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亦男、孟京辉、张杨们:摇滚男孩的聚会
2019-02-05王一博
王一博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粗剪完成后,大伙聚在一起吃饭。总制片人李力提到自己最喜欢的画面,是胡歌饰演的逃犯周泽农被捕前吃面的情景。“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真正完结的时候。”李力向本刊记者回忆,饭桌上,刁亦男听到这些话,没忍住,湿了眼眶,李力也跟着掉了泪。
聊起这件事,刁亦男一直端着的手臂终于放下了,他调整了坐姿,说:“我一看他落泪,才把我也感动了。”那是12月3号,《南方车站的聚会》上映前夕,一直在各地跑路演的刁亦男终于回到北京,接受密集的采访。
“就是男人可以体会的一种情感。”刁亦男解释说,“胡歌扮演了一个末路狂徒,很隐忍,很克制,很不善言谈的一个男性角色。有时候,我们在生活当中也把自己想象成孤独的狂徒末路者,都有内心不愿意表达的,很隐忍的东 西。”
李力说,周泽农的身上有刁亦男的气质。刁亦男说,这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周泽农。
电影杀青前,胡歌在剧组过了36岁生日。制片人沈暘建议刁亦男在一张剧照上写句话送给他。刁亦男选择了俄罗斯诗人曼杰施塔姆的诗句:“这颗野兽的心,多么忧郁,多么美好。”沈暘看完就笑了:“这不是写给你自己的吗?”
一颗野兽的心。如果用老同学蔡尚君的话来解释,刁亦男看起来沉静,却藏了一股劲儿,是平静之下的力量。
跟自己搏斗
路演的行程十分紧密,车轮战式的采访,分秒必争。这和刁亦男不急不慢的性子是错位的。“这种路演把我跑死,很不适应,路演的生活不是我要的生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适。说罢,又补充道这是工作,还是要尽力。为了保持内心的平衡,他随身带了本《战争与和平》,抽空读一 读。
电影开拍前,刁亦男和胡歌有过一次彻夜长谈。因为喝了酒,聊的什么不记得,但是刁亦男感受到,胡歌很坦诚,是自己在生活中也会交的那种朋友。
“艺术家之间都有一些秘密的通道。”沈暘说,“老胡在接受剧组邀请前,面临突破自己的瓶颈,他一个人去印度旅行,寻找一些关于生命和死亡的答案。”这也是《南方车站的聚会》涉及的终极话题。一个杀人犯即将面对死亡,却打算反抗命运。
和《白日焰火》一样,又是一个罪案故事,除了刁亦男的个人偏好外,也因为真实的社会案件提供了素材的支撑。但他不愿意从社会的层面讲故事,更多从人性切入。他的好友、导演盛志民觉得,刁亦男对人性的关注是60后这一代导演的共性。“他们都是精英主义的,更偏知识分子一点,更关注人性的暧昧和模糊,而不是简单的二元论。”比如《南方车站的聚会》里,风尘女刘爱爱出于情和义,一路幫衬周泽农。不灌输道德对错,反倒有种浪漫的武侠精神。
刁亦男(左)在《南方车站的聚会》拍摄现场
孟京辉
张杨
刁亦男在《南方车站的聚会》拍摄现场
不习惯路演的刁亦男,最舒服、最愉快的状态还是写剧本。慢工出细活是他的常态。《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本子写了两年,《白日焰火》更久,改了三版,花了五六年。“着急也没用,着急了想不出好主意来,就等着它发生。”刁亦男说。他把创作形容为分泌的过程,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生长。
盛志民回忆,刁亦男曾给孟京辉的《阿Q同志》写剧本。刁亦男留了一句你们先等等,就闷头写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盛志民和孟京辉去看剧本,他们特别惊讶,没想到刁亦男会用对《阿Q正传》解构的方式来重建长卷式的中国近代史。“他不是一个特别愿意跟人一起聊剧本的人,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
尽管如此,有一次收工,沈暘听见刁亦男感慨,一个人写剧本的时候还是最孤独煎熬的。“因为那是他一个人在跟自己搏斗。”沈暘说。
刁亦男的慢与稳从大学时就能看出来。老同学、导演蔡尚君分享过他在中央戏剧学院军训打靶的故事。第一次摸枪的男孩们都很兴奋,迅速打完了子弹。只剩下刁亦男,在别人的注视下,一下一下打。
不急不慢的他,也几乎是中戏那群朋友里最后冒出来的。张杨在上世纪90年代凭借电影《爱情麻辣烫》《洗澡》被公众熟知;差不多同时期,孟京辉在戏剧界搞出名堂,他的妻子廖一梅,也是刁亦男的同学,成了业内知名编剧;张一白在1998年因为执导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火了;2011年蔡尚君凭借《人山人海》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尽管大家知道刁亦男藏了一股劲儿,但对于公众来说,直到2014年《白日焰火》拿到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这个名字才不那么陌生。
但其实,早在2007年,刁亦男的第二部电影《夜车》就入围了第6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注目”竞赛单元。在一张首映礼的照片上,他面带微笑,依然双臂抱胸。
蔡尚君说,真正的艺术者一定不是人群的中心,而是处在边缘的状态。“哪有猛虎是成群结队出现的?”
理想主义的一代
刁亦男的电影启蒙很早。他的父亲曾是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的编辑,他小时候就住在西影厂。厂里有业务学习,经常放一些外面看不到的片子,欧洲的、美国的,刁亦男也去看。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他父亲带他去看电影。到了放映室门口,人家说有裸露镜头,小孩不能进,刁亦男心想那就回家吧。“没想到我爸自己进去,把我留在外边,冰天雪地的。”他在外面玩了会儿雪,觉着没意思,就扒着门缝朝里看,想知道为什么不让自己进,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候,他没想过以后要做电影,只是单纯的喜欢。1987年,刁亦男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这才开始建立对于艺术的系统认识。
上学时,大家就叫他“老刁”。同班同学吴江雪曾回忆,他个头高,戴白边眼镜,头发有时乱蓬蓬的,开个玩笑还会脸红。
在学校,刁亦男和孟京辉、蔡尚君、张一白等人组建了鸿鹄创作集团,在社团宣传单里说要采用新的创作方式,无雅俗之分、门户之见。从中山大学转到中戏的张杨,和施润玖、张有待因为迷恋摇滚乐组建了Hospital乐队。一开始,两拨人互相看不顺眼。后来,机缘巧合,他们走到了一起,又开始做实验戏剧。
“那个小集体有种摇滚精神。”盛志民说,那群人具有时代的特征,“是一个群像式的,但每个人又有他的特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音乐、戏剧甚至整个文艺界都蓬勃发展,再加上西方新的艺术形式、作品涌入国门,身处艺术院校的他们最先接触了全然不同的理念。时代的基调是浪漫的,他们在刚好的年纪赶上了艺术最热闹的时期。“不是我们有多么独特,是那个时代太独特了。”盛志民感叹。
刁亦男的班主任郭涤也曾说:“你们这班孩子比较理想主义。”
这种理想主义一直延续了下去。毕业之后,这群人还凑在一起写剧本、做戏剧。刁亦男说那时候没迷茫过,“有活就干”,大家在经济上也是相互帮衬。蔡尚君做过一部话剧,一个朋友出于喜欢,拿买车的钱来投资,后来话剧赔了,对方也没说什么。“没想过特别多的物质,那种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当时觉得吃得饱、穿得暖,搞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已经很快乐。”蔡尚君说。
这群人接触电影是在1995年。张杨认识了美国人罗异(Peter Loehr)。罗异想找人创作一部具有年轻感的电影。张杨组局,把老同学们召集在一起。他们每周聚在一块讨论剧本,有时候在烤鸭店,有时候在咖啡厅,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一群年轻人喜欢电影,也没有什么条条框框,每天都在谈论电影,非常自在,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复杂的想法。”刁亦男说。
最后,他们一块完成了电影《爱情麻辣烫》。张杨是导演,刁亦男、蔡尚君、刘奋斗是编剧,王學兵、高圆圆、徐静蕾是主演。那时,这部青春爱情片很受市场的欢迎,票房3000万,仅次于《泰坦尼克号》和《甲方乙方》。那是1997年,刁亦男29岁。
“那段生活主要是熟悉了电影的创作流程。张杨把那么多编剧组织在一起,共同完成一个目标,这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刁亦男说。
后来,罗异的公司还推出了施润玖的《美丽新世界》、张杨的《洗澡》,刁亦男参与了《洗澡》的编剧。几部电影在当时都有不小的讨论。这群人和王小帅、娄烨、张元等导演年纪相仿,基本都是60后。也有人把他们归入第六代的队伍里,但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径。王小帅他们的早期电影几乎都是在海外找到资金、拿奖。而张杨、刁亦男这些人在一开始,就获得了国内市场的认 可。
找钱都不容易
刁亦男的沉静让他自带文人气质,但他的四部电影讲的不是警察就是悍匪。“有时候外表呈现出来的东西和内心实质的东西,可能是相反的。”刁亦男说,他用“外表沉静,心中也有波澜万丈”形容自己。
拍第一部电影《制服》时,刁亦男自己筹资了几十万。他的第二部作品是《夜车》,找了两年投资无果。2005年,他认识了制片人文晏,他们借鉴贾樟柯、娄烨的经验,向海外的基金和发行公司争取投资。
《制服》和《夜车》都是纯粹的艺术电影。当时,一块做《爱情麻辣烫》的老友也开始向更艺术、更严肃的电影靠拢。张杨离开了罗异,拍摄了偏个人表达的《昨天》和《向日葵》,蔡尚君创作了文艺内敛的《红色康拜因》。
刁亦男曾对媒体说,2005年前后,他甚至“羞于去编一个特别商业的故事”。他的底子是戏剧,是文学,和商业不沾边。他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西影厂的导演黄建新的《黑炮事件》在西安上映时,有人在台下喊了一句:“西影厂万岁!”那种对电影纯粹的情感一早烙在心里,都和票房没有关系。“电影就是完成生活中完成不了的白日梦,这很重要。”刁亦男说。
但电影市场却做出了和刁亦男他们相反的选择。2002年,《英雄》的内地票房达到2.5亿元人民币,商业化、全明星的制作提振了市场。“《英雄》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电影的格局,开始走向市场化。”盛志民说,“90年代独立电影还是蔚然成风的,但是其实到今天为止,这类电影找钱都不容易。”
刁亦男的第三部作品《白日焰火》从2005年开始构思。2008年初,他和文晏带着剧本去欧洲参加电影节。那时,欧洲正遭遇金融危机,波及到艺术片的投资。很多公司对这个项目感兴趣,但只愿意参与发行。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转战国内。之后两年,他们找了很多做文艺片的影视公司,都没有着落。
那是刁亦男从业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艺术电影怎么就这么难找投资?很迷茫。”那几年,这一批导演相继陷入了纠结。张杨也在艺术和商业之间摇摆。用刁亦男的话说,他拍了一部“很不张杨”的商业片《无人驾驶》,和一部有口碑没票房的文艺片《飞越老人院》。
刁亦男的身上带着诗意气质,天生对商业不够敏锐。盛志民记得,上世纪90年代他和刁亦男谈合作价格,刁亦男却以一种艺术范儿的状态聊。面对市场的变化,他不愿意放弃个人表达,但又必须和商业性做结合。
“事缓则圆,事情慢一点,可能更加圆满。”刁亦男只好这么安慰自己,用阅读和写作排解焦虑。甚至,他还去抚顺勘了一次景,心理暗示是,勘完景,投资就有希望了。
刁亦男是个不外露的性格,难以察觉他的压抑。但有一年春节,他和蔡尚君、盛志民像往年一样聚会,却坐在一起相互鼓励。蔡尚君说,能看出刁亦男当时的焦虑。“身体也是不太好,就是那种精神的焦虑,一见面能感受到。”
不被认可的刁亦男攒了一股子劲,他说得让作品成为“艺术上的复仇者”。为了适应市场,他决定做点改变。2009年,他对《白日焰火》的剧本进行了一次大的修改,找到了黑色电影的美学依据,并加入爱情戏。在那个过程中,他意识到黑色电影是可以把商业性和作者性融合在一起的类型。
《白日焰火》剧照
蔡尚君说,刁亦男身上有一种轻盈感。“他不是那么笨拙,他有他的聪慧,一种轻盈的、飞翔的、诗意的气质。”这种轻盈,让他在碰壁后能做出调整。
2010年,沈暘向幸福蓝海推荐了这个项目。尽管负责人很喜欢,但因为管理层变动,项目被搁置。后来,新上任的管理层在《白日焰火》和另一个项目之间举棋不定。沈暘不断地游说,才终于说服他们。有人开玩笑说这是抓阄。“每个电影都有每个电影的命。”沈暘感叹道。
一道更难解的题
2013年冬至,沈暘接到了柏林电影节组委会的电话。《白日焰火》和娄烨的《推拿》、宁浩的《无人区》同时入围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两个月后,春节刚过完,《白日焰火》就在柏林电影节摘走了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员两个奖项。沈暘至今还在感慨,这届柏林电影节在当年是振奋人心的事。那年春节档,《爸爸去哪儿》的综艺大电影用十几天时间完成拍摄,拿到近7亿元票房。“真正做电影的人会非常困惑,到底怎么 办?”
对于刁亦男来说,这个奖杯带给他更多的关注和机会。“投资人也会考虑这些因素。”他说,“成功还是有它的意义的,不可能说成功对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次,投资制作《南方车展的聚会》的是老朋友、和力辰光的董事长李力。《白日焰火》时,刁亦男给他看过剧本,当时李力正在制作电视剧《北平无战事》,没有达成合作。和力辰光投资过电影《小时代》,票房大卖;他们也投资过张杨的《飞越老人院》《冈仁波齐》,赚了口碑。盛志民开玩笑说,李力被这帮人“拐”跑了。李力则说:“我们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出来的人,血液里面就有这样的气质。”
《爱情麻辣烫》剧照
与此同时,那些需要看《战争与和平》来平衡的事也多了。沈暘帮刁亦男婉拒了不少商业活动和合作需求。他解释原因:“人的能量是有限的,是守恒的,你在一部分宣泄的多了,另一部分就会失去很多。”
面对商业和市场这道题,刁亦男比以前驾轻就熟。他不认为这是投降或者是迎合,而是“在找一种方法”,用更符合市场规律的方法进行个人表达。“就像做数学题一样,这种题更难解,考验更多。”沈暘则发现:“《白日焰火》是刁亦男从作者电影向市场的过渡,《南方车站的聚会》他其实已经从一开始就很自觉地配合市场属性的东 西。”
12月4号,刁亦男和主演胡歌、桂纶镁出现在李佳琦的直播间。除了简单的访谈,他们还带来了25.5万张电影票,以相对优惠的价格在直播间出售。这是电影宣发和顶流带货网红的一次合作,6秒种一抢而空。目睹电影票瞬间变成下架状态的刁亦男,惊讶地“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这是他少见地在公众面前有大幅度的表情。
“这一代导演的力量会慢慢显现。他们不是不懂市场,而是自我认定之后的选择。他们知道什么对自己是重要的。”盛志民说。
那群老朋友的感情也依舊真实。有一次,刁亦男和蔡尚君、盛志民、刘奋斗一起打扑克牌,打到最后有人耍赖,掰扯不清,桌子一掀,不玩了。盛志民开车送刁亦男回家,路上,两个人还在叨叨刚才到底谁赢了。
还有一次,是在张杨准备创作《冈仁波齐》的时候,大家聚在盛志民家讨论这个事。他们担心张杨的身体不适应高原,也对他的创作思路有不同观点。说着说着,张杨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他想去尝试。
盛志民说,这帮老哥们当年的那种气质一直延续到现在,还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他们心中的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上映那天,盛志民发了几张旧合影。有一张是1993年孟京辉的话剧《阳台》首演时拍的。一群人聚在中戏实验剧场的“月光餐厅”里,举着啤酒杯,冲着镜头大 笑。
那时,刁亦男很青涩,张杨还是摇滚打扮,蔡尚君神采飞扬,还没离开这个世界的贾宏声满面春光。看起来,他们都比现在年轻,但盛志民说大家都没什么变化,因为“这代人的青春期有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