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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别离

2019-02-02乔洪涛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师

乔洪涛

白象似的群山

救援队是在第二天找到他的。

他们带着我去辨认。那时候他已经被运回来,我跟随着便衣警察去医院的太平间。他就睡在其中一个抽屉里,像是他给我描述过的胶囊旅馆。当然,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当警察找到号码把格子拉开的时候,我感觉像是美国大片里劫匪抢劫银行时从保险柜里拉出来一个抽屉。

记得小时候祖父的中药铺里,也有这样的抽屉。每次有人来抓药,祖父就会从一排立柜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拉开。然后,从里面抓出一大把中草药来。可惜这次拉开的抽屉里没有中草药,只有他那张摔烂了的曾经英俊的脸。

仅从那一件印满血渍的花格子衬衫我就可以断定,肯定是他。不会有错的,因为,昨天,就在昨天,我和他在一起待了一天。

但我不想看他,这样对我不公平。我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做,至少不应该当着我的面,那样其实——很不好。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写一篇悬疑小说。那是一个关于谋杀、仇恨、背叛的故事。小说开始得并不顺利,我喝了五杯咖啡,才勉强有了一个并不十分满意的开头。接下来,我又陷入无法继续的焦虑中。这时候,电话响了。这让我更加焦虑。因为我写作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打扰,当然包括电话铃声。

我摁死了电话。但很快,它又固执地响起来。我担心是送快递的,之前,我在网上买了一件私人用品,我想起来了,这正是我之前没有关机的原因。

我摁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你找谁——”我尽量显得有些教养。

“听不出我来了?猜猜。”那边的声音略显疲惫,还有些沙哑。是一个男人,显然,并不是快递。

“快说,你是谁?否则,我要挂了。”我的年纪已经不允许我搞这样的猜谜游戏,要是年轻二十岁,或许我有兴趣;再或者,如果是个美妙的女声,我也许会猜一猜。可如今,我没有年轻二十岁,电话那头,也不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孙磊。我是孙磊。”那边显然也不是二十岁的年纪了,他懂得,中年人,没耐心矫情,他听出来我很有些不耐烦。

“孙磊?怎么是你?我们得有二十年……”我疑起来,脑子里出现一个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脸。

“一点没错,二十年零五个月了。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头的孙磊直接说,“我到你的城市了。方便的话,见个面吧。”

三天前,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一个叫“孤独的鼹鼠”的人加我。我很少进这个群,二十年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如今,二十年后,绝大部分的人都已印象模糊,我又何必去重新燃起再与他们交往的欲望呢?但我还没有退群,因为我曾经暗恋过的一个女生也在里面。她显得很活跃,样貌变化不大,看来过得不错。但我并没有加她微信,我还不至于傻到主动去加一个并不喜欢我的女人的微信,向她暴露我的不堪的日常生活。我的朋友圈发得也不多,偶尔发一次,也都与我读的书有关,她肯定也并不感兴趣。再说了,我暗恋她,她也未必知道。十六七岁的年龄,暗恋这件事更多的是夜晚被窝里意淫的载体,在我的青春期,曾经以这样的方式与她做过无数次爱,可惜,她并不一定知道。如今,偶尔我还会来那么一次,有时候是看着她朋友圈的照片,有时候,模糊得也搞不清是不是她。

孤独的鼹鼠就是孙磊。

我高中时唯一的好朋友。曾经有一度,很多人认为我俩是同性恋。也难怪,像我这样一个不与人交往的人,那几年几乎和孙磊形影不离。那时候,我俩都住校,在一间宿舍,是上下铺的关系。他长我两岁,但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孱弱些。后来我知道,他有胃病,这是他长期身体瘦弱的主要原因。

我们在我楼下的酒馆見面。

他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面色苍白,身体还是那样瘦弱。加上微信之后,我们曾聊过一次。我听说他之前在深圳一家外企上班,算得上是白领。可眼前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的胡子从苍白的脸上冒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是络腮胡子。

“听说你这里有一座山很美,我就来了。”坐下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也不是为了爬山。还是想见见你,最近老是梦见高中时候的事儿。我是不是老了?”他苦笑一下,看着我说,眼睛里好像明汪汪的。

“喝什么酒?”我问。

“牛二,高度的。”他说。

“来两个牛二,高度。”我喊给服务员。我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头去,声音有些发颤。

在此之前,我知道他刚辞了职。身体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说。“就是想给自己放个假,出来走走。”

我完全理解他这种想法。三年之前,我也是这种状态,我从体制内滚了出来;然后,我也从那个家里滚了出来。在体制内写了十年材料,我有了种想把自己剁了的冲动;在那个所谓的家里生活了四年,我有种想剁了别人的冲动。幸亏没有孩子,几身衣服,一个旅行包,我就轻松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手机卡出门的时候就丢在了下水道里,一个人来到了这座山下的小城。

我并不适应婚姻生活,这个结论也许是对的。我从心里这么认为。我更不能适应有单位的生活,我也早就这么认为了。我喜欢一个人躲在某个角落里,不为人知。所以,“孤独的鼹鼠”这个网名,同样也适合我。

我现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这个工作其实也并不自由,写不出稿子来,同样可以让生活充满无休无止的焦虑感。

“但,也许,这种焦虑感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孙磊在微信上说。

我不知道一个白领的焦虑感是什么,但这句话让我一惊。也许,他说出了我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高中时期的那个孙磊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

“很想去看看你那里那座山,顺道找你喝一杯。”三天前,他说。

“好啊,来吧,我陪你。”我回复他。那时候,是凌晨三点,我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好多年了,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人在微信上,说这么久的话。其实,不仅微信,生活中也没有。

这一片山,的确很美。像一个极乐世界。山不是很高,却连绵起伏。推开我租住的公寓窗户,从十八楼望过去,山顶和我几乎在同一高度上。每个傍晚,我都会在窗户前待一会儿。抽支烟,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发会儿呆。

“它们真像一群奔跑的白象。”

那天晚上,孙磊住在我这儿。可惜我只有一张床,单人床。我准备把床让给他,我打地铺。但他制止了我,“又不是没有一个床睡过,地板上太凉了。”

读高中的时候,宿舍里没有暖气。到了冬天,我们俩就睡在一个床上,那时候,我们每人有一床薄薄的棉被,我们合起来睡“通腿儿”,就会暖和一些。不光我俩那样做,好多人都那样睡。我的脚凉,睡着睡着总是把脚伸进他怀里,他就那样抱着,很像《农夫与蛇》寓言里怀里抱着的一条蛇。

那天睡得很别扭。离婚之后,我还没有与另一个人一起睡过;何况,还是一个男的。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性生活,我也有一个“女朋友”,可是“她”已经漏气了,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下的地板上,没有一点动静。我还有一个包裹,但还迟迟没有等到。也许,就在今天,我的新“女友”就会来到了。但,即使“女友”,我们做完后,我更习惯一个人睡。

我们每人喝了两个“牛二”,半夜的时候,我有些口干,便起来摸索着找水喝。喝完水,有些头疼。我记得冰箱里还有两片布洛芬缓释片,我又找出来咽了下去。我总是这么干。布洛芬真不错,它可以缓解我的疼痛——包括很多地方的,疼痛。

孙磊也醒了。他去卫生间撒尿。抽水马桶哗啦一声,在暗夜里仿佛雷声。

我睡意全消,躺在床上伸了一下胳膊腿,打开了手机。我喜欢半夜醒来刷朋友圈,那时候朋友圈很安静,有时候也会发一条,但往往几分钟之后还会删掉。我总是这么犹疑不定,我知道这样不好。不光是我,我前妻也这么认为。

孙磊没有再躺到床上去。我估计他也睡得不好。听说他离婚了,在此之前,他们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与我不同的是,他们有一个孩子;但孩子并没有跟着他,在他前妻那儿。这样看来,我们情况也差不多。

他扯开了窗帘,推开窗户,站在窗户前抽烟。

天色微明。几十公里外,连绵的群山奔跑起来。像一群大象。

“我终于明白海明威小说《白象似的群山》里那个比喻了。”他喊我过去看。

我站在他身后,果然。我也看到了一群奔跑的动物,灰蒙蒙的,有点像白象。

“以前我可不理解,群山怎么会像白象呢。我一直在为海明威小说中这个拙劣的比喻耿耿于怀,那个女人什么眼神呢。”孙磊说。

我想起来,高中时,我们曾一起读过海明威的一个小说,说的是一对男女要去堕胎,在火车站等火车的故事。那个女人看到远处的群山,说像一群奔跑的白象。当时我们对这个譬喻都不理解,记得还和语文老师争执过,语文老师也没有说清楚,但是这一群白象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我们脑子里。

“一点不错,的确像象群。”我同意他的说法。

天气不错,微阴。我和孙磊一起向山上走,山顶那里有一处寺庙,寺庙香火很盛。据说可以求福得福,求仁得仁。寺庙后面有一处断崖,叫欢乐谷。我们打算到那里看看。山不高,山路却陡,身上出了微汗。山风吹过来,竟有一些冷。但这总比艳阳高照,把人晒得晕头转向好得多。

这座山我来过多次,之前都是我一个人爬。这是唯一一次与别人同行。我其实不是很习惯这种感觉,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周围黯然无声,我置身其中,才会觉得安全、舒心。幸亏孙磊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到山顶寺庙的时候,我陪他进去烧了香。他低着头在那里跪了半天,我觉得无聊,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他还没有起来。我觉得他心里可能遇到了坎。

人总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遇到坎儿。但再难的坎,也得自己迈,别人帮不了你。当然,把事儿给菩萨说说,也许会好一些。

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我忽然想起来,高一下学期的一次春游。那时候,学校还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担当,春天的时候,总会不顾安全地组织一次春游。我们班选择的是鸡公山。鸡公山并不是有很多鸡,只不过那座小山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公鸡——但恕我眼拙,我一直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像的。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三百多米——这在我们大平原上已经是很突兀的风景了。鸡公山也并不险峻,但山顶上有一棵大松树,那松树非常茂盛,树冠像一张大伞。据说这树是唐朝时栽的。树旁还有一个石头房子,几乎已经坍塌成了废墟,但废墟的石碑上还有残存的字迹,据说是名家所题,只是都已经辨识不清。据说房子已经重建,县里投资了很多钱,如今成了一处景点。那一天,我和孙磊,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我们踩着碎石,进了废墟。其他女同学和老师都没有上来,他们在下面的空地上铺开报纸,开始吃随身带上来的火腿肠、茶叶蛋。他们总是这样,春游一次,仿佛就是为了吃似的。

废墟很乱,到处是垃圾,还有游人留下的便溺。一只死猫,躺在乱石中,这让我们觉得很晦氣。我们“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就急忙走了出来。我们出来之后,我们班主任看我们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他说,你们进去了?我们点点头。他看着我们似乎欲言又止,然后说,快去那边山泉里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当天夜里,孙磊发起了高烧。晚上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冷得打摆子。半夜里,我不得不起来,去敲我们班主任宿舍的窗户。夜很黑,我有些害怕,把窗户拍得啪啪响。他肯定被我拍窗户的声音吓着了,我听见里面颤抖着尖叫了一声,直到听出来是我,他才披衣开门,放我进去。我说了孙磊的情况,他就穿衣服和我一起去喊校医。那时候已经是下半夜,校医很有些不耐烦,但碍于我们老师的面子,还是起来跟我们到宿舍去给孙磊打了一针。第二天,孙磊退了烧,但人好几天没有精神,恍恍惚惚的,晚上睡觉说起了梦话。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他的身体越发虚弱起来。

后来,毕业那天,我们班集体喝毕业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们班主任给我们讲了一件事,让我们后怕不已。他说,那次春游,我们跑进废墟里,实在是惊扰了鬼魂,孙磊才病了一场。这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那个地方发生过命案,一个歹徒在那里奸污了一个女游客。不仅奸污了,还把人杀了。杀了之后,还用一把锯子把人给肢解了,那些尸块就埋在废墟的砖石下。后来事发,有人报了警,才破了这个案子。那歹徒被枪毙了,但据说早就杀过人,而且杀了还不止一个,是个连环杀人狂。他是南方人,犯了案之后流窜在此,事发后被捕,最后正法的。

怪不得!我和孙磊面面相觑,吓得脸色苍白,此后,一想起那次春游,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直到这些年,年纪渐大,我也开始做起悬疑惊悚小说来,那件事才慢慢淡化了去。如今,我和他一起爬山,刚才特意进到寺庙里,拜了一下佛,出来后坐在断崖上歇息,又说起当年的那次春游,仍心有余悸。

“这个山上,不会再遇上什么奸杀案吧?”我开玩笑。

“也不一定,其实,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嘟囔着,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样说着,天色又暗了几分,看样子,要下雨了。

他把背包交给我,说要去石头后面小解。我接了过来,背包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几本书。

我站在一棵松树下面避雨,夜色渐渐弥漫上来。山风越来越大,群山绵延,竟开始摇动起来。那真像一群大象,它们笨重、疲乏,喘息着越跑越快。我置身其中,喧嚣的声音把我淹没了。我牙齿打颤,忍不住也要奔跑起来了。

象群呼啸着,朝山下的欢乐谷跑去。模糊中,我看见孙磊纵身一跳,朝着那奔涌的象群跳了下去。我呼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凄厉、颤抖,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警察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山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秋天的雨水发冷,让我浑身冰凉。

黑魆魆的夜色中,有灯光从山下晃上来,他们把一件雨衣披在我身上,扶着我下山。

后来,我就在那个抽屉里看到了他。他那么高大的个子,竟然缩小得像一根火柴,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火柴匣子里,看上去真不可思议。

那一段时间,我的头疼病又犯了。我大把大把吃着布洛芬,可我的头疼一点也没有减轻。特别是夜半时分,不用开窗,我就能听见几十公里外奔腾呼啸的象群,它们粗重的喘息响在我的耳边,仿佛滚过一阵阵雷声。

我打开电脑,试图继续开始我的小说。但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我关了电脑,装进背包,我决定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做一次远行。

对,遥远的地方。至少那里,我可以看到一头真正的大象。

当然,动物园除外。

就这么定了。

来日方长

六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二十五分,美国纽约格鲁赫卡超市发生枪击案,十七人中枪,五人死亡。彼时,我洗完澡,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正在收看当天的新闻播报,画面上伊朗外交发言人正在声色俱厉地指责美国对其的经济制裁,并扬言要“以牙还牙”。十二时三十分,新闻播报结束,我们这里已经到了半夜,我关了电视,准备上床睡觉。

我很少看电视,今天算是例外。当然,对于远在万里之外发生的真假不明的事儿也兴趣不大,相比看电视,我更乐意躺着翻一下手机。我躺下的时候,打开每日头条,就看到了格鲁赫卡枪击案的消息,我的心头瞬间凛过一丝悲凉,毕竟是数条人命,虽然是世界另一端的陌生人,但按照鲁迅先生所言,“无尽的远方,无穷的人们”,似乎也与我有关,兔死狐悲之情油然而生。但这种懊丧也就是一瞬,很快,困意袭来,我放下手机,脱光衣服,惬意地躺在了床上。

天气很热,我打开了空调。一丝凉风吹来,我感觉舒服了很多,很快进入了梦乡。再醒来的时候,看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八点半了。打开手机,上面竟然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程相崧打来的,一个是老四打来的。

程相崧是我的同学,现在是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老板,也是金牌大律师,代理过几起重大的经济案件。据说,好多头疼的官司,他都能打赢,代理过几位耳熟能详的名人官司,因此也身价暴涨,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年纪比我们大四五岁,也是我们的班长,读书时就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那时候诸葛亮是他的偶像,《三国演义》电视剧正热播,“舌战群儒”那一节他看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为了锻炼舌头的灵活性,据说出国时也曾深入红灯区“舌战群乳”,赢得了“第一好舌头”的雅号,如今走哪里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状态。春节回家,我们班组织了个小型聚会,单是他买的礼品也一人一份——每人一部新款苹果手机。我们这四个人,当年号称“江北四怪”,是方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学校有名的“四大才子”。三十年前,方老师教我们语文,是我们班主任,那时候,她不到三十岁,亭亭玉立,长得很像许晴,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她不仅课上得好,还会跳舞、会写诗,是我们这一群荷尔蒙旺盛的浑小子的心中“女神”,也是我们宿舍里睡觉前的主要谈论对象。反正,方老师组建“星星文学社”的时候,我们都是她死心塌地的粉丝,并成为文学社活动的主要力量。

我把电话打过去,程相崧摁死了。我正要发微信骂他,他又打回来。

“刚才在会议室,我出来了。干啥呢,才回电话?”

“我还能干啥?像我这样的自由人,除了写小说,还不就是睡觉?”

“长话短说,那個消息你看到了吗?”他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凝重。

“哪个消息?”我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格鲁赫卡超市的枪击案,听说了吗?”

“哦,这个呀。貌似在头条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和我有关吗?”我想笑,这是哪里跟哪里呀。

“看来你还不知道,五人中有一名华人。我怀疑,我怀疑有我们方老师。”他说。

“方老师?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巧?!你别乱说!”我脑子有点蒙。

“这,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竟然有些吞吞吐吐。

一周前,方老师在我们高中群里发消息,向我们告别。她高兴而又忧伤地发布了她要去美国的消息。我们纷纷在群里表示了最诚挚的祝福,方老师也很感动,拍了一个视频给我们发进来,她穿着松软的睡衣,面色红润,双手合十向我们频频点头,说,亲爱的同学们,谢谢你们,感谢你们,就此别过,我会在地球的那一面想你们的!方老师声音有些发颤,我仿佛看见她眼角有些发红,五十五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优雅,知性而美丽。

我们都知道,我们漂亮的小师妹,几年前在美国获得了绿卡,两年前嫁给了一个白人老外,几个月前,又怀上了白人的种。我们敬爱的方老师于上个月十七号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在这之前,她还在讲台上站着给孩子们讲《诗经》,直到一个休产假回来的青年女教师接了她的岗。

记得春节聚会的时候,方老师也参加了我们的酒会。她就透露了退休后要去美国和女儿生活的意思——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寡居,一个人把小师妹雯雯抚养长大;雯雯的爸爸,她的丈夫,那个后来跳槽发达了的高个子体育老师,在她三十岁的年纪离开了她,那真是一个残忍的男人啊,据说,他找到了他的真爱,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姑娘;但方老师好像并没有遇上真爱,此后一直单身。当然,说这话并不是指方老师没有追求者,方老师追求者一大群,包括我们的班长程相崧据说也……但方老师洁身自好,始终寡居着——这让我们几个学生既感到遗憾,又感到安慰。其实,自从我离婚之后,也不是没有动过追求方老师的念头,方老师只比我大不到十岁,但是,这个龌龊的念头还是被我狠狠地掐灭了。因为我觉得方老师也不会同意,与其碰壁尴尬,还不如把这份爱埋在心底,这么想着,我为我的对方老师的真爱感动得自己泪流满面,好好喝醉了一次。

方老师这一生——如果她真的已经遇难的话——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这全在于,她生下了一个漂亮、可爱又聪明的宝宝——马雯雯。后来,马雯雯改名为方雯雯,英文名Rose。小师妹雯雯从小聪明伶俐,多才多艺,长大后,学习非常突出。高考那年,方雯雯以全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北京大学。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简直就是扔下了一枚原子弹。我们那个中学建校五十多年,考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没突破两位数,考取全市状元的,她是唯一一个。方老师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候,大概就是那一年。那一年高考表彰会上,县长亲自给她娘儿俩披红挂彩,并安排了彩车载着她母女敲锣打鼓进行了全县游行。县里、学校不仅重奖了方雯雯,还给方老师这位“优秀教师”、“功臣母亲”授予了三等功,请她给全县教育系统及家长代表做了一场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会,县长亲自主持了报告会。站在铺着红地毯的主席台上,和县长一起坐在主席台锃亮的麦克风前,方老师流下了激动泪水。她数度哽咽,引发了无数次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次,我也在现场。我也为方老师高兴,但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坐到一半,我就悄悄溜出了会场,一个人跑到操场外面的河边抽烟。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像一群乌鸦。扩音器喇叭里方老师的普通话是那么标准,可是听起来却那么不是滋味。我记得高一时她教我们学课文,领着我们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声音动听极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群;叶子下面是脉脉的流水,不见一点颜色,而叶子更显得风致了。”

此后,我和方老师联系得很少。我那一段時间,刚刚失恋,羞于见人,也不愿意见人;单位里的工作也辞了,窝在家里写小说。后来听说,方老师被请去到处作报告,穿衣打扮也更讲究,到哪里去,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就是在菜市场,一提起来她是当年状元的母亲方老师,卖菜的也会大方地让上几棵芫荽、几棵大葱,方老师呢,开始还推让,后来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我的小师妹方雯雯也争气,大三时就被推荐到美国爱荷华写作中心去做学术交流,后来又去做访问学者。研究生毕业后,就考到了美国的一所著名大学去读博士。博士后毕业,虽然费了一点周折,最后也算顺利地留在了美国。前两年终于拿到了绿卡,嫁给了一个美国白人。这几年同学聚会,方老师只要参加,她总会给我们讲一讲小师妹的故事,我们虽然听得兴致不高,但是大家还是会给她鼓掌。

方老师这一辈子,虽然离婚那几年消沉了一阵子,但后半辈子,始终活到了人前,也算是知足了。很多人都以方老师为榜样,一提起来,就啧啧称羡。倒是我们几个“才子”,内心里替方老师感到一些悲凉。方老师作为老师,是合格的;作为母亲,也许可以称得上伟大。但方老师这一辈,我们觉得其实也很可怜——她似乎是一直没有她自己,后来几乎就是活在了女儿光环下的虚荣里。她没有爱情,失去了婚姻,没有绯闻,没有污点,她太自律,也太完美——我们那时候,多么期盼我们敬爱的方老师也有那么一两次绯闻呀!哪怕我们知道,有那么一次,方老师可以在孤独的夜晚趴在男人的怀里哭一次,我们也会流下欣慰的泪水,可方老师没有。特别是当我们几个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时候,我们更加觉得为我们的方老师感到难过。

但也许方老师并不这样想。她就要出国了,她的女儿怀了孕,要生孩子,而她办好了退休手续,要飞去美国与她们一家会合了。但我们也有些隐隐的担心,因为我们知道,在美国可不是在我们小县城,在那里,是没有人认识她是全市高考状元的妈妈的。

但我们不会说出来,我们不想让她扫兴。

“那一定是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可爱死人的混血小宝宝!”群里的女同学发出了这样的惊叹,仿佛她们自己有了身孕也可以生个混血儿似的。

“方老师,您真是有福气的人!”有人发帖说。

方老师就会发出双手合十的微信表情来,紧接着又会打上一个害羞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一个娇羞的少女般。

方老师此去,估计一时半会儿就不回来了。她父母都已经去世,丈夫早就成了别人,唯一的亲人就是女儿方雯雯,但方雯雯也成了外国人呀。

方老师在的时候,我们每年至少可以见她一次。如今她一出国,我们心里竟怅怅的。我们觉得应该给方老师送送行。程相崧提议,举办一个欢送晚会,我们几个与方老师告告别。方老师不仅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年轻时候的“女神”,还一直是我们妈妈级别的爱护者。这些年,我们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谁没被方老师牵挂过?祝福过?我们应该搞一个小型的浪漫又不失庄重的告别仪式,让我们一起祝福方老师在国外“幸福快乐”。

我们把这个方案给方老师汇报了一下,方老师却拒绝了。她说,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因为时间紧急,欢送晚会就不搞了。再说,你们也都忙着,不年不节地专程回来,也太费事。你们真的有这个心,那就等我回国时来看看我,我们再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我们虽然觉得遗憾,但也只好这样了。

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消息是程相崧确认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方老师出国,程相崧从上海驾车单独去机场送她上的飞机……他措辞严谨,在群里写了一个讣告。那黑色的字体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把整个群给炸翻了。好多人都流下了泪,满群的蜡烛燃了起来。

方雯雯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证实了这一消息。她的录音断断续续、哽咽不止,她说,妈妈到了美国的第二天,早餐后去超市购买牛肉,准备给怀着孕好久没有吃过水饺的方雯雯做一顿牛肉萝卜馅的水饺,没想到,就这样出了意外。

放下电话,我坐在沙发里呆了许久。方老师的剪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去,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没有想到,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方老师。可以设想,等那边的事处理完了之后,方老师再回来的时候,会躺在一个小木匣子里,我们的欢迎会才真正成了一次“告别”。

我们相信了方老师那句话,她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老师那么急着奔赴他乡,没想到奔赴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老四也是我的同学,我们“四大才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写小说的,那天打电话给我,还不知道方老师遇难的事。他是想问我去不去参加一次文学采风活动,他说,如果我去他就去,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好好喝一杯。

老四小说写得不错,这几年的文学活动,我们经常同时受邀。他爱喝酒,我也愛喝一点,见了面我俩免不了喝一杯。这一次,我本来不打算外出,因为手头的一个小说正写到紧要关头。但方老师的事让我心里静不下来,于是我回复了他,告诉他,我要去。

他说,那好,他也回复主办方,去参加这个活动。正好他手头刚写完了一个小说,到那里再一起讨论讨论。

我说,你写的小说叫啥名字?

他说,名字叫《来日方长》。写的是我岳父的岳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毫无征兆地自杀的事,你知道,我爷孙俩一直很谈得来。但你不知道,自杀前我刚和他喝了一杯白酒,他给我讲了他当年当兵上战场上的事儿。后来他说他有了毛病,医生不让他喝酒了,下一次我去就不能陪我喝酒了。没想到我还没回到济南,他就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那一次喝酒竟然是一次那样的告别。我真够郁闷的!我这就发给你看看。

突然,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心脏瞬间疼了一下。

而此时,电视上播放的世界新闻上,有一伙蒙着面孔的人站出来声称对格鲁赫卡超市枪击案负责。

去他妈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镜头一转,一个美女记者正在采访啜泣着的死者家属。一个画面一闪,我似乎看到了程相崧,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墨镜,就站在方雯雯后面。

我抓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烈酒把我呛得咳嗽起来。我一把拽开窗帘,阳光猛烈地射过来,把我呛了一个趔趄。

去他妈的!

我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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