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我的忌日
2019-01-31ByW.S.Merwin
By W.S.Merwin
Every year without knowing it I have passed the day
When the last fires will wave to me
And the silence will set out
Tireless traveller
Like the beam of a lightless star
Then I will no longer
Find myself in life as in a strange garment1
Surprised at the earth
And the love of one woman
And then shamelessness of men
As today writing after three days of rain
Hearing the wren2 sing and the falling cease
And bowing not knowing to what
每年我在不知情中就度过了这一天
那时最后一缕烟火向我招手
寂静就此蔓延
永不疲惫的旅者
就像无光的星射出的光
然后我便不再
像身穿奇怪的衣服般活在这人间
也不再惊异于脚下的泥土
惊异于一个女人的爱
惊异于人性的无耻
而今天执笔时雨已下了三天
我听着鹪鹩歌唱听着雨声渐息
向不知何物弯下了身躯
1. garment: (一件)衣服。
2. wren: 鹪鹩,一种棕色的小鸟。
评价
好一个“写在我的忌日”!读者不禁要问,既然是“我的忌日”,那么“我”已经死了,又是谁在写这首诗呢?毫无疑问,还是“我”,是诗人在这首诗中的代言人。如此一来,就有了两个“我”,一个如躯壳、替身一般,躺在棺材里,享受永远的寂静,不再活着,不再爱,不再愤世嫉俗;而另一个,则如灵魂一般,站在高处,不朽而又充满敬畏。
在第四、五行,我们看到了一个比喻:永不疲惫的旅者,就像无光的星射出的光。二者显然是有共同点的:既然没有光,哪里来的光?既然已经死去,又谈什么旅途?问题在于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是:灵魂。只有灵魂才会永不疲惫。而无光,则是因为我们看不到,但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正如灵魂一样。
第二节的前五行,是一般人会在乎的人世间的东西,或戴上这样那样的面具,扮演这样那样的身份,或为世界的广袤多变所折服,或为感情所羁绊,或为人心所伤神。然而人死之后,这些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什么呢?是下了三天的雨,是唱着歌的鹪鹩,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或许是自然本身,或许是全能的造物主,或许是一种敬畏之情,可是没法点明,也不必点明,因为老子说了:道可道,非常道。(Nothing that can be said in words is worth saying.)
诗人默温(1927— )的父亲是基督教的牧师,可是基督教义却无法使他信服。在基督教的神话中,亚当被上帝赋予了为动物命名的权利。默温对此显然是不认可的,他宁愿选择沉默。在同年写就的另一首短诗《黄昏》中,诗人说道,黄昏时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离开(something passing at that time),可是当他抬起头,却只有黄昏,像一顶无头的帽子。然后他问:还有多久他才能在离开时说话?(How long will it be till he speaks when he passes?)这个“他”指谁?究竟是谁在离开,又为什么要说话?诗人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面对这些问题,默温继续沉默。
《写在我的忌日》这首诗,和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正是第二节前半的写照。而到了第二节的后半,则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了。只是默温并不寄身于山岭,而是寄身于窗外的雨和鸣鸟。异曲之处,则在于陶诗恢宏大气,而默诗则婉转细腻。
这样的比较并非毫无根据。事实上,默温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颇深,他不懂中文,但是接触过大量翻译成英语的中国诗歌。他写过《致苏东坡的一封信》,回应东坡的《后赤壁赋》:“我会想起你在河边/水鹰梦中的皎洁月光/我听见你问题后/所带来的宁静/今夜那些问题有多悠久”。白居易写过一首诗,讲他放生了一只大雁,却担心它飞向战乱的西北。而默温则通过《寄语白居易》回应道:“我一直想让你知道/那只大雁至今还在我的身边”。这样跨越时空的唱和,怎能不让人动容?对翻译成英文的中国诗歌,默温说:“它扩充了我们语言的范畴与能力……难以想象,没有这种影响美国诗歌会是什么样子。这影响已经成为美国诗歌传统的一部分了。”
不仅如此,默温对道教、佛教都有涉猎。他熟读《金刚经》,在采访中常常脱口而出。他在夏威夷的家中有一间禅房,他每天都会在禅房中打坐。他还经常身穿长衫,俨然一位禅师的模样。在默温看来,佛禅有一种不一样的态度,不是去扩张或者统治,而是让你意识到你就是这整体中的一部分。所以默温从不去说服,而是设置一个情境,让读者自己去体悟。在短诗中,这样的情境往往设置在生与死之间,或者今生与来生之间,让读者有一种既抽离又融入的觀感,从而获得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
从《写在我的忌日》中,我们也能看出默温在形式上非常独特的地方,那就是口语化的词汇和无标点的诗行。默温的用词是比较简单的,理解起来没有太大的障碍。而诗行因为没有标点,所以断句处也往往就在句尾。默温自己是这么解释的:“我逐渐感到,标点就好像是把词语钉在纸面上。既然我想要的是口语的节奏和轻快,那么其中一个途径便是废除标点,像日常讲话那样,让词汇的运动给自己加标点。”无疑,这样的尝试是成功的,也使得默温的诗歌有了更广泛的受众。1971年和2009年,默温两度获普利策诗歌奖,由此奠定了他在当今诗坛中不可撼动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