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使夫人的游牧生活
2019-02-05王霜霜
王霜霜
庄祖宜和乐队在成都街头唱歌
11月3日,周日,成都来福士广场来来往往都是逛街的人。一棵皂角树下,男男女女席地而坐。“活泼的鸟儿爱飞翔,勤劳的蜜蜂爱花房,小小的流萤爱火光,快乐的孩子爱歌唱。啦啦啦啦唱唱唱,你的歌声最嘹亮......”乐队“快乐的孩子爱歌唱”正在演出,主唱庄祖宜踩着高脚凳坐在中间,齐肩的长发,线衫里套了一件五个小人手牵手图案的文化衫——他们的队服,前面放了一个打赏的二维码和一大捧红色的玫瑰花。
就着欢快的儿歌,孩子们或玩游戏,或手舞足蹈,有个小女孩顺着广场的杆子,嗖嗖地往上爬。一个小女孩因为上厕所,漏听了《雪人不見了》,回来后哇哇大哭,乐队又重新为她演唱了一遍。还有一位拉着行李箱的观众是专门从重庆过来听歌的,听完再坐火车回去。
庄祖宜的先生Jim Mullinax——美国驻成都总领事带着两个儿子也坐在人群中。一位妈妈带着女儿经过,听说正在唱歌的是一位“外交官夫人”时,瞪大眼睛说“这么传奇啊”。
“夫人”是一个充斥了很多人华美想象的名词,她通常意味着端庄、优雅以及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45岁的庄祖宜每次听到别人叫她“夫人”,也不自觉地提醒自己“腰杆要打直,眉眼嘴角整理成宋美龄那样和蔼又贵气逼人的弧度,轻轻地和对方点头握手道好”,但这种矜持在她身上往往维持不了太久。因为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是跑到街头和餐厅唱歌,就是在宴会上,忍不住多夹几筷菜,对着菜色品头论足——她还是一位美食作家。“美食写作是正职,歌手是玩票”,她笑着说,嘴角挂着两个小梨涡。
玩票歌手
周五的成都孚乐里餐厅灯光幽暗,到处是杯箸相碰的声音,人们在这里释放一周的压力。餐厅的一角,有个小舞台,台子不高,庄祖宜正坐在上面唱歌。人声嘈杂,顾客们随意地走来走去,谈天吹水。大多数时候,庄祖宜的歌声都像背景音乐。
2006年,台湾姑娘庄祖宜嫁给了美国外交官Jim Mullinax,从此过上了游牧生活。他们一路迁徙,从波士顿到香港、上海、华盛顿、雅加达,2017年来到了成都。在此期间,两个儿子述海、述亚在上海出生。两人小小年纪,却已跟着家庭大部队腾挪多地。每当有人问他们 “Where are you from? ” 时,他们总是看心情回答:美国、台湾、上海,甚至“香格里拉公寓”都曾是答案。
“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下面的人讲话。有的朋友来听,就说下面的人讲话好讨厌,我说,他们是来吃饭喝酒的,当然可以讲话。”来到成都,庄祖宜捡起了老本行,不仅和朋友组了“快乐的孩子爱歌唱”儿歌乐队,还毛遂自荐成为了一家餐厅的驻唱歌手。庄祖宜不介意在闹哄哄的环境中唱歌,反而觉得这样她更方便进入自己的小世界:“我很喜欢在人群中唱歌,和音乐厅不一样,它不是很严肃、很高高在上的。在街头和餐厅,台下不需要很安静,大家可以有自己的活动,想听就听,不想听就走,没有这么大压力,我反而唱得很尽兴。”
庄祖宜的妈妈范宇文是台湾知名的声乐家,她自己也曾是一名职业歌手,和张雨生、张惠妹同属一家经纪公司。但没过多久,庄祖宜就离开了音乐圈。“我一直回忆起来,都有一种很蹉跎的感觉。因为出唱片要上节目、管宣传什么的,要跟他们玩那些很无聊很无聊的游戏,我不会做,也玩不起来。”庄祖宜说,“我的能力也没有达到可以自成一格,不管这套游戏规则,当时也没有独立音乐的概念,就觉得音乐太不适合自己了。”
在离开音乐圈之后,庄祖宜对音乐有很长时间的“叛逆期”,甚至连洗澡都不唱歌了。她去了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的硕士,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踏实的学者,要天天关心苦难人民的生活。“我觉得那是一个极端压抑的状态,完全否定自己之前喜欢的很多东西,认为它们是肤浅的、浮夸的。”直到结婚、生子,她才被拉回现实,“爱做菜、爱吃、爱音乐,这都是让生活更美好的一些事情,它们可以给人带来快乐。”
“我一直都很喜欢唱歌,但总觉得自己在专业上是个‘半吊子,而且在搬来搬去的状况下,也很难找到专业的乐手合作。”2018年,经“屋顶上的樱园”的老板熊燕介绍,庄祖宜认识了音乐人贾锦江、电台主持人思斯等,组成了“快乐的孩子爱歌唱”儿歌乐队,她的很多音乐想法也终于得以实现。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一直想把传统的中文儿歌改编得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儿歌旋律简单,歌词也浅显易懂,最容易带孩子进入音乐世界。华人世界的儿歌配乐都很劣质,充满了伤耳的高频,所以很想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将中国传统的儿歌重新改编。”
开始是一段吉他琶音,制造出一种悬疑紧张的气氛,“沙沙沙沙”,接着是手摇沙蛋的声音,这是“快乐的孩子爱歌唱”改编后的《小红帽》的前奏。庄祖宜介绍说,听的时候,听众可以尝试自己给前奏加上旁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穿着红衣红帽的小女孩,走进了森林里……她会遇到什么故事呢?”“这是一个如音乐剧般的故事性开场。”她说。
今年6月,“快乐的孩子爱歌唱”精心挑选了四川、安徽、台湾、巴西等各地的童谣重新编曲,加上自己的原创歌曲,共18首,做成了首张同名专辑《快乐的孩子爱歌唱》。
职业“吃货”
庄祖宜有诸多身份,但向别人介绍的时候,她还是会说自己是一位“美食作家”。这是她的专业所在,庄祖宜爱吃,也会吃。小时候,一家人出去吃饭,大人连续点了几道香辣和红烧的菜,她会在旁边小声建议:“可以加个凉拌竹笋/清炒豆苗/雪菜百叶吗?”“奇怪,小孩子怎么对点菜这么多意见”,刚开始,大人们还感到很惊讶。几次聚餐之后,大家都发现庄祖宜点的菜总是特别受欢迎。于是,一次,姨妈干脆对大家说:“祖宜很会点菜,就让她来吧。”从此,她就成了家里的“御用”点菜师。
前段时间,庄祖宜吃了一顿全素宴,由川菜大师喻波夫妇掌勺。12道菜全是素食,在普通人眼里,没什么稀奇。但庄祖宜却能看出里面的玄秘所在。一道叫做“案头清供”的青菜,是以四种手法烹制的初冬棒菜,分别凸显了菜皮、菜茎、菜叶的独特风味;一碗清汤里漂着一颗小白菜,看起来毫不起眼,却是传统川菜里的“LV”。厉害的大师,如喻师傅可以把这道“开水白菜”做得看起来干净纯粹,喝起来却有一点厚度,肉的鲜味很明显。庄祖宜评价“喻家厨房”的菜是“低调文人风格的极致展现”,“一眼望上去个个清淡干爽,入口却是鲜明的川菜味型,丝丝入扣,比坊间那些全部浸泡在红油里的凉菜还入味”。
一个聪明的舌头,常让请客的人感到压力,《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为了庄祖宜的一碗面曾烦恼过两个星期。庄祖宜想让陈晓卿带她去吃个面。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很平凡的要求,却难倒了陈晓卿。“从台湾来的美食家,又是女生”,陈晓卿内心开始上演小剧场,“口味应该比较淡一点,可能绝对不能有味精,嘴很刁”。想来想去,陈晓卿把庄祖宜带到了自己的文人朋友小潘家,由小潘亲自做杂酱面,丈母娘烙饼,款待了庄祖宜。
庄祖宜在成都第一次啃兔头
“其实我的嘴不刁。”庄祖宜说,她并不忌讳调味。在成都,嘴巴馋的时候,她会去街上叫一碗面条,碗底是香喷喷的独门调料,上头有葱花臊子,再打碗白水面汤,一小碟免费的泡菜,“一口下肚有咸有酸有香有辣,就是要吃调料混合一加一大过于二的复合式刺激,同时满足口舌心灵和脑下垂体,那是永远坚持吃寡淡原味的人无法享受的小确幸。”她在微博里写道。
庄祖宜的舌头是在厨房里培养出来的。二十多年前,庄祖宜想转战学术界,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在盯着计算机却写不出来一个字的苦读岁月里,每个人都在寻找安抚焦虑的方式。有的同学去做瑜伽、跑步,有的去喝啤酒,上教堂,而庄祖宜却在灶台上找到了抚慰。“看着葱蒜辣椒噼噼啪啪的在油锅里弹跳释放香气,酒水注入后沸腾弥漫于空气中,那种满足感是非常真切踏实的。”她在《厨房里的人类学家》一书里写。
2006年,庄祖宜新婚不久,随先生搬到波士顿。在一次找出租公寓的路上,她意外看到一块写着“The Cambridge School of Culinary Arts(剑桥厨艺学校)”的匾额。玻璃窗后,一个戴高帽的讲师站在一张意大利地图前高谈阔论着,十几个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学生坐得规规矩矩,拼命抄笔记,后面是一间摆满了不锈钢刀具的厨房,看起来很酷炫。
当时她的博士论文正在难产中,但厨艺学校却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她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商量,妈妈说:“论文写不完当然很可惜,但快乐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她开始了自己的烹饪之路。从剑桥厨艺学校毕业之后,庄祖宜进入香港星级餐厅实习,在烟熏火燎之际,她把灶台当成了田野,用文字揭秘高档餐厅的后厨,写出了《厨房里的人类学家》一书。梁文道评价说,“庄祖宜就是如此一位内行人,全靠她,我才知道香港星级餐厅不是坑人,而真真正正是艰苦经营,在那里吃饭简直是太过划算。”
有饮食方面的专业背景,又经过人类学研究的锻炼,让庄祖宜每到一个地方,天然地对当地的饮食文化很感兴趣。“我通常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会疯狂地想要体验、研究当地的东西,所以我来到成都的第一年,几乎都是在吃川菜。”美食是她融入一个城市的方式,“你出去买菜,去吃东西,你就会知道当地的人在做些什么,感觉到大街小巷里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庄祖宜说:“我就压马路,自己随便走,看到面、饺子、抄手什么的叫上一两。吃几口,就到下一家看看。”美食也是她结交新朋友的桥梁,知道她喜欢美食,很多人会主动给她搭线,带她结识当地饮食界的名人。庄祖宜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完成着自己的饮食观察。饮食攸关的不仅是味蕾之欲,也是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传承。
快乐的孩子爱歌唱”乐队同名专辑
很多传统的流逝和现代人的误解,常让庄祖宜感到生气。今年三月,庄祖宜去成都周边的乡间欣赏油菜花,回家途中,偶遇了郫县镇上的一家小油坊。庄祖宜打了两斤菜籽油,发到了网上,但立刻收到排山倒海的评论,要她注意卫生。现代人拥护精炼油,看不起土里土气的菜籽油。但庄祖宜认为,精制油就像麦当劳,是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国家上世纪工业化的产物:成本低廉,加工手续多,高度标准化企业化,产品与美味沾不上边,但至少便宜且没有直接的安全顾虑;而菜籽油则是活色生香的农家菜,现采现摘,现宰现杀,讲究诚意和口碑。实际上,一位花椒专家还告诉他,中国传统压榨式菜籽油和意大利所谓冷压初榨的橄榄油(Extra Virgin Olive Oil) 其实是一样的,都具有颜色深、成本高、出油率低,但保留了丰富的风味元素的特点。“不知该怪老百姓太妄自菲薄崇洋媚外,还是怪小农们太不懂得行销了。”庄祖宜在《被低估的菜籽油》一文里写。
在厨师学校时,庄祖宜认为精雕细琢的功夫菜很高级,但后来,她慢慢发现平淡无奇的家常菜实际上有很多巧思。“很精细的菜常常最后都是软趴趴的,味道很淡很淡,口感很细、很绵软,它有它的精致在,但如果你一餐每一样东西都是这种感觉,就会觉得没有层次感。”庄祖宜说。她曾经去一位退休后从台湾过来成都定居的孙阿姨家做客,孙阿姨打开冰箱,像魔术师一样,三两下就用一个南瓜和冰箱里的各种剩菜变出一桌美味的宴席,让她叹为观止。“常常很高档的料理讲究最高档的食材,但其实你不需要用到最贵的东西就能做出很本真原味的家常菜,我觉得这个是很厉害的。”莊祖宜说。
四处漂泊的经历都记在了她的舌头上,提到上海,她的味蕾会自动反应出腌笃鲜的香味,说起雅加达,一勺综合了鸡汤、鸡丝、虾饼、辣椒的印尼鸡粥好像已经放到了嘴里,这些最家常、最当地的美食,却是她最想念的、代表了 “家”的味道。
“我不是官太太”
采访当天是11月7日,晚上,庄祖宜就要做另外一份工作——外交官夫人了,陪着丈夫出席德国统一纪念日的庆祝晚会。经常出席各种外交官员和家眷云集的宴会,穿什么也是外交官夫人需要专门研究的一项业务。
“颜色就素一点,黑的、灰的、蓝的、咖啡的,重点是要有舒服好看的高跟鞋,有几个正式一点的宴会小包,有披肩,耳环,其实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太时髦的东西。”庄祖宜传授自己的穿搭心得。在成都,庄祖宜偶尔会被邀请出席一些比较时尚一点的场合。这时,她就会穿自己在印尼买的,由年轻设计师设计,用当地传统布料剪裁的衣服。“又不会很贵,穿在这边没有人会知道你哪里买来的。”庄祖宜说。有一次她明明穿了一件一点都不贵的衣服,有人问她,“这是Gucci吗?”
莊祖宜和丈夫、两个儿子一起唱歌
在《我不是官太太》一文里,她袒露了身为外交人员配偶的尴尬,“既要承担外界对‘夫人的华丽想象与期盼,又没有任何权限和补助”,完全在做一个“不支薪的工作”。“你知道真正的外交官太太们都不是很有钱,我们都是公务员,对不对?又没有任何置装费,都是要自己掏腰包。”庄祖宜说。所以,出席一些重要场合,她的穿衣要领就是要端庄、得体;最好有自己的风格;最关键的是——不用花太多钱。
作为总领事夫人,庄祖宜要配合丈夫完成很多工作。比如,每个月都要为领事馆在家中筹办几场正式的午餐会/晚餐会/下午茶会。到成都的第一年,筹划、采买、料理和报销账务的任务,她还敢一个人大包大揽,但不到一年,就被弄得疲惫不堪。后来,终于请到了一位本地的专业厨师——陈师傅来家中帮忙,由领馆来支付大部分薪水,她才得以喘口气。但由于领馆的社交经费极其有限,她和陈师傅常会接到一些极端任务,比如每人六十元的预算下完成餐会,包括酒水。“只能用工夫来弥补经费少的缺憾”,庄祖宜无奈地说,“如果要让30个人吃饱,就要提前四五天开始置 办。”
2017年,离庄祖宜一家告别雅加达还有五天的时间,她在超市里买了一包2kg的米,想到无法吃完,不禁悲从中来。云游四海听起来是一个很浪漫的生活方式,但常让他们产生强烈的离别焦虑。今年万圣节,大儿子述海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没玩到某个游戏,特别伤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可以在这边玩,我今天没有玩,我就再也玩不到了。”他说。明年,他们一家就要离开成都了。
这样的生活有得有失。“也是因为我先生的工作,我才有机会在成都住三年,在上海住三年,还莫名其妙地在雅加达也住三年,还学了印尼话。我的生活才会像大家觉得的这么有趣。”庄祖宜很擅长制造生活中闪亮的部分,前几天她开始练djembe(非洲鼓),发微博说:“明年搬去华盛顿或许靠它混入西非移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