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2019-02-05淡豹
淡豹
在28岁时可以得到原谅的事,在48岁时往往不容易再得到同等的宽容,而是会教人不耐煩。即便在有善心的人那里,得到宽容的也不是错误,而是变老这个事实。对于正在变老的人,大家愿意忽略他们的过失,不害怕他们了。当他们不情愿地后退到竞技场的外围,好心人怀着对失败者的怜惜,施舍出几份无关紧要的宽宏大量。
安贞愿意这么想。去温哥华看望她离婚十三年的前夫之前,熟人说,安贞老师对他太好了。也有朋友问她是不是对他还有感情,安贞就说,我信佛。对他好一点,也没坏处,是不是?
她前夫有钱。三年前,他45岁时,在加拿大换了肝脏,后来肿瘤复发,安贞到时,刚做过介入治疗。他去世前这四个月里,安贞住在他给女儿买的公寓,每周末女儿从大学回来去看爸爸。安贞自己每周去医院看望他一次,通常在周三。到后期,他显然辨认不清安贞是谁,不过应该知道她是位老朋友,安贞坐在床边时,他跟她讲起年轻时去过的地方,其中有一两次当年确实是和她一起去的。
基本上,她认为前夫的病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他是那种普通的有钱人,比中产阶级有钱一些而不可能成为富豪。但他比大部分有钱人更爱花钱。
安贞每天记日记。起初也想记下每次探访的感受与情绪,写一点诗性的句子,想着回国后做一个关于衰老与死亡的展览,构思中的主题是“翻译”,身体的记号在医生那里翻译成生或死的讯息。后来历次探访都自我重复,她又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亲属,并不参与跟医生探讨治疗方案的那些谈话,越来越不知道写什么。记下的东西很虚空,总是在描述医院餐厅里的食客,还有从他的病房能望见的玫瑰花圃。她就报名去参加当地的徒步游,写了些描述地貌的散文诗,期望着能有一些刚硬的描述,跟花园部分的冥思和抒情相对照,就像奋力的生与永恒的死相对照。也写得糟糕,交作业式的。
起初出去旅行时,安贞觉得自己应当有一点负罪感,这么快乐,跑到这里来,既没怎么太陪他,也没做作品。但确实没那种感觉。后来他就神智不大清楚,非常消瘦,常呕吐,不太有力气说话,她再在病房里出现的意义好像就不大了。有一次她去班夫国家公园参加了十天的徒步旅行,翘了两次探病。回来后再去看他,他也茫然无知。
丈夫的两任妻子都去医院。那位比安贞年轻七岁。在还清醒时,他说,那位韩裔加拿大护士以为安贞才是他的年轻太太,还以为她是无情无义的那个,在丈夫病重时一周只来一次,而糟糠之妻则每天都来探望他。
说这些时,他带着一点促狭和得意,很像他年轻时的样子,拐弯抹角地赞美她。安贞回答说,这说明和你一起生活就会快速变老。
年轻时怎么那么计较?那时安贞生气,他说,你们女人,心眼太小。安贞更火大,忠诚是个度量问题吗?你要我怎样,让你乱来才是慷慨吗?少拿这吓唬我,我不给自己下这种绊子。
现在的自己——以及他39岁的太太,都好像是新女性,或者说是自远古而来的人。不那么一夫一妻制了,不嫉贤妒能。在衰老和肿瘤面前,大家都态度谦和,一箩筐的善心。都希望自己得到原谅,虽然不知道“XXX的原谅”中,那个XXX该如何定义。
他去世那天,安贞特意找护士介绍自己。“我是他的前妻,王安贞。” 护士重复一遍,An Zhen, 发第二个音时嘴咧得很开,听起来全然不像。安贞说,叫我Jane就可以,Ann Jane。韩裔护士不满于潦草翻译,硬要问她这两个字在中文里怎么写,是什么意思。安全,Safe,贞洁不知道怎么说,loyal吧,忠诚,安贞说。
安全,忠诚。护士点着头,也许在她脸上看见了“中国文化”。
不是,我只是原谅了他,安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