孩留下的脚印擦干净,拉下卷帘门熄了所有的灯。
第二天,晚上八点男孩又来了,仍是一来就看书,九点半左右一声不吭离开。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几乎天天如此。
进入五月第一次出现了干净的天空。整个下午唐忙着打包客人订购的书籍,直至时针逼近晚上九点,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唐以为那个男孩不会再来了,但刚搭上九点男孩推门进来,没等唐说已经下班了,男孩指着楼梯角落说:“能耽误你一会么,我想把那本书买下来。”
唐说不碍事。
男孩拿出一堆零钱,不多不少正是书的价格,接过书转身便要走。
“那个……”
男孩拧身停下。
“今天怎么没来看书?”
“今天这里不适合看书呀。”
唐想起店里乱糟糟的一天。
“九点以后这里才算真正看书的好地方,如果可以,以后就这会过来。”
男孩并没有对此说什么。
“不想聊聊?”
男孩轻轻摇了摇头,感觉像是在说,还是不聊为好。
“也罢。”唐从抽屉取出店门钥匙,“总之这里欢迎喜欢看书的人。”
男孩离开后唐独自在店里坐了会,不经意地朝男孩常坐的位置望去,似乎他的气息还没有离去,总感觉他那对水洼一般的眼睛也在注视着她。
男孩大概十五六岁。唐离开眉坞那个靠着火车站的家时也是这个年纪。十二岁之前,唐的生活和同龄女孩并没有多大区别。她曾有几只山羊,现在时不时的还会想起那时候满山坡撵羊的岁月。然而随着年纪跨过十二岁,她的人生恍若开进道岔的火车,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到宝鸡的第四年,唐从一家主营海鲜产品的市场辞职,那时候她已经是这家书店的常客。二年级的暑假,她在哥哥的抽屉里拿到了一本童话,其中一篇以盗窃为职业的少年的故事,是她最喜欢的。吸引她的并非故事情节,而是少年拥有的那种让她的心灵为之震颤的能力。少年最后一次潜入空无一人的人家时书中这样写道:“少年照例在桌面排出三个玻璃瓶,分别取了厨房、浴室和院里为浇花坛而引出的塑炼软管射出的水。一切完了之后,在他那间阴暗的小屋子里,少年一副教徒祷告的架势,捧着玻璃瓶,侧耳听着瓶中水的声音,如此听完了三个玻璃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道一句‘这才是家该有的声音便结束了自己盗窃生涯。”那本书陪伴了她相当长的一段岁月。到宝鸡后,她想重新再读一次,找遍了宝鸡大大小小的书店,最终让她重新读到这本书的就是这家店。
唐并不是想成为一名图书推销员才从海鲜市场辞职,是因为她拒绝了当时的老板想要她成为其情妇的要求。对于那个男人唐一直心存感激,当初正是那个男人劝下了自己的妻子,让她拥有了那份工作。在她看来老板夫妇二人的感情相当好,老板娘性格豪爽,脑袋聪明,正好弥补了老板性格木讷过于稳重的缺陷,而且夫妻双方也都尊重对方。三年多来唐干起活来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却从不对薪酬过于要求什么。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所谓的真正的家人想必就是这样吧。因此当那个男人对她说完了那番话,也就撕碎了唐对男人的一切幻想。
辭职后,唐靠着积蓄过了一段算得上真正自由的时间。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没有人主动打扰她。白天在书店看书,晚上回到金台区城中村一间廉价的出租屋里睡觉,期间由着心情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大概就是那段生活让她燃起想要长久留在书店的欲望。
也正因为此,对于那个男孩唐从不主动打扰,想要看书就由他去吧,非得了解什么呢?
睡前她又一次翻开少年的故事。不知怎么,男孩让她想到了童话里的那个少年。她看着书,脑海里浮现少年坐在房间听着玻璃瓶中水的画面,想象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水是如何在少年耳边诉说自己的命运。然而想象力到此便再也不肯向前一步,就像文本录入员机械性敲打键盘那般,进入眼睛的一个个独立的铅字,它们之间关联起来存在的什么,她没能感受到。于是唐闭了双眼想象着少年的脸——不用说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男孩的脸——又一次期待能在梦中见到他。
梦固然是做了,却是她最不愿再见到的那个画面。她梦见一只山羊被卡在两座山那种略略隆起的土山的豁口中。巨大的山羊,足有十米高,三十米长。羊粗喘着呻吟,伴随能撕开冰冷又漫长的空气,掠过她裸露的皮肤,留下凉丝丝的疼。
唐看见密密麻麻身穿雪白羊毛衫的人包围着那只巨羊,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一群人齐声倒数。无数只乌鸦不知从哪飞来,压在半空中,头顶的天瞬间暗了下来。巨羊似乎耗尽了力气,巨大的眼珠恍若枯死的星座。人群停止倒数,开始高喊“用力啊”,每声“用力啊”伴随一次传递,是一根形如擀面杖的木棍。随着传递木棍变粗变长,最终人群拖着一根足以撑起半座山的巨柱,砸在羊腹上,擀面似的擀了起来。大地在颤抖,山在抖,巨羊也在抖,红殷殷的血岩浆似的从巨羊产道喷泻下来。大概过了一刻钟,一个人形肉团从羊的阴道滑了出来。肉团滚过无数只白骨一样高举的双手,制造出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人群一欢而散后,乌鸦庆祝似的好长时间里就那么振着双翅。唐蜷缩在尘土里,死死捂住眼睛和耳朵,这当儿只剩下两座山豁口处巨羊型的鸦群。
唐睁开眼,四周漆黑漆黑的,嗓子火燎似的疼,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即使睁开眼也无法逃离,是这个梦最可怕的地方。红殷殷的血,乌鸦,白的让她窒息的人群,仍然清晰浮现在她脑海里。唐拽下濕漉漉的内裤,想就这么跳进洗手间浇上一通冷水。她挣扎着下床摁亮灯。眼前,书架仰翻在地,图书到处都是,唐木讷地站在原地望着一片狼藉的库房。不料一只羊从库房正中的旧书堆里冒头出来,大小看起来和正常山羊没有多大区别,倏地血从羊的眼睛、口鼻渗出来,长脚似的向唐冲过来。唐大叫一声,这才真正醒过来。
唐花了很长时间用冷水平复了心情。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裸体——从胸部开始隆起,胯下长出阴毛后她就有了这个习惯——回想起那个梦。
唐五岁的时候,父亲再婚,第二年有了妹妹。哥哥比唐大四岁,小的时候她和哥哥最要好,哥哥也很疼爱她,时常拉着她四处闲逛,周末休息的时候也会给她讲她没机会再学的课程(妹妹到了入学年龄后,她就不再去学校了,那是她刚念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虽说对于自己不能再去学校她也耿耿于怀,不过,每次跟在哥哥身后,听他讲那些已然陌生的知识,总能让她无端地感到欣慰。但随着哥哥步入高中,就不再允许她跟着自己了,甚至不愿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直到哥哥从医药大学毕业进入市某所公立医院,两人几乎连话都不说了。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从她有记忆时起就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横在两人中间,倒不是说不好,只是少了点父女之间的那种亲密,至少妹妹和父亲之间的那种亲密,唐并没有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感受到过。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唐几乎一无所知,生她时,母亲失了大量血,几乎在刚生下她便咽了气。当然这是她十二岁以后才知道的事。
而唐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第一次梦见那只山羊是她刚迎来十二岁没多久,也是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醒后胯下鲜血淋漓,床单上也满是血。这件事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频繁梦见山羊。频率一月一次,每次都是她来月经的日子。
唐以往也有过梦见同一件事的情况。但凡重复出现在梦里的东西,即便正在深度睡眠中也能产生“怕是在做梦”的意识来,于是梦自动中断,要么继续沉睡,要么短暂清醒过来。可只要一梦见那只巨羊,她就像实实在在置身于一群漆黑的乌鸦和白色的人群中,恍若一个不能中途退场的见证者,再怎么捂紧眼耳,也无法阻挡那呻吟渗进皮肤刀尖一样剜她的心脏。总之,不属于努力就能应对的情况。
话虽这么说,唐大体仍然顺利地在父亲和继母重新组成的家庭里生活着。哥哥成了老家人人称赞的榜样,妹妹也已然露出同样优秀的端倪,这是父亲最自豪的事情。对她来说,人生大概已能想象,她会在某一天听从父亲的安排跟某个人结婚,继续在另一个家庭里守护这个秘密过自己普通的生活。就像父亲常说的,这样就挺好。因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变化才刚刚发生,她的世界便轰然坍塌。她梦见一群乌鸦撕开了羊,随即睁眼醒来——当时以为醒了,经血比以往至少多了一倍,她想赶紧处理掉,刚拉亮灯,羊仰卧在她身旁,一双白眼大睁着,面目凝固着极度痛苦的神情。不用说她吓得半死,醒后仍被恐惧笼罩着。
这是她十六岁梦发生的变化,出现了即使睁开眼也无法逃离梦境的情况。一个月后,天还没亮,她第二次在身旁看到羊惊醒后,便离开了家。
射进浴室的阳光被毛玻璃切碎,镜子变得刺眼起来,鸟儿照例开始晨间活动,窗外不时传来汽车接近又远去的引擎声,唐才注意到天已经大亮了。
唐换过工装回到店里,擦洗了所有的书架,连平时不大去的区域也仔细地擦洗了。擦完书开始拖地,拖完地在吧台后面做简餐准备。大概是好天气带来了好运,书店的空气渐渐活跃起来。唐从自己所负责的区域走了出来,这是自她来到书店成为图书推销员的头一次。她不想让自己有一分一秒的时间掉在那个梦里,就必须同自己的心计较计较,毕竟,是在她最没有防备,最不愿回头的现在,它又找上她,而过去的九年,她的确不再做那个梦了。午休值班时间老板来了。在唐的印象中,老板是个奇怪的人,至少算得上是个神秘的人。不仅是她,其他同事也有类似的感觉。除过书店偶有的主题活动,或者签约作家的现场签售会,几乎很少能见到老板的身影。她的私人生活啦,现实中是何种为人啦,就唐目前的圈子几乎得不到什么实质性有用的信息。开书店只是她的副业,生活中还有更值得她花时间和精力去应对的事,唐心想。或许是那个再度回来的梦让她过于敏感了,总之,对于老板的到来她无端地担忧起来。
“叫唐是吧?”
唐尽力让脸不浮现一丝表情。
“唐豆。”
老板嗤嗤地笑了起来,“当初就觉得叫这么甜的名字的人一定会为小店带来好运,所以一直还记得呢。”
唐也记得。那时她已经在此工作了一个月却一本书也没卖出去,老板拿着裁员名单问道“哪个是唐豆”时,笑得就像刚刚那样。
唐轻轻躬下上身,说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为此感谢过她呢。
“有五年了吧?”
她回答差两个月就整整五年了。
“再有俩月小店也满二十岁了。”
唐在脑海里推出漫漫二十年的该有的感觉。
“刚有小店的时候,我和丈夫自信满满的认为她会一直开下去,然而真正走过了二十年,倒感觉不像是真的,就像果真就有人在这待了五年。可惜丈夫没能看到这一切。”
唐就老板的话思考了会,随即说道:“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我没有一刻不庆幸自己还能留在店里,也想过替您多卖些书,可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也没卖几本。”
“当然能多卖些书你也好我也好,都是令人开心的事。有人能把小店当家一样对待,就这一点,也足以让我予以尊重呢。”
“那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可维护自己作为员工的尊严了。”
“唐一直就负责这个区域的吧?”
唐点头。
“就拿那堆书来说……”老板指着畅销区的专柜,“恐怕不论是谁站在那也不会影响它们的销量吧。可就有人会以为全凭自己过人的销售手段,他们拿着自己的销量来找我讨价还价,哎呀,这几本书在我手上脱销啦。说起来难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员工并不少呢。倒让我怀疑都让什么样的人在自己的店里工作呢。对于这样的员工,我是完全任由他们自己决定去留的。”
“似乎突然想看看書的人也不少,要把书卖给这类顾客,仅靠畅销榜怕是不够吧?我相信店里存在真正能卖书的人。”
“真正能卖书的人和真正的员工并不总是同一个人。我有这样的能力,便是能将二者区分开来。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后者。再一个,出于对钱包的考虑,也不敢太指望这类顾客呀。”
唐对老板深感钦佩。
“下个月高新区分店正式营业,想让唐把好运也带去那里,你愿意成为小店的店长吗?”
唐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多大啦?”
“我恐怕弄……弄不成。”唐一紧张就会出现话说不利索的情况,她长舒一口气,“您知道的,这么多年能留在店里,完全是托您的福。用我这样的人也太……”
“我不这么认为。”老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反倒真的觉得唐把类似好运的东西带来了。小店是有成为这座小城的灯的梦想,这些年是唐让这盏灯尽可能地多亮一会。有一点我倒想问问你,据说你多次拒绝去畅销区,果真没有考虑过钱包?”
唐望着靠着楼梯的那架书。旧书散发出的霉味也好,廉价的书架也好,谁也不看——同事们对纯文学类图书的称呼——字样的标签也好,唐不觉得在这个辉煌的店里,它们的存在有什么不妥。她几乎没怎么迟疑便回答没有。
“也从不曾体验过‘嫉妒之类的情感?”
唐再度摇了摇头。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
“对了,你二十五岁了吧?”
“再有俩月。”
“恕我直言,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很有可能,就是身上哪里已经短路了。”
当天晚上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坐到了深夜,反复思索着老板的话。在她距二十五岁只有两个月的现在她的确又梦见了那只羊,就以往的经验来说,羊的出现怎么看也不是好事,而自己却被冠以“好运携带者”的说法。唐暗觉好笑。她的人生向来就如此好笑。唐像以往那样从抽屉摸出装着书店不同区域水的三个玻璃瓶,排放在桌面上,随即蜷进被窝。
然而根本做不到不思不想,有什么强迫她想,具体说来就是她听见的脚步声。缓慢却有力的脚步,宛若训练有素的士兵用那种镶着钢板的鞋踢踏地面的声音,前两步轻,似乎力气都用在了第三步,咚咚,咚!如此轻重交替踢踏着地面,像是在对她诉说“快把心打开,开出一丝缝隙就好。”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脚步声击垮,只要紧紧关着心门,就没人能走进这家书店,就不能把她赶出去。
脚步声果真消失了。唐屏住呼吸留心四下,耳畔一片死寂,连往日荷塘里彻夜的虫鸣也消失了。与此同时,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也在缓缓退去,直至大脑一片空白。唐长舒一口气,就在这时候,脚步声再度响起,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包围了书店。她死死捂住耳朵,然而她连对自己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了。脚已不再是踢地面,而是在踢她的心房,一脚又一脚,重重地踢在她胸脯上。最终唐在死般沉重的漆黑里流下了眼泪。时针显示凌晨四点,唐起身走进书店,找到了那本印着偷水少年的硬皮书,紧紧揽入怀中。
“想必不能再期待能梦见你了。不过,你在这待的也很舒服吧,希望能一直待下去,不要受到伤害。”
“我终归是哪里也不存在的人。”
她仿佛看见那片冲她摇手致意的荷塘,在欢迎她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唐把书放回书架,拉开店门。踏出书店,却看见那个男孩在正对着店门的柳树上靠坐着。他旁边卧着一只羊,看块头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山羊,唯一有区别的地方,就是这只羊没有四蹄,脚踝下用麻绳绑着厚厚的木块,看见唐他们同时挤着眼睛起身,似乎之前一直在沉睡。
“对不起。”
“会说话?”唐没有听错,话声从羊嘴里传出来。
羊望了男孩一眼,随即看向唐,面目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能说的。”
唐用力咬嘴唇,咬嘴唇不行时又咬起舌头。
“这不是梦。”羊费劲地向前跨了两步,“想必会让你震惊,但感觉到了不这样不行的地步了,这才鼓起勇气用这种方式与你会面。”
唐放下戒备仔细打量了羊。那张面目看上去忧郁的更像是一张猴脸,估计年纪也不小了,身上的毛发又长又枯,颜色更让她感到不健康,四肢站立时发出微微颤抖的响声。唐旋即看向羊的四蹄。
“被人剁掉的。用那种一下子就能砍掉的板斧剁的。”
唐在脑海里推出板斧朝羊蹄砍去的画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干……”
“据说是疼痛能让山羊身上的毛发自动卷起来,这样的皮草就像真正出自绵羊之身一样,可以卖上与其一样的好价钱。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大清楚,但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有的。”
说到这里,羊再次抬头望了望男孩。
“能活下来多亏了万利小子。這孩子是个好饲养员,同时也是心底最善良的人。”
“这一切与我相关?”
“没有,没有关系。说这些是为了能让你对于这个的场景少点不可思议来着。”
“那我想知道你们为何要找上我,想必来这家店也是因为这个吧?”唐一闪瞥了一眼男孩。
“请不要怪万利小子好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这个孩子曾经亲眼目睹了我被剁去四蹄的场景,就在他家的农场里,在他父亲手中的板斧下,之后就自闭的成了现在这样。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死,还跟随万利小子过上了如今这般自由的生活。”
羊像是把什么重新咽了下去,随即继续说:
“刚说了万利小子曾亲眼目睹我被剁蹄,不知你有没有印象目睹过类似的场景?”
唐回答没有。记忆中连父亲殴打羊的事都没有,因为对于家里的那几只羊,他也是打心底里喜欢。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一般来说,梦不会平白无故就产生的。”
唐按羊说的开始搜索记忆,剔除掉梦的部分很困难,总是不由得就陷进去。
“回忆十二岁之前就好。”羊说。
“没有,想破脑袋也想不起会有这种事情。再者对我来说那是个美好的时代,连血腥味也没嗅到过,倘若真的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我想无论如何也不会没有一点记忆的。”
羊浮现出忧愁的神情,眼上方出现了深重的皱纹。
“要是这样,我想问题恐怕在你身上,就在你内心某个幽深的角落里。”
“听不大明白。”
“我被告知自己进入了某个人的梦中,因为我的介入让其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和万利小子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寻找这个人上。过程相当艰难,毕竟差不多十年你不曾梦见我了,不过还是找到了你。我很清楚再次卷土重来会对你造成的伤害,因此我让万利小子进入书店,我需要了解最接近真实的你的生活状态,看来书店很适合你,想必在此过得很好,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担心,人在这种环境里是受不了打击的。”
唐就羊所说思考了片刻。
“你又如何得知自己进入我梦里的呢?”
“说起来不大容易解释。就能说话的羊来说,我身上是存在着某些特殊能力,不论我愿不愿拥有这样的能力,当我重新活过来,当我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它就这么被赋予我身上了。这么说,你可能懂?”
唐说能明白。
“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作为羊的宿命。”
“我要那个藏在我内心的真相。”
“直接说出来恐怕会伤害到你呢。”
“请直说无妨。”
“你母亲。”
唐后背一阵发凉。
“你的母亲为了生下你离开了人世,这是你在十二岁才知道的事。你不愿承认这是真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不愿承认是自己让亲生母亲失去了性命。与此同时,你发现了父兄尽力不在意这件事的样子,与母亲的离世相比,身边的亲人所表现出的态度似乎让你更受打击。事实上你的父亲不爱你,你的哥哥也如此,你再清楚不过了,而你仍想连这一事实也一同回避。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你拥有了心中黑洞那样的东西,而某种意义上我获得了这一场所,得以把血淋淋跳动的心脏藏匿在那里面。”
羊停下来静静注视着唐。
“实在对不起,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唯有把你从梦中解脱出来,我也才能得以不受煎熬。我想要是能直面事实,就不至于让自己的心空成这样,就不会给别的什么占领它的机会。也是这样和你面对面我才得以掌握事实,伤害到你了吧?”
唐用力摇着头,“没有对不起,你说的对。”
“作为羊,我拿回了自己对你造成的伤害,同时也把原本属于你内心的伤害送了回去。那终究是属于你的东西,往下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必须让心脏四周长出厚厚的茧才好。”
沉默之墙重重压下。
唐承认自己夺去了父亲的妻子、哥哥的母亲,她理应承受这个世界上最冷的东西——父兄的脸色。
“我杀死的也是我的母亲啊。”唐在冷冰冰的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这期间风一直轻拂着柳枝,羊望着默默承受着黑暗的书店,男孩也是。他们在等待唐重新站起来,也在等待第一束阳光撕碎眼前厚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