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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湖

2019-02-02张可旺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他杀大湖矿长

张可旺

出门前我往包里塞了一本书,也没看书名,只是为了在车上消磨时间,什么书并不重要。八点半的火车,到了车站,时间还早,我去车站附近吃了一碗川味面。那面调料不错,又辣又麻的,把面条吃完,我连汤喝了。回到火车站,我点上一根烟,时间宽裕,还差半个小时火车才进站。我买的是软卧,下铺,票价比硬卧差不多贵一倍,而且还不是直达的车,到哈尔滨还要换乘。

昨晚看天气预报,漠河那边已经零下十几度,都下雪了。我穿了外套,刚才吃面,感觉有点微微出汗。这一路向北,天气会越来越冷,我想到了之后,如果冷得受不了,再买一件厚点的衣服。

到哈尔滨,二十三个小时,而我要见的那个人在漠河,距离哈尔滨还有十三个小时的路程。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徐,也可能是言午许。我和老徐非亲非故,我去漠河见他,是因为他读了我的一个小说,通过报社联系到了我。我的那个小说只是在本市的报纸上连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的。他身在漠河,会看到坛城的报纸?除非他订了《坛城晚报》,或来过坛城。我写的那个小说,牵扯到一起凶杀案,而小说人物的原型是我父亲。当然,在我写那个小说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人对号入座,我把小说的背景放在了另一个城市,而且时间也延后了七八年。小说《他杀》在《坛城晚报》上连载,反响不错,经常有读者打电话给我。但是,在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后,怀疑我不是小说的作者。叶芊芊怎么是一个男的?从他们的口气中我听出了遗憾和失望,为了不让读者扫兴,我只好撒谎说,叶芊芊是我妻子,小说是她写的,可她去世了。我如此回答,他们再次遗憾,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写《他杀》这个小说时,我还单着。过去谈过一个对象,结婚证都领了,只差一个仪式,想不到女方的初恋情人会突然出现。两个人旧情复发,爱得要死要活,她主动向我摊牌,要是我不同意离婚,她就自杀,为了成全她,只好一别两宽。《坛城晚报》连载我的小说,她打电话给我,祝贺你啊,作家。阴阳怪气的,不知道是啥意思。我没心情搭理她,没说两句就挂了。据我所知,她过得也不怎么好,结婚后那个男人酗酒,一天三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受的。不结婚也挺好,无牵无挂,想出门,说走就走。

上了车,在卧铺上躺下,我从包里拿出那本书,才发现我读过那本小说。我不记得在哪买的那本书了,在书店、地摊、網上,还是朋友送的,已毫无印象。我再次翻开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却没多少重读的热情。不过我记得初读时的震惊,我是说小说的开头:我虽然无意探究事实,却还是知道了。两个女孩中的一人——其实她已经不再是所谓的女孩了——蜜月旅行回家之后没多久,便走进浴室,面对镜子,敞开衬衫,脱下胸罩,拿她父亲的手枪指着自己的心脏……小说开篇就写一个女人自杀,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我合上书,还没收起来,对面铺位上的那个女人说,借我看一会儿行不?

可以。我说,起身把书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书,说闲着无聊,看看书,时间过得快些。

我想告诉她,这本书不怎么好看,既不是武侠小说,也不是言情小说,不见得她能读下去。不等我说什么,她已把书翻开,然后抬头对我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忙你的,我看书。我也笑了笑,然后翻个身,脸朝里,想睡却睡不着。

我带的行李不多,几件换洗的内衣、一个保温杯、一盒茶叶,还有一盒煎饼。老徐曾对我提起坛城的煎饼,很是怀念那个味道,特别是卷了大葱吃。我买的是机器做的煎饼,没吃过,不知道味道如何。给他带一点,多少是那个意思。我极少出门,在坛城那个小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写小说是在三十岁之前,开始写的都是短篇,发得不多,期间参加过几次笔会,感觉没多大意思。后来写长篇,从构思到写完,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小说写完,给了一个出版社,想不到出版社回复很快,答应出版,叫我去签合同,如果我不去,他们就把合同给我挂号寄来。那个长篇就是在《坛城晚报》上连载的《他杀》。小说出版后,出版社给我寄来二百本样书,却没提稿酬的事。打电话问他们,对方支吾其词,说那二百本书,每本定价三十元,又说图书市场不景气,特别像我这样的作者,又没有名气……言外之意是能给你出书就不错了。我当然也有自知之明,确实如他们所说,能出书就很满足了。对方说,你文笔很好,下次写了小说,还给我们。在《坛城晚报》编副刊的刘华得知我出版了一个长篇,要我送他一本。刘华发过我的小说,都是三四千字的短篇,稿费千字二十。看过《他杀》,刘华说他推荐给主编看了,主编决定在《坛城晚报》上连载,千字三十,问我愿不愿意?我说,可以,即使不给稿费,我也同意。《他杀》在《坛城晚报》上连载不多久,老徐打电话给刘华,向他打听作者的情况。刘华就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老徐。老徐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半夜,我都睡了。第二次给我打电话,是在一天下午,就是他打来电话的那个下午,让我决定去见他。因为老徐说他得绝症了,来日不多,更重要的是老徐说我写的《他杀》,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虽然故事发生在C城,而不是坛城,但是故事的人物却是有原型的。老徐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说,你是谁?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老徐说,我只是一个读者,想和你聊一聊小说。如果你有时间,来漠河一趟,我们见面聊。我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老徐说,一会儿我告诉你地址,你拿笔记下。我说,听口音,你也是坛城人。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能听见水壶发出的噗噗声。后来老徐承认自己是坛城人,二十年前离开坛城,至今没有回来过。他对坛城的变化都是通过邮局订阅的《坛城晚报》了解到的,只是报纸收到不及时,而且经常丢失,曾经有好几期没收到,小说《他杀》看得不全。我答应老徐,去的时候给他带一本《他杀》。老徐说,你啥时候来?来的时候一定事先对我吱一声,我去车站接你。我说,好,到时一定给你打个招呼。但是,在临行前,我没有打电话告诉老徐。我有他给我的地址,到了漠河,如果找不到他,再打电话也不迟。

那个女孩为什么要自杀?对面卧铺上那个女人合上书,问我,还有别的书吗?

我说,还有一本。

女人说,外国人写的书,名字太长,记不住。

有时我也搞混。我说,把《他杀》从包里掏出来,给她递过去。她看了一眼书名,说恐怖小说?我说,算是吧。她躺下,翻开书,又坐了起來,从包里拿出一个菠萝蜜递给我。我没有客气,伸手接了过来。她再次躺下,去看书。我拿了保温杯,打了一杯水,回来的时候,她说,照片上的人是你?我说,是啊。她说,这是你写的?我点点头。她说,你比照片看上去帅多了。我说,我这个人不上相。她笑了笑,说你写的是真事吗?我说,不是,都是虚构的。她说,虚构的?作家写东西都是无中生有、闭门造车了?我不置可否。她说,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故事?我的经历足够你写一个长篇。我说,说来听听。她说,不说了,我还是看你的小说吧。看了两页,她合上书,说写煤矿的?我说,不全是。她说,我在矿区长大,对煤矿挺了解。我说,煤矿环境不好,穿白衬衣出门,回来领子就变成黑的了。她说,你说这话我信,看来你挺了解煤矿。我说,我在矿上干过,下井,后来受不了那个罪,就不干了。她说,后来你就写小说了?我说,我写小说与在煤矿干不干没什么关系。她说,你睡一会儿吧,我看你写的小说。我说,好,你看吧。小说都是瞎写的,别当真。

一觉醒来,也不知道到哪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车窗外闪过的灯光告诉我,已是晚上,列车正在穿越某一个城市,可能是济南或天津。我朝对面看一眼,她还在看书。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她说,我有点饿,你饿不饿?你要是也饿了,我们吃饭去。我说,你要不说,还感觉不到饿,你这么一说,还真的饿了。

我以为只是吃个饭,没想到她要了一瓶酒。餐车里人不多,点的菜很快就上来了。她带了一只真空包装的扒鸡,车过德州站时买的。我给她倒上一杯,那杯子有点大,至少能装三两。再倒满我的杯子,一瓶酒就下去了一半多。她端起酒杯说,你酒量咋样?要是可以,咱俩整一个。我说,酒量还行,只是这杯子有点大,我喝急酒不行,醉得快。她说,别给我整样儿,都知道你们文人的酒量大,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说,人家是酒仙,不能比。她说,喝完这杯咱慢慢喝。我说,你叫啥名字,方便的话就说。她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没多大意义。你要是喜欢,叫我小艾好了。我说,哪个字?她说,什么哪个字?我说,你刚才说要我叫你小艾。她说,艾草的艾。我说,你姓艾?她说,你这个人真啰嗦。我姓艾,名字就不跟你说了。我说,保密?她说,看你简介,你比我大三岁,我叫你哥好不?我说,这哥啊妹的,整出点情况来不好。她说,你是作家,高攀不起。我说,啥作家不作家,别给我戴高帽,我就俗人一个。喝酒!她端起酒杯,碰我杯子一下,说哥,先干为敬。差不多三两白酒,她眼睛不眨,一口就喝干了。说实话,我那点酒量,这一杯下去,肯定会受不了。见我犹豫不决,她说,哥,你要不行,那就慢慢喝。我端着酒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喝完,感觉胃里火辣辣的,似有一团火焰在窜来窜去。她撕下一根鸡腿,递给我,说哥,快吃点压一压。

一杯酒喝下,再次倒满。她端起酒杯,说哥,你随意喝,别勉强。我说,你喝多少我喝多少,舍命陪君子好不?她说,啥君子,红颜是祸水。酒杯端起来了,不能再放下,只好喝了一小口。她一口喝下半杯,面不改色。我说,慢慢喝,时间还早。我去漠河,到哈尔滨换乘,你呢?她说,依兰。我说,依兰我不知道,呼兰河我知道。萧红有个小说,叫《呼兰河传》。她说,上学时读过,萧红命运挺惨,爱过好几个男人,有点滥情。我说,萧红是民国才女,都说她的小说写得好,可我读不下去。她说,张爱玲的小说喜欢不?我说,说出来叫人汗颜,只读过她的《倾城之恋》。她说,谈文学我是外行,喝酒。喝下一口酒,我说,从哪上的车?她说,深圳。我说,从深圳到依兰,你穿越大半个中国了。她说,不是半个,几乎是整个。我说,在深圳工作,回家看父母?她说,老爸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老妈。我说,咋不接到深圳去?她说,老家还有个姐,老妈离她家不远,三四里路。我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她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说,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我爸去世早,只剩一个老妈。她说,我爸是在进山打猎时死的,那年我才刚上初中。你爸啥情况?我说,我爸的情况都被我写在小说里了。她说,你在小说里写了好几个男人,不知道哪个是你爸。小说我还没看完,看了一半多。我说,就是那个李天亮。她说,李天亮?我说,是。她说,就是那个凶手?我说,可以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我爸不是凶手,他在家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哪会有胆子杀人?我爸是被冤枉的,屈打成招。她说,你写的还是真事,不是胡编乱造?我说,有真有假,小说写完,我都信以为真了。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整个人陷进去了。她说,你的小说写得有点魔幻。我说,哪有?她说,那个大湖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而死者被发现,居然没腐烂,也没被鱼虾吃掉。你用了一个词,栩栩如生,不可信。人死那么久,表情怎么会栩栩如生?我说,这个是真的,当时我也不信。她说,你爸是最后一个见到宋矿长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喝了一晚上酒,你爸还塞给宋矿长五百块钱?我说,是!小说里是这么写的。李天亮在井下挖煤,干够了,想调动,就请宋矿长喝酒。她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死了三十多个人。这个是真的?我点点头,说我还去摸过鱼,最大的一条多少斤我不知道,两个人抬着挺吃力。她说,那个大湖的消失与矿上的透水事故有关?我说,是,矿上在大湖下挖煤,把大湖捅漏水了,所有的水都漏进了巷道里。她说,宋矿长被人害死,沉进了大湖的湖底。如果不是矿上发生了透水事故,致使大湖消失,永远都不会找到宋矿长的尸体。后来,警察找到李天亮,因为他是最后见到宋矿长的人,自然脱不了干系。李天亮被警察带走,交代说他和宋矿长在河边呆了半个小时,后来两个人吵了起来。李天亮推了宋矿长一下,他就掉进了河里。那河挺深,连接着大湖。李天亮想下水救人,又不会游泳,踌躇半天,最后还是走了。但是,你爸不知道宋矿长水性好,他掉河里,喝了几口水,可他还是从河里爬了上来。我说,你记性挺好,过目不忘。她说,后来,宋矿长从河里爬出来,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凶手,他把宋矿长给杀死了,准确地说是给掐死的。然后,那个凶手背着宋矿长去了大湖。到了大湖,那个凶手在宋矿长身上坠上了几块石头,把他沉进了大湖里。我说,这段是虚构的,因为李天亮走后,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说,那个凶手与宋矿长有仇,因为宋矿长罚过他的钱,他咽不下那口气,早就想报复宋矿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我说,这段也是虚构的,别相信一个作家在小说中所说的话。她说,透水之前,没有预兆?我说,矿领导玩忽职守,没当回事,本该能够避免悲剧发生,做到防患于未然。她说,后半部分写的什么,我还没看,你能不能对我说一说?我说,李天亮在被关押期间,越狱逃走了。为了找到那个凶手,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她说,找到那个凶手了?我说,没有,李天亮在一起车祸中死掉了,死得很惨,几乎面目全非,而肇事车辆却逃逸了。她说,这是小说还是现实?我说,小说,现实不是这样。她说,现实咋样?我说,现实是我爸因过失杀人被判了二十年,在服刑的第三年,得病去世了,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她说,你在小说中没这样写?我说,没有。她说,不说那些了,我们喝酒。我说,不想知道小说的结局?她说,我就想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我说,现在知道了。她说,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一瓶酒见底,她又拿来一瓶,启开,给我的杯子倒满。我已喝下四两多,喝得急,再喝恐怕要吐。我说,不能再喝了,再喝會多。她说,没喝尽兴,还差一点。我只好陪着她继续喝酒,她没再针对《他杀》发表意见。餐车里就剩我们俩了,我说回车厢再喝,她要了两个方便袋打包,刚才只顾喝酒,基本没怎么吃菜。

回到车厢,其他铺位上的两人正在睡觉,我们轻手轻脚,没好意思弄出动静。时间还早,还不到十点,火车明天早晨到哈尔滨。我基本没再喝,那瓶酒,几乎都被她喝掉了。她的酒量不可小觑,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能喝的女人。我眼皮发沉,看她的五官,一点点变得模糊,感觉像在雾中。她搁下杯子,说那个女孩在浴室开枪自杀,需要一个理由吧?我说,哪个女孩?她说,就是小说《如此苍白的心》写的那个女孩。我说,你要是想知道女孩开枪自杀的死因,可以把小说看完,那本书我送你。她说,你告诉我不就得了,我就是好奇。我说,小说写得有点复杂,记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她说,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我说,一会儿我再翻一下那本书。她说,你要是困,就睡觉去。要是不困,我给你讲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说,不困,你说就是。我胳膊肘支在小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听她说。因为离得近,她呼出的酒气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直反胃,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这样近距离看着一个陌生女人,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听着她说,睡意袭来,一个劲儿打瞌睡,而她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后来她问我要了手机号,打通后,又挂断了。她把手机揣兜里,继续喝酒。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她已躺在铺位上睡着了。我没打扰她,把她蜷起的一条腿放平,然后给她盖上被子,回到自己的铺位。

等我一觉醒来,看到她的铺位上坐着一个胖女人,正在大声地打电话。上铺的那个男人在吃泡面,哧溜一口,哧溜一口,吃得很香,他告诉我小艾已经下车了。我说,下车了?那个男人停止吞咽,说你怎么没和她一起下车?我没有回答他,恍恍惚惚,感觉就像做了一梦。那个胖女人不再打电话,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在裤子上擦了擦,大口吃起来。

车窗外,秋色萧条,连绵的山脉、森林、房舍,匆匆闪过。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了。我想打电话给她,又想两个人在车上遇见,萍水相逢尽是他乡客,说不定她转身就把我忘了。不过我隐约记起,她对我讲的与她有关的那些事。我还记得,她问我后来那个大湖又有水了吗?我说,没有,大湖的水漏掉后,从此就干涸了。她说,在我老家,也有一个大湖,很大很大的一个湖。那个湖,水质很好,清澈见底,能够看到湖里的鱼。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你要去,我给你做鱼吃。我说,从漠河回来的时候我去。她说,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喜欢冬游,但湖水并不冷,水性好的人,还能逮到鱼。

我又想了想她的样子,终于想了起来。她的短发、双眼皮、涂了口红的嘴唇,从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来,拼贴成一张好看的脸,似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我记得在她说到她的继父时,从她的眼神我看到一股子杀气。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当时我困得睁不开眼,精力不怎么集中,要是让我再复述出来,所说的并不可靠。每一个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心里都怀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一旦变成文字,就带上了虚构的成分,所以把她所说的诉诸文字,不知道又有几分可信——

小艾的父亲死于枪膛爆炸,在枪支未管制前,下了班,他喜欢去山里打猎。每次打猎,他都满载而归,野兔、狍子、狼,甚至还打死过一头黑瞎子。那天,小艾的父亲一大早进山,直到晚上也没回来。过去他进山打猎,打着打不着,天擦黑他就会回来。小艾的母亲坐立不安,出门好几次,去村口等他。这个时间不回来,八成是出事了。小艾的母亲这样想,但没对她们姐妹俩说。那一夜,母亲几乎没睡,不时看一眼窗户外面,一直坐到了天亮。父亲没有回来,从此杳无音讯。找到父亲的尸体,已是来年初夏,他死在一条山沟里,死前怀抱着那杆自制的土枪。那年,小艾才十二岁,姐姐十三岁。在小艾十四岁那年,母亲又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铁路上工作,没别的爱好,下班后喜欢喝点小酒。喝了酒,那个男人就变得亢奋,即使在小艾的母亲来例假时,也不放过她。那个男人身体好,五大三粗,几乎天天想着床上那点事,把小艾的母亲折腾得死去活来,也不顾及小艾和她姐姐就住在隔壁。小艾的母亲不从,反抗,那个男人就打她,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小艾和她的姐姐,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总是担心做错事、说错话,招致那个男人发脾气。那个男人喝酒,喝多了,就让小艾给他倒酒,而他的眼睛却看着姐姐,目光落在姐姐的身上,死死地盯着不动。姐姐正在长身体,比小艾发育得早,很是惹人眼。

那天,小艾跟着母亲去商场,回来的半道上,母亲想起忘了买酒,又返回去,叫小艾先回家。小艾回到家,见关着门,叫了一声姐。没听到答应,她就推开门。她看到那个男人,正趴在姐姐上面,露着一个白屁股,身体一抖一抖的。姐姐呜咽的哭声从那个男人的手指缝挣扎出来,细若游丝,几乎听不到。小艾操起一块砖头,对准那个男人的后脑勺,狠狠拍下去。那个男人哼了一声,话也没说,人就瘫软了。暗红的血液从他的后头涌出来,沿着他的后背,一直流到床单上。那个男人,虎背熊腰,却不经打。小艾只是拍了他一砖,不想就把他拍得不省人事。

小艾推了一下那个男人,没推动,憋足力气,又推一下,才把那个男人从姐姐身上推开。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哼也没哼。小艾说,我把他打死了。姐姐双手捂脸,两腿分开,身下的床单血迹斑斑。小艾又说,他死了。姐姐这才说,谁?小艾说,还能有谁,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姐姐说,我疼。身体蜷缩成一团。小艾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踹了一脚,感觉还不解气,又拿起那块砖头。姐姐说,你、你会把他打死的。小艾说,死有余辜,他早该死了!母亲推门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小艾说,人是我打死的,我去派出所自首。母亲缓过神来,突然嚎啕大哭。小艾说,你哭啥哭?母亲不再哭,说人是我打死的,我去对警察说。小艾说,杀人偿命,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活?姐姐说,你们别争了,我去派出所。母亲说,你干嘛下手这么重?小艾说,打死他,也难解心头之恨。母亲说,怎么办?不能这么耗着。小艾说,在后院挖个坑,把他埋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出远门了……母亲当然不会同意,把一个人埋在后院,那不天天做噩梦。他是一个人,又不是一头猪。要是一头猪,埋就埋了……

车到哈尔滨车站,我又换乘k7039列车,再坐十三个多小时才会到漠河。我换乘的是绿皮火车,车厢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嘴巴上都叼着烟,在吞云吐雾,也没人管。我在乌烟瘴气的车厢里找到我的座位,坐下后,趴在小桌上打了一个盹。醒来后,我点上一根烟,抽一口,把烟喷在车窗玻璃上。外面下雪了,往远处看,白山黑水,满目荒凉。列车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一路向北行驶,看着外面的雪,感觉前方的道路漫无尽头。雪不停地落下来,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我有些后悔,问自己我干嘛要去见老徐?是为了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样。父亲已死去多年,他是不是那个凶手,已无关紧要。我在座位上躺下,想睡却睡不着,很是煎熬。我穿得少,感觉有点冷,不停地打哆嗦,可能是感冒了,随身也没带什么药,只能熬着。我离开座位,想去打杯热水,身子直打摆。还有一半的路程,这样挨着也不是办法。列车员来车厢打扫卫生,我问他有退烧药不?他叫我等一会儿,马上去给我拿。没过一会儿,他拿来了退烧药和感冒药。吃下退烧药,我又喝下两包“三九”,再次在座位上躺下。见我穿得少,列车员拿来一个黄大衣,给我盖上。刚要迷迷糊糊睡着,一个电话打过来。我问了一声谁?头还在疼,懒得多说。对方说,我是小艾。我说,你在哪?不打招呼就下车。她说,下车时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叫醒你。快到漠河了吧?我说,还有一半路呢。她说,从漠河回来,来依兰呗,我给你做鱼吃。我说,感冒了,刚吃了药,眼皮沉。她说,你睡一觉,多喝点水。挂了电话,我却睡意全无,刚才喝下一杯热水,现在感觉暖和了很多。

车到漠河加格达奇站,下车前,我去送还那件黄大衣。那个列车员见我穿得少,没再要,把黄大衣送给了我。我穿着那件带着油渍斑斑的黄大衣,从出站口出来,到售票处买了一张回去的车票,然后去了火车站对过的苏红冷面炝菜馆。时间还早,差十分八点,饭店关着门,还没开始营业。我敲开门,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五十来岁,嘴巴上叼着一根烟。我坐下后,点了一个鳕鱼炖豆腐,一盘炸串。炸串很便宜,一元三串,我要了二十串。两个菜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块钱。没过多久,菜就上来了。上菜的是一个女人,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媳妇。老板给我推荐漠河特产“千山”,要我尝尝。我要是喝着不对胃口,免单。我启开酒瓶盖,倒上一杯,酒香扑鼻。炸串味道不错,咸香多汁,入口酥嫩,嚼起来挺香。老板热情,给我加了一盘地三鲜,又拿来一瓶“千山”酒,说陪我喝。倒上酒,老板端起酒杯敬我。二两半的杯子,这一口喝干,有点困难。但盛情难却,只能硬着头皮喝。喝完,老板又给我倒满酒,说来漠河旅游?我说,不是,一个亲戚在这里。老板说,再整一个。我说酒量不行,端着酒杯很是为难。老板说,我是哥你是弟,這酒得喝……老板的媳妇在一旁说,你啥意思,人家说了酒量不行,你非要灌醉人家咋地?老板笑笑,说我怕媳妇,别笑话我。那个女人眉眼周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我说,嫂子很年轻。老板说,亲戚姓啥?待会儿我送你。我说,第一次来漠河,一会儿我一个人溜达溜达,四处转一转。老板说,打算住几天?我说,还没想好。

喝了差不多半斤“千山”,没感觉到醉意。从饭店出来,我给老徐打电话。电话接通,却没人接。点上一根烟,我又打,这次有人接了,是一个女人。我说,徐师傅呢?他在不?女人说,去世了。我一愣,忙问,啥时候的事?女人说,半个月前。我噢了一声,半天无话。女人说,你是谁?我没说我是谁,把电话挂断了。北风挺硬,我站在街上,胃翻腾了两下,感觉两腿有点发软。我蹲下来,背对着风,点上一根烟,站起来时,才发觉天下雪了。雪片儿挺大,扑簌扑簌落下来,所见模糊一片,站前广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铺天盖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老徐住的地方,离火车站挺远,差不多还有二十来里路。他人已不在,害得我白跑一趟。

回到车站售票处,我把车票退了,又买了一张当天的车票。下午三点四十的火车,时间还早,我离开车站,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去看,已看不清楚加格达奇站那几个大字。老徐在这里生活了二十来年,人生地不熟,他靠什么维持生计?二十年,他对这个小城肯定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沿着铁南路,走了五百多米,右拐来到加漠公路,站在路口,看到了双桥旅馆。雪下得很大,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走过,身后的脚印,接着就被大雪覆盖了。大雪漫天漫地,如梦如幻,仿佛走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走进双桥旅馆,办完登记手续,给小艾打电话。电话接通,我说,老徐去世了。小艾说,啥?什么老徐?我说,我来漠河是为了见老徐的,可他去世了。小艾说,你和老徐啥关系?我说,没关系。小艾说,没关系你去见他,脑袋被驴踢了。我说,说没关系,也有关系。小艾说,你挺能绕,咋就不能有啥说啥?我说,你说你拍了那个男人一砖,他死了没有?小艾说,听不懂你在说啥。我说,就是你的那个继父,你拍了他一砖,他到底死没死?小艾说,没!只是被我打晕过去了。我说,那后来呢?小艾说,报警了,警察带走了他,判了二十年。我说,应该枪毙他。小艾说,拍他一砖的那个人是我姐,不是我。我说,我有点不明白。小艾说,糊涂点不好吗?整那么明白干啥?我说,你说得有道理。小艾说,你来不来依兰?你要是来,我去车站接你。我说,我想吃你做的鱼。

打过电话,我在床上躺下,把小说《他杀》从包里掏了出来,不想再把这本书带在身上。三点四十的车,还有四个多小时才到点,我可以好好睡一觉,在车上再怎么睡,也休息不好。房间里很暖和,暖气烧得很足,暖气片烫手。合上眼不多时,我便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小艾抱了一条鱼,正朝我笑着,她的牙齿很白。在她的身后是那个大湖,但见湖水清冽,可以一眼看到湖底,一尾又一尾鱼,在大湖里游来游去,真实又虚幻。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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