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是为了下山
2019-01-30横山秀夫
〔日本〕横山秀夫
一
旧式电车“咯噔”一下,往后晃了晃,停住了。
JR上越线的土合站位于群马县最北端。下行线月台在深深掘进地底的隧道里,要看到阳光,必须上四百八十六级台阶。从腿脚承受负荷看,与其说是“上”,不如说是“登”了。往谷川岳的登山,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开始的。
脚趾的不自在,让悠木和雅意识到了登山靴的存在。
即使没有这一点,一口气上完台阶也很难。眼前的转折平台用油漆写着“三百级”,他不禁舒了一口气。他陷入了和十七年前相同的思绪里。这是考验,也是淘汰。如果在这里就呼吸困难,那就没有踏足“魔山”领域的资格。十七年前,他因没有规律的记者生活而气喘吁吁,这回呢,五十七岁了,但脉搏似乎增加了几成。
登上屏风岩。
心中的决定,现在似乎烟消云散了。不过,安西耿一郎炯炯的双眼还没有从脑海里消失。耳朵也没忘记这位纯粹的“山客”说出的一句干巴巴的话:上山是为了下山嘛……
悠木盯着上方,拾级而上。
上山是为了下山。悠木一直在思考这谜一般的话的意思。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然而,能确认这一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地上洒满初秋的淡淡光线。刚过下午两点。冷风抚颊。这里与悠木久居的高崎,虽同在群马,但气温和空气味儿都不同。红色尖顶的车站被抛在脑后,他沿着291国道继续向北走。走过岔道口,穿过防雪的隧道,右手边是一片草地。这里是土合墓园。
当地水上町立的“逝者碑”上,刻下了在谷川岳遇难的七百七十九人的名字。仅以“魔山”的外号还不足以说明那段凄绝的历史,所以它同时还拥有直截了当的别名——“墓碑山”,或者“食人山”。谷川岳充其量只是海拔两千米级别的连绵山峰,可地球上却再没有如此接近死亡的山了。事故多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上越国境内特有的、瞬息万变的气势。但是,假如谷川岳没有“一之仓泽”所代表的险峻岩壁,也不会在全日本那么出名。征服这无人到达的岩壁,在激烈的首攀之争中获胜,这是狂热的登山者如潮水般涌至此地的梦想。据说地下车站一建成,他们便全速冲上那四百八十六级台阶。他們在岩壁上争分夺秒,尽情地攀爬,然后尽情地坠落。越是哄传谷川岳是危险的山,血气方刚的登山者越是斗志昂扬,结果在“逝者碑”上留了名。
屏风岩被这些人说成是“不可能的代名词”“最终课题”,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是未被登上的岩壁。时易世移,由于登山用具和攀登技术的进步,如今已有十多条攀登路线。不用说,为了做到这一步,人们曾付出过莫大的牺牲。“worst of worst”——坏中之坏。这是屏风岩得到的最后的别名。
哎,阿悠,下定决心,拿下屏风岩吧——
安西带他去屏风岩踩点。他在安西的启蒙下也进行了训练。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悠木和安西理应攀着绳索挑战屏风岩的。
然而,约定没能实现。
因为前一天夜晚,日本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在群马县上野村山中的御巢鹰山坠落。五百二十人瞬间丧命。悠木作为当地报纸《北关东新闻》的编辑部专题总管,要与并非谷川岳的另一座“墓碑山”搏斗。
而另一方面,安西——
悠木察觉到吵嚷声,抬头一看,已经接近谷川岳空中索道的土合口站了。周边的广场和停车场里,大批游客吵吵嚷嚷。瞅着一边的土特产售货摊,沿着老路往前走,就能看见登山指导中心的建筑物。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表上:到约定的三点钟还有一点点时间。
“您好,请问您去哪个方向?”
悠木在建筑物内的长椅上休息,一名戴着“登山指导员”臂章的男子微笑着搭话。悠木以为登山准备已经妥当,但在人家眼里,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背包客”了吧。登山背包上面露出头盔,他显然不是走一般路线的人。他肯定是要进入条例指定的危险地区,这真的合适吗——指导员脸上笑着,眼睛里这样说。
“我要进入一之仓泽,明天攀登屏风岩。”
悠木一边说,一边打开腰袋,取出登山申请的表格。约十天前他向这里的登山指导中心寄出申请,得到了确认申请的盖印。
“嗬,屏风岩么……”
指导员语焉不详,目光落在了表格上。首先年龄似乎有问题,登山经历也不怎么样。悠木在榛名和妙义的滑雪场训练过攀岩,但没有真正的登山经验。指导员终于难以保持笑容了,他正要说话,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走进大厅,向悠木走来,跟他点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嘿,是安西君的伙伴啊。”
指导员一下子没话说了。他站起身,所有的担心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你来解围啦。”悠木苦笑着说。
当地登山会的年轻王者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安西燐太郎。他一笑,甚至能感觉到稚气,实在不像已年过三十。明亮的大眼睛是父亲的遗传,而沉默内敛则是继承了母亲的性格。据安西从前说,长子的名字原非“燐太郎”,而是“连太郎”。是希望姓和名的前段连读为“anzairen”的。在德语里,是“结组绳”的意思。
唉,要是叫老婆一下子看穿了,那时可招架不住……
“悠木先生,阿淳呢?”
“哦,联系不上。”
悠木没看燐太郎,说道。长子阿淳在东京租房子住。他在电话录音里说了今天的计划,但没有回音。
“两个人走吧。一开头也是这么打算的。”
“明白。嗯,怎么样?住这里也行。”
“不,到出合搭帐篷吧。我想早点看见它,好歹十七年没见了。”
燐太郎见悠木急不可耐,高兴地点点头,马上开始检查装备。
他的身段令人赏心悦目,在他十三岁时就能看出这一点来了。现在他的身心都变得强大了,真是茁壮成长啊。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燐太郎一个人呆站在前桥殡仪馆的停车场里。他目光缥缈,看着从方形烟囱飘散出来的烟。他眼睛湿润,但绝不是哭泣。悠木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燐太郎仍然目视天空,喃喃道:天堂的爸爸还在向着北方前行啊……
“准备好了。”
“嗯,走吧。”
二人走出登山指导中心。
走在弯曲阴凉的道路上,坡度平缓。两边遮挡视线的山毛榉树林使空气变得浓密起来。杂草丛生,猿猴在前方窜过。
燐太郎一直盯着悠木的后背默默前行。这样走了多长时间,才抵达了一之仓泽的出合呢,记忆里并不确定。只记得那天当岩壁出其不意地呈现在眼前时带来的那一瞬间的冲击。
今天也一样。
走在路中间的燐太郎突然往右避开——是因为视野开阔了。悠木屏住呼吸,呆呆地站在那儿。
眼前耸立着黑乎乎的岩石要塞。
实际上,它还在遥远的前方,却以它压倒一切的质感夺取了视野里的一切,逼近过来。上越国境的山脊线笔直地将天空割开,其上的天空仿佛被压缩了似的,变得狭小了。和壮观不一样,这是具有威慑性的。一之仓泽拒绝人类。这不由得让人觉得大自然对人类的决绝,为宣示主权而筑起了巨大的城墙。
屏风岩——它站立在强大城墙的守护位置上。垂直的岩壁锐利得令人心寒。形状如垂幕的岩盘被称为“檐岩”,它几番折叠,暴露出一副阴惨的恶相。“worst of worst”——坏中之坏。一点不错。
登上去!产生这种念头的人究竟有多少?不,只有极少数产生这种念头的特殊人群才会迈开步子,走上这条艰险度极高的路。
“我能行吗?”
思索原原本本地变成了语言。
“能行。”
燐太郎简短地说了一句,走下河滩。他大概是在物色支帐篷的地方吧。
悠木还是没有动弹。十七年前感到的畏惧,此刻仍支配着他的全身。
那时候,只是来踩点而已。
这回要攀登。
两个“墓碑山”在脑海里相互交错。
十七年前的热风又在心中复苏。因操作失灵坠入群马县的JAL123号航班……
悠木的人生也从那天开始走偏了。他原想就这样甘心忍受好坏随它的人生,一成不变、平平淡淡地过着也行。就是这样干巴巴的日常,竟因为那个事故而改变了。在报道现场,他与庞然大物对峙了整整七天。在分秒必争的战斗中,他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也因此脱离了人生的航道。
悠木挑衅地注视着屏风岩的垂壁。
从登山口到山顶有三百三十米。这与东京塔一般高的垂直岩壁,需要靠我自己的手脚去攀登,嗯,上山是为了下山嘛……
视网膜里有安西的眼睛。即便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但他的眼睛还在闪烁。十七年里,那双眼睛一刻也没有失去光芒。
他在攀登,这安西耿一郎……
视线突然湿润模糊了。
悠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呼出。
一定要登上去。
为了再次倾听安西的心声。
为了弄明白,这十七年对于悠木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1985年8月12日——
一切自那一天开始。
二
从早上起,天就热得像蒸笼一样。
上午,悠木拜访了高崎市郊的一个老兵。这是题为《战后四十年·群马的口述》采访的一部分。这个采访要连载十次。从6日起已在报纸登载,打算在终战纪念日刊出最后一期。本应是政治部的青木撰写压轴篇,但青木前天出差支援东京分社去了,采访的事儿便落到悠木头上。
地方上已经开始出现盂兰盆节返乡的高潮,但永田町似乎仍旧热闹。中曾根首相要正式参拜靖国神社。青木昨晚来电话,说首相的参拜形式今天12日应会定下来。与麻烦前辈记者替自己采访所感到的内疚相比,他在东京与全国记者竞争抢新闻的兴奋更胜一筹。
悠木驾车前往前桥。今天是曾经的部下望月亮太的忌日。扫完墓,回到总社已过午。他没有食欲,就没去地下食堂,直接去了三楼的编辑部。《北关东新闻》是只派送晨刊(日本的综合性报纸一般一天派送两次,称为晨刊和晚刊。晨刊内容针对上班族,晚刊内容针对主妇。但本小说中的《北关东新闻》不是全国性大报,只出版晨刊。——译注)的报纸,所以这个时间,编辑部里人很少。所幸空调似乎从早上就开足了马力,房间里全无外头的暑热。从马路对面的停车场溜进报社的这短短距离里,悠木的襯衫已经紧紧贴在了后背上。
“你好,这里是《北关报》。”
伴随着颇有气势的声音,编务部的吉井拿起了听筒。他的桌子在后头。似乎是出差到甲子园的记者打来的电话。他们说得兴致勃勃,好像在说代表群马的农大第二高中很厉害。因为第二高中突破了淘汰赛的第一轮,报社为第二轮比赛追加派遣了记者和摄影师。社会部出身的悠木对这方面不熟悉。
悠木在空调前一边吹冷气,一边回想在墓园发生的事情。快要离开墓园时,偶遇了望月的父母。他们手持着鲜花。遇到望月的家人并不奇怪,通常就是点个头,擦肩而过,但跟在望月父母身后的一个年轻姑娘却狠狠瞪了悠木一眼。姑娘不到二十岁吧?那张脸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若她是五年前丧礼上见过的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那她就是望月的堂妹了。是她自己忆起了过去,这才对悠木采取那种态度,还是因为失去独子的望月父母向家里的亲人抱怨过悠木?在回来的车上,悠木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早上好。”
悠木听见简短的寒暄,回头看,是编务部部长龟岛正向着空调冷气扑过来。他铜锣烧似的圆脸热得难受。大家叫他“阿繁”,这绰号既非取自他的相貌,也不是名字简称,而是因为他的姓氏笔画,是全报社之最。给他取这绰号的,不用问也知道是校对部的人。
“哎呀,热死了!”
龟岛身体前倾,让冷气从衬衣领口灌入。从他叼着牙签可知,他刚才不是出去工作,而是来上早班,刚从地下食堂回来。
“阿繁,今天有什么事吗?”
“噢噢,一大早‘糖森有动静啦。”
悠木原是顺口一问,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森永糖果恐吓事件的“怪人21面相”沉默很久了。
“时隔四个月啦,我都忘掉这件事了。”
“又是威胁信吗?”
“倒像是终结宣言的样子,说是停止捉弄食品公司了。”
龟岛一口气说完共同通讯社发出的报道内容。稿子在这个“夏枯”的时期,是A级材料,一早就定下了明日的社会版,所以他说起来才这么流畅。
止了汗后,悠木拿起一叠稿子,在窗边桌子上坐了下来。这桌子没限定归谁使用,但这几年几乎是悠木专用。有外线电话,采访方便。他在县政府和县警厅的记者俱乐部有座位,但他极少去那边。各记者室都有负责人,若年长的悠木出场,人家避之不及。
他上个月四十岁了,是报社里最资深的记者。他有种种外号,诸如“无任所游击将军”“独行侠”之类。简言之,就是没有部下、随心所欲地行动。羡慕的人多,投以同情目光的人更多。同期的人早就坐上了老总位置,甚至开始被越级提拔、出任主要城市负责人,例如高崎、太田;整整五年的人事惩罚——报社内这样的议论甚至传到了悠木本人耳朵里。
已经五年了?他想。望月亮太是第一年当记者,被分派到悠木手下。那时,悠木是报社跑县警厅的头目。望月看上去是个脑子好使的年轻人,但未及证实就去世了。
那是望月派下来的第六天。毗邻前桥的大胡町发生了交通死亡事故。摩托车被小汽车撞了,三十八岁的测量技师脑挫伤死亡。悠木命望月去“找脸”——找事故死亡者的近照,那是新人的任务。望月应诺出门而去,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垂头丧气地返回记者室来。他找上门去,却被正在做守夜准备的街委会负责人粗暴赶走,说他这种时候要什么照片!
再去一次,不行的话,找他的亲戚、同学!悠木发出了这样的指示,但望月不为所动,于是悠木暴躁起来,望月很正经地问:“报纸为什么非要登死者的近照?”悠木不知所措了。虽然感觉没干劲、没毅力的记者年年增加,但是面对一开头就没干劲、没毅力的记者,还是头一次。他戳着望月的胸口吼道:“混账!做生意就是这样子嘛,登了照片就是好商品,所以要登。”虽然应该还有其他表达方式,但当时的悠木怒不可遏。
望月咬着嘴唇冲出记者室。那是悠木最后一次看见他。一个小时后,他驾车出事了。在驶入高崎市内的17号国道支线的十字路口时,与一辆十吨卡车猛烈碰撞,当场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翌日报纸上没登出那位测量技师的近照,却登出了望月的员工证近照,照片上的望月一副认真正经的模样。
望月的父母没有闹。他们和前去解释情况的悠木毫无眼神交流,连怨恨的话也没说,夫妻俩一直紧挨着,低着头。
报社内的反应,总的说来是同情悠木的。悠木和望月的对话,通过当时在场的副手佐山,传遍了报社。“搁谁都得生气嘛!”这句话悠木都听烦了,且每听一次,肩膀都被拍一下。佐山力挺悠木。他利用休息日调查了事故死亡的测量技师,查清高崎市内没有技师的亲戚和同班同学,马上得出结论:望月并非处于找近照中,而是在回家途中发生事故。他用“脱离战线”四个字,一扫编辑部以外,主要是管理部门那些隐隐同情望月的论调。佐山行动力的源泉,似乎与他父亲既可说是自杀、也可说是事故的死法相关,这件事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折磨着他母亲。
不予处分。这是报社对悠木的决定,可悠木并未因此而开朗起来,心头的铅块反而更加沉重。对方是个连左右都分辨不轻的新记者,他实在应该冷静地和他说清楚道理:有近照的话,会提高报纸的纪实性,使报道更有说服力。这对于防止悲惨交通事故的再次发生会有作用。
通过望月这件事情,悠木感觉自己没有驾驭他人的能力。
以前就有点儿直觉,悠木只能爱喜欢自己的人,尽管明白对方喜欢自己,也不能接受对方偶尔冷淡的表情和态度。当知道对对方的要求太苛刻,终将无果时,就会陷入绝望当中。所以,他一直跟别人保持距离,警惕对自己流露好意的人,不让其进入内心。因为他不想受伤。
这是他做了父亲后明白的。从长子阿淳懂事时起,悠木心里就很不平静。对这个完全信赖自己、扑进怀里的小不点,他不知所措,因为他很开心。心想,自己开心得跟阿淳过于亲近了。作为父亲,不可能高高在上。他常常窥探儿子的神色,与其说是在意阿淳的成长,毋宁说是在乎阿淳如何看自己,今后还会一直尊敬、喜欢自己吗?
不久,他就讨好阿淳了。不得了呀,真厉害,太棒啦,无心的夸奖泛滥,然后窥探阿淳的表现。只要阿淳高兴,悠木心里就踏实。然而,一旦阿淳出现反抗的苗头,充溢心中的爱就一瞬间变成深不知底的憎恶,事事处处对阿淳冷淡,有时还会动手。一感到被背叛,他的脑子里便一片空白,失去理性。
也許是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年幼时,哭肿了眼睛的妈妈告诉他,父亲人间蒸发了。他觉得“蒸发”这个词好可怕,吞不下也消化不了,变成漠然的不安之后占据了他的心胸。也许他在某处干着什么事呢,可是我们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离家出走?他迟疑着,没问母亲。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他羡慕因战争失去父亲的朋友。父亲是无、是空白这一点,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一想到是被抛弃了,就很悲哀,也曾怨恨过。也有一个时期,稍稍抱着期待——与突然出现的父亲面对面。就要念小学前,他曾每个晚上在镜子前练习喊“爸爸!”。
悠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十三岁的阿淳已成长为眼神晦暗的少年。作为父亲,应该教他什么、传授什么呢?现在还能重来吗?可是首先,连重要的是什么、该教的是什么,悠木也不知道。
望月的事虽不追究了,但悠木却向当时的编辑部长请示去留。不是因为感伤,而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统驭下面的人。
他认为望月之死属于自杀,不是情绪消沉,也不是不小心没看见红灯。望月恐怕是跟悠木同类的人,是对多不胜数的日常事情产生多余的化学反应,不惜抹掉一切的直率之人。所以,他对于望月之死本身,并没有痛惜之情。可是——
在墓园遇见的年轻姑娘锐利的目光和望月父母死气沉沉的面容,还是使他心情沉重。
编辑部里的人多了起来。
悠木写完三十行的原稿,一边用文件夹夹好,一边起身。他伸长脖子看向桌子,见政治部的席位上有岸的长脸在。岸是跟悠木同期进报社的开朗男子。
“这是追加采访,把它夹进青木的原稿里面。”
悠木把稿子往桌上一放,岸做了个抱歉的表情。
“不好意思啦,麻烦您了。”
“没事,反正有空。”
岸叫住就要走开的悠木。
“出席傍晚的会议吗?”
“是什么会议?”
“就那个无线话机嘛。”
噢噢,悠木没兴致地点点头。
事情缘于去年,单线的上信电气铁道上发生了列车正面相撞的事故。现场附近只有一家民居,这家人的电话被《朝日新闻》的记者以分秒之差抢了头条。然而,在跑步也需要十五分钟的区间里,《北关报》采访警方的记者因通信设备不足而五度往返。“如果无线话机太贵买不起,那就买信鸽吧!”年轻记者的这番赌气话,终于触动了总务部。
岸递上无线话机的商品目录。
“看来是要摩托罗拉公司的。”
“反正要买的,索性买移动电话不好吗?日本电视台的真田吹嘘过的。”
“哦,那个又笨又大的家伙啊?不行不行,用不得的。又笨重,电池又只能用两三个小时。”
“即便是无线话机,也得因钱而搁浅吧?听说总务又叹气说上个月的订单量也被《读卖》和《上毛》蚕食了。”
“可能吧。哎,你去吗?”
“算啦。我今晚要出去一下。”
悠木这么一说,岸一脸醒悟的样子,笑了:“听说啦,听说啦。去登山的吧?昨天偷儿露面时说了。”
他说的是安西耿一郎的小偷胡子。悠木约了安西过来,想做一些了解。
“您要登屏风岩?那儿确实很荒凉。是从前自卫队猛烈扫射才打断绳索的地方吧?”
岸边说边转过头,有人喊他。以火暴脾气闻名的副总追村向他猛招手。
“哎,千万小心啊。”
岸小跑着离去,留下的表情跟他的话并不吻合:可你真能上去吗?
悠木也是同样的心思。
我真能搞定那陡峭的岩壁吗……
悠木返回窗边的桌子,拿起听筒,拨打了销售部的内线电话。过了两点还没觉得肚子饿,一直以为是暑热和墓园那事的缘故,说不定这屏风岩也是原因之一?悠木听着接通的铃声,感觉身体有一点儿僵硬。
三
说是地下食堂,实际上是半地下。从采光窗射下来的盛夏阳光,在地板瓷砖上清晰地显现出窗框的影子。因时间关系,顾客只有悠木和事业部的两个人,与其说听见的是那二人的说话声,毋宁说是洗物槽的声音。
销售部没有人接听电话。虽然大白天房间里没人难以置信,但那个部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搞不清楚。说主要工作是“维护”县内各地的报纸销售店,但要问实际上在做什么,想起的就只有喝酒、打麻将、接待销售店主而已。尽管如此,报社里还是确定其为坚持订报制的重要一环,接待费用不受限制。另一方面,它虽有“部”的名头,却是个小部门,成员不足十人,房间也很狭小,不亮堂。有人称之为“黑匣子”,悠木深以为然。
事业部的二人离席,食堂里只剩下悠木。他觉得凉的汤菜还行,于是要了冷面,但只吃了一半,就搁下了筷子。
屏风岩——
无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
半个月前去踩线时,他提心吊胆,怕身边的安西察觉到他心脏的怦怦直跳。那时还能寄望于“登山是在半个月之后”,而现在,真的就是明天了。
屏风岩的存在,在听安西说之前就知道了。即使对登山没有兴趣,像刚才岸说的那样,只要是住在群马、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记忆里都会跟自卫队射击联系在一起。
事件发生在昭和三十五年(1960)悠木十五岁的时候。那条惊人的消息是:攀登屏风岩正面岩壁的两名登山会员坠崖,被绳索悬挂在半空。被发现时,二人均已死亡,这是用望远镜观察的结果。如何收容遗体是个问题。就算是前一年刚攀登上屏风岩的超一流登山家,接近遇难现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遗体是悬挂在半空中。抬遗体下山是不可能的,因此采取了前所未闻的方法:请自卫队射击打断绳索。
那是遇难事故发生后的第六天。应县知事的请求,陆上自卫队第一管区总监部命令驻相马原部队出动。第一侦察中队选出的十一名射手从距离一百五十米的岩场开始射击,目标是直径仅十二毫米的绳索——而且绳索还在风中晃动,很难打中。用过来复枪、卡宾枪、机关枪,耗费了一千二百三十八发枪弹,终于成功打断二人的绳索。悠木曾采访过一名射手,这人是负责遗体收容任务的前自卫官。据他说,打断了绳索的尸体像玩具一样掉下来砸在岩壁上,反弹了四五次,然后从陡坡滑落下来。即使明白人已经死了,还是很不好受。人也好,登山背包也好,感觉都四分五裂了。前自卫官说着,目光看着远处。
要攀登屏风岩了。
想想何以至此,不用说,只能是受了安西耿一郎唆使。事情始于约三年前,悠木在“游山会”上露了面,这是安西在报社内部创立的。如无聊的会名所示,它不是真正的登山團体,主要是办比徒步旅行略好的山间或峡谷徒步活动,走完后再来个啤酒加烧烤的联谊会。成员不拘男女,各部门均有人参加,连名义上的也算上,接近三十人吧。
安西是中途入报社的,社龄不足十年,年龄比悠木大三四岁。第一次碰面时,安西就不容分说地定了:“咱们四舍五入算对等啦。”仿佛是结交仪式,他自来熟地把毛茸茸的胳膊架在悠木肩头摇来摇去。这家伙让人想起列入考试范围的成语“豪放磊落”,这是十分难得的,但其别树一帜的模式和超乎寻常的热烈态度,令悠木有所戒备,尽量不正面接触。
但三年前轻易答应参加聚会,想来是由于望月亮太那件事情,家庭方面也不大和谐。简言之,他想到外头去喝上一回,听听登山迷吹牛皮。
聚会很无聊,只知道了安西此人除了登山,还很喜欢拜伦、恩德(1929—1995,德国儿童文学家。——译注)、《明日之丈》(日本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连载漫画。——译注)和山口百惠而已。
然而,之后不久参加的妙义山尾根之行改变了悠木。悠木原本是推辞不了,无奈参加的,但他在那里却有了出乎意料的体验,虽然仅仅是登山而已。步伐渐渐沉重,可心却轻快起来了。明明是一队人在走,五感上(五种感觉,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译注)却是独自一人走向空中。他为这不可思议的感觉而困惑,但这感觉是真实的。从孩提时一直没有消失的、挂在心头的郁闷迷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想回味这一感觉,于是每逢休息日便会登山,大都和安西一起去。悠木没有说出被山吸引的理由,安西却大为欢喜,每次悠木参加登山活动,他就把毛茸茸的胳膊搭在悠木的肩头、脖子上,摇晃着他。
不久,二人结伴前往岩壁。像受一种信念的驱使,悠木提出要攀登岩壁。他们主要攀登了榛名山的黑岩,据说有三四十米高。安西吹嘘这是年轻时磨炼技巧的滑雪场。黑岩有好多副面孔:西稜线、十九号崖沟、金字塔面孔、大钢板……
岩石能够让悠木独自一人,心无杂念地享受攀岩的过程。悠木发现,这才是雾去天晴的瞬间。攀爬贴着半空的岩石,悠木很享受这样的瞬间。
迟来的登山家——安西常常这样调侃“忘我攀岩”的悠木。二人之间的确萌生了某种相通的东西,但不同于亲密无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悠木利用安西,获得了他想要的孤独。幸亏安西不是细腻的人,悠木不用害怕被看透内心,他可以尽情享受这种心无杂念。
这三年里,悠木对安西的印象仍如初见时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喝酒、谈笑、闲聊、摇晃别人的身体,就是这些事情的重复。虽同为《北关报》的员工,却从不谈报社或工作。悠木曾试着往坏处想:安西是销售部的一员,除了接待,没有其他可谈的工作内容;但他也从不问及悠木的记者工作,所以,还是对报社和工作没有兴趣吧。只有一次,悠木在醉意之下,说起了报社。安西用恩德作品中的话,委婉地制止了悠木:“那些是另外的事,另找时间说吧。”说好听点,安西是享受人生的高手。在一般场合,他看起来就是个游手好闲、游戏人生、咋咋呼呼的人。
然而,这样的安西在攀登岩壁时看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没有笑容,也不开玩笑,眼神异样。即便是面对已经了如指掌的岩壁,他也丝毫不露声色。安西面对岩壁时很谦逊,有时甚至显得胆小。
提出攀登屏风岩的是安西,是三个月前的事。不小心就答应了。现在想来,还真是不小心。
“在这儿,在这儿!”
熟悉的喊声撞到食堂墙壁上引起回音,从四面八方敲打着耳朵。
安西的罗圈腿吧嗒吧嗒走过来,令人吃惊的是他身穿红色T恤衫。
“找你呢,阿悠,我还以为你溜掉了。”
“溜掉……?”
一见悠木严肃的面孔,安西发出了爆炸般的笑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开玩笑啦,开玩笑!”
安西浑身是汗,连环绕嘴巴的小偷胡子也亮闪闪的。T恤的胸口部位汗津津的,如同婴儿的围脖。
“那就按预定计划进行。嗯——七点三十六分从群马总社出发的电车。”
虽然谷川岳可通车到一之仓泽的出合,但安西提出,那样的话,感觉出不来吧?搭上越线至土合站,从那里步行,到登山指导中心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前往一之仓泽,向屏风岩正面岩壁进攻——
悠木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两点半了。五个小时后从这里出发。紧要关头了,悠木心潮澎湃。因为天气太热而放弃?安西不大可能提出中止或者延期的。
“阿悠,是精神不振呢,还是有点怕?”
“哪里,不是。”
“你完全不必担心——因为你跟着我嘛。”
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今天看着好可恨。
“我没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第一次时也这样。身体想攀登,直发痒,可心情又是另一回事。跟告别童贞时一样啦。”
安西说话总是拐到奇怪的方向。
“女人也这样的吧?像百惠姑娘那种。”
“谁知道?”
“像阿悠你这样,就足够搞定它了。”
悠木咂咂舌。
“搞定什么?”
“登上去。”
话题又回到登山。
“那种平时冷静的人,一心一意,噌噌就上去了。肾上腺素激增,发疯一样地拿下高度。”
“是这样吗?”
“是这样,就是所谓的‘巅峰体验。”
悠木不解:“‘巅峰……体验?”
“我没说过?”
“我第一次听说。”
“置身巅峰,兴奋状态达至极限,连恐惧感都被麻痹了。”
“麻痹……?是说感觉不到害怕吗?”
“没错。一口气冲上去,回过神时已在屏风岩之巅啦。可喜可贺。”
安西说着俏皮话,露出灿烂的笑容。似乎是为了缓解悠木的紧张。
“来,阿悠,猜谜语。”
“啊?又来了?”
“问题是——安西耿一郎迄今几次登上屏风岩?”
悠木鼻子哼哼,安西并不放过。
“嚓、嚓、嚓,还有三秒。嚓——”
“十次吧。”
悠木不耐烦地答道。安西自夸登上屏风岩的次数,远比他登上去的次数多。
“叮咚。可我安西耿一郎现在还活勾勾地在这里。”
“笨蛋,是活生生吧。”
“哈,那里是笑点嘛。拜托了,阿悠。”
安西伸出胳膊,隔着桌子摇摇悠木的肩头。
悠木嘆口气。
“不过,你攀爬冲立,是十五、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吧?”
“嘿——阿悠……”
安西把手圈成喇叭筒。
“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自行车隔二十年也会骑的吧?都在我的DNA里,宝刀不老嘛。”
“哦,是吗?”
悠木表示无言,也对自己的黏黏糊糊无言。
他不是不想去谷川岳。也许会临阵胆怯,但明日面对屏风岩时,无论心中多么恐惧,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从那里逃走的。
简言之,他是不能接受。
悠木要通过登山得到的东西,不是成功感。他不是想征服高山或者险峻的岩壁。要得到孤独和心无杂念,榛名的黑岩一带足够了。可安西突然说要搞定屏风岩,他也没细想,就答应干它一回。啃一啃山,悠木便知道,自己身上不存在“山客”的素质。与此同时,也多少引发了他对安西标榜“山客”的厌恶感。
你为什么要登山?
这个根本的问题,悠木还未曾问过安西。
悠木也有一种不想听到回答的感觉。活得天真,炫耀男子气,在无益的艰辛中张扬生命。人们对登山家所持的“纯粹幻想”,悠木感觉抵触,仿佛是在认同自己生存于单位的微不足道。
而且,“我登上了这样的山”这种话,跟跑案子的记者扬扬得意地说出“我跑过这样的案子”很相似。登过的山或者负责过的案子的内容和数目,会成为该人的金字招牌,增强其发言影响力。其实不过都是自夸而已,只有一点差异:登山不是工作,是纯粹的个人兴趣爱好——那就更不要拿兴趣向别人自夸了。他真想说,自己登去吧,别诸多宣扬。
对方信口胡扯哲学性或者精神性时,自己真不知作何表情才好。因为登山这种行为本身,一点也不需要什么崇高的精神、非凡的能力。
悠木自己明白,固執的念头以及拼命去寻找不起眼的素材,反过来说,无疑是对“山客”的一种敬意和向往。他还想象,尽管因冻伤而失去了几根手指、脚趾,却还要登山的强大意志是不可估量的,这样的人已经远超兴趣的领域,拥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生死观吧。
说来悠木认识的“山客”也就安西一个。他曾采访过几位登山家,但只是表面接触,很难说走进了他们的内心。说实在的,悠木都疑心安西是否是真的“山客”。说是几乎踏遍了国内主要的山,要是这样,怎么没听说过能博得喝彩的海外远征?首先安西并未加入任何一个山岳会,他就职于县内一流企业之一的《北关报》,在报社里半玩似的搞登山活动。在登山的世界里,他掉队了。从某个方面看,安西有这样的苗头。所以,认识登山者后,“为何要登山”这个必问的问题,悠木一直保留着。
然而,他想问。
明天要登有着“山客圣地”之称的屏风岩了。悠木要登没有理由去登的山。如果安西是真的“山客”,就应该有个像回事儿的攀登动机。这动机是什么?是能接受的说法吗?他想问出个究竟,然后回味一个晚上。
悠木把冷面的碗放在一边,身子向前探出。
“哎,安西,你,为什么要登山?”
“为了下山嘛。”
安西简单地回答。
悠木感觉像爬墙时被抽掉了梯子。
“为了下山……?”
“对,上山是为了下山嘛。”
悠木默然。
他不知该作何表情——这肯定是他应有的反应。实际上,悠木觉得自己是一副不能释然的表情。
上山是为了下山。这就是常说的“返回的勇气”吗?
不对吧。我问的不是登山的思想准备,而是为何登山。
不明白。上山是为了下山,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出乎意料,令人哑口无言。这就是“山客”的做派吗?
然而,安西闪亮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欺骗的意思。一如往常的面孔,正在寻找快乐,并且坚信马上就能找到的单纯面孔。
这也是猜谜吗?悠木突然这么想。
要是的话,二人的感觉就差得太远了。他想,要是此时追问,对方笑称是猜谜,自己可能真的会讨厌眼前这个人了吧。
悠木站了起来。
“啊,去看看?”
安西刚叫了杯冰咖啡。
“那就搭电车吧。没赶上的话,就在登山中心会合。明白?”
“噢噢。”
“开溜可是要罚款的噢。”
“噢噢。”
“拿出中年劲头来吧,攀登屏风岩也没啥大不了的。”
安西嘴里说着,左拳捅了悠木好几下,仿佛《明日之丈》和打刺拳有关。
悠木盯着安西的脸看。
他那圆溜溜的快活的眼睛,令人联想到面对着生日蛋糕的小孩子。
悠木走出食堂。
明天的登山让人好郁闷。
四
过了下午六点,编辑部的大房间挤满了人。
悠木在政治部的桌前看稿子。只因说了不出席无线话机的选定会议,就被迫为出席该会议的岸看家。
头版头条已经确定了。是关于三光汽船公司经营出现问题,明天就可能申请企业重组法的报道。这家公司负债总额达五千二百亿日元,是日本战后最大的一次企业破产。社会部擅长跑案子的悠木平日虽不细读政治经济版,但三光汽船实质上的老板是河本国务相,这点儿情况还是知道的。这样的话,事情即便到了破产这一步也还没完吧,恐怕会带出永田町的政治势力呢。悠木刚这么想,带着临时标题“河本提出辞呈”的共同社电讯便到了手边,他又拿起了红色钢笔。
左手相邻的桌子是社会部田泽的,他手夹香烟,翻阅着森永糖果事件的剪报本。虽是同期进入报社,但田泽从不主动跟他搭话,其固执令人折服。十五年前两人一起负责追踪杀妻案,却只有悠木拿到了社长奖,田泽至今仍对此事介怀。尽管悠木是岸的“代打”,但田泽似乎不能接受悠木坐在“上座”,时不时地咂咂舌,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悠木刚处理好三光汽船的相关报道,在东京出差的青木就正巧打来电话。
“今天不好意思了。采访的事情怎么样?”
“噢,很容易的。给你弄好啦。”
“感谢。回头我请客。”
“无所谓啦。有什么要吩咐吗?”
“噢,是靖国神社那事,中曾根15日的参拜正式定下来了。”
据青木说,官房长官藤波在自民党内的会议上正式表明了,只是参拜方法和玉串费用的处理还没有确定而已,往后会成为焦点。青木有点激动地解说着情况,他匆匆挂断电话,说还要继续采访。
悠木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六点四十分,看来会议拖长了。除了岸,部长、副部长、社会部长的桌子也空着。
试着倒过来算:走到群马总社站花不了三分钟,但电车是七点三十六分开出,所以得七点半出门。他打算在值宿室换上登山服,悄悄从后门出去。换衣服需要十分钟,那么七点二十分左右走出这个房间就行。
“最高气温31.9度哇!”
有人叫嚷着。气温好像并没有体感那么高,那么是湿度的关系了——今天这么闷热,他想。这时房间入口出现了粕谷编辑部长的大肚皮。看来会议终于结束了。
“挺般配的嘛。”
粕谷往部长室走,从悠木身后过去时说道。
调侃的口气。初春时节,粕谷向悠木打招呼,问他是否想去地方部任职。任务是领导县以下分社的零散记者。不需要部下,悠木就这样拒绝了。粕谷嘟囔着,脸色难看地发泄不满:“不能就你一个这么特殊……”
悠木明白粕谷想说的话。是前任部长受理了悠木请示去留的辞呈,让悠木“单独打游击”的。自那时起过了五年,部长也换成粕谷了。可到现在悠木还没有升格为头目,这一事实引人猜想。望月亮太的事件,表面上报社“不予处分”,实际上是把他挂起来了吧?事实是因为悠木爱这样子,这对于统管编辑部的粕谷而言,自然是集千万疑惑于一身了。粕谷真心想尽早让悠木当上个什么头目,堵住众人的嘴。
而且最近提出希望像悠木那样上班的年轻人增加了。当一辈子记者——这是任何一个当记者的人都展望过的理想状态。把升职置于脑后,直到最后都在现场执笔,作为记者,这种想法肯定是健全的证明。可如果把目光转向报社的现实情况,能始终坚持当一辈子记者的,都是被上头认为无能而辗转于山区分社的人。也就是说,悠木的存在,改变了这一现实。年轻记者对“四十岁仍待在总部打游击的记者”产生了浪漫的想象。
当然,悠木没有对此推波助澜。且不说记者多得很的大报社如何,原本人手就少的地方报纸,要是再增加一些自作主张的记者,就难以收拾了。作为部门的负责人,粕谷考虑早早排除坏榜样也不过分。
悠木也认为现在的位置待不了多久。这个春天好歹过了,但似乎给自己的暂缓执行期是一年。明年春天还拒绝赴任的话,报社里应是留不得了,也许得被遣往事业部或广告部,甚至宇都宫或足利的分社去。十年前就要扩大推销的,可如今枥木的销售量几近于无。派往分社意味着委婉地劝告退职。
“挺般配的嘛”,粕谷的这句话在耳畔回响了好一会儿。虽然很想回一句“任你派遣”,但是自己只知道干记者的工作,很难想象干别的事情的模样。
悠木又看看时钟。
过了七点,会议应该结束了,岸却还没回来。
他突然想:要不给家里打个电话?还没告诉弓子明天登山。妻子从年轻时就习惯了做记者的妻子,至今丈夫一夜不归也跟没事一样。可是,明天不是采访案子,而是去屏风岩。悠木自嘲似的想象着留遗书之人的心情,拿起了话筒。
没有人接电话。帶阿淳上补习班?家门前的巴士站,一个小时只有一班车,错过了就要弓子开车送。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连由香也不在呢?暑假里的运动夏令营说是六点钟结束。
想了也是白想。除了补习班和运动夏令营以外,悠木对孩子的其他事情都一无所知。
放下话筒时,看见追村副部长走向自己桌子的背影,悠木小跑着追上去。
“副部长。”
追村转身过来,那脸上好像总有什么牢骚似的。
“什么事?”
“岸还在会议室吗?”
“噢噢,他在跟总务说话。”
悠木在心里咂舌。已经七点十五分了。
“听说你要去登山?”
悠木离开了时钟的目光又回到追村身上。
“对,我想走了。”
“别跟那种家伙搅在一起为好。”
追村低声说,他眼角带着怒气。
那种家伙……?
他肯定是说安西。
悠木不知所措,但也没有追问。编辑部入口处出现了岸的长脸。他因为和等等力社会部长说着话,挪动缓慢。
悠木返回桌子。他收拾了一下桌面,摆好由岸接手的、弄好的稿子。旁边桌子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不予理会,但铃声不止。他扫了一眼,没看见田泽,可能上洗手间之类的?
他无奈拿起话筒。对方是跑县警厅的头儿佐山,悠木离开后,他由副职提升为正职,连续干了五年。他察觉到接电话的是悠木,高兴地“咦”了一声,便马上收住,说起了案子。
“阿悠,你们那边没有议论纷纷?”
“什么事情?”
悠木一边环顾编辑部一边问。吵闹依旧,但不像在说特别的事情。
“没说什么特别的事。”
“是吗,时事通讯的家伙在电话里说了奇怪的事情。”
就是说,是在县警厅记者室偷听到的。
悠木在意时间,赶着说话。
“说了什么?”
“波音飞机消失了——我听见这样说的。”
波音飞机……?
悠木思索的目光望向空中。
目光的焦点对上了书架上的电视画面,NHK新闻。
旁边传来一声“喂!”。田泽回来了,要他让开。悠木站起来,但目光依旧凝视着电视中出现的新闻快报文字。
“日航波音飞机在雷达上消失”
“喂!快看!”
编务部那边有人大喊。
“哗啦”一下,电视机前聚集起人群。
“摔下来了?”
“摔不了吧——波音飞机。”
“那,是雷达故障?”
“消失地点是哪里?”
电视机前围了两三圈人墙。有画面的报道还没出来。
悠木走向编辑部门口。他半个人已经在走廊了,眼睛还看着人墙里的画面。再不走赶不上电车了。
万一波音飞机坠落,报纸就要从头做起了。尽管如此,最忙的还是处理共同社电讯和排版的内勤的同伴,只要乘客当中没有本县的人,记者就没什么事情。当然,若飞机坠落在群马县内,就另当别论。
听完坠落地点就走,悠木做出决定。等了几分钟,然而没有进一步的情况报道。
悠木走出房间。像某人说的,群马没有波音飞机的航线。留心概率极低的事而误了电车,该是安西所谓的“脱逃”吧。
他迈步走在走廊上。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共同通讯社发稿的“哔哔”声。编辑部墙上安装了发稿的扬声器。传送信息前,扬声器会发出“哔哔”声。
急迫的声音传出走廊:“共同通讯社新闻快报!日航波音飞机在横田基地西北数十公里处消失!重复——”
悠木止住脚步。横田基地西北数十公里处——那是在哪里?猛然间没有概念。可是,不远。
他快步返回编辑部。
大房间里人声鼎沸,各处桌子上摊着地图。
NHK新闻更新了快报。
“运输省公布:日航123次航班在埼玉、长野县境内从雷达上消失。”
不是群马……
“哦……”夹杂着叹息的声音,紧接着一瞬间,“哔哔”声大作,这是共同社发出最大级别新闻的前奏。
“日航123次航班可能坠落于长野、群马县境内!”
巨大的声浪震撼着编辑部,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惊呼。“中招!”有人喊出的这句话,也许代表了众人的心声。
扬声器报出乘客和机组人员人数,仿佛跟踪追击。
524人——
房间里瞬间鸦雀无声。
谁都能想象得到这个数字有多大。《北关报》全体员工511人,整个报社毁灭,还余下13个空位。
“作为一起单独的航空事故,这是世界最大!”
随着资料室人员的话,整个楼层清醒过来。
“呼全体外勤的传呼机!”
“东京!查询羽田机场!”
“打日航电话!找乘客名单!”
悠木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他心头在燃烧。
我想去现场!
那不是大火,但这愿望却像导火线一样,是爆炸的预兆。
可是……
还不清楚,群马、长野、埼玉,波音飞机究竟坠落在哪里?
“悠木。”
他循声转过脸,粕谷部长向这边走来。
预感不妙——粕谷那疑惑的眼神让他这样想道。
“你来干这个。”
不由分說的严峻口吻。
“由你领头,全权指挥事故报道,直到最后。”
悠木身体僵硬。
要摆开架势,推动下面的人。
屏风岩从脑海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咬着嘴唇的望月亮太。
罚款、罚款……
他感觉远远听见安西开玩笑的声音。
五
仿佛是战争开始了。
日航空难报道总指挥·悠木——黑板上大大地写着这几个字。
在桌子堆的空位设置了“总指挥席”。转为“副手席”的田泽把森永糖果事件的剪报本往桌子上砸,骂道:“这是干吗!”
没空理会了。
晚上八点至九点之间,悠木处于吵闹的坩埚底。事故的零碎信息像雨点般从头顶降下来。四面八方飞来怒吼,在挨揍的沙袋状态中,断断续续的信息开始呈现一个事实:失去联系的,是从羽田机场出发飞往大阪的日航123次航班,波音喷气式客机,由美国波音公司制造的747SR机。机组人员15人,乘客509人。飞机满载盂兰盆节回乡的人和出差的人。
123次航班在下午六点十二分飞离羽田机场。六点三十一分,飞机在伊豆大岛西约五十五公里附近发出紧急呼叫。六点四十一分,驾驶员用无线电报告羽田的日航指挥中心:“机体右侧最下部舱门损坏,机舱内气压下降,正在实施紧急降落。”之后两次发出“操作失灵”的信号,与123次航班的联系便断了。
六点五十四分,123次航班的机影从运输省东京机场事务所的雷达上消失。美军横田基地的雷达也是同样的,飞机肯定已经坠落了。不久,长野县南佐久郡川上村的居民报告警方:“从埼玉方向低空飞来的飞机,坠落于群马和长野两县交界附近的山中。葡萄崖南面冒起红火和黑烟。”
七点十三分,美军C130飞机在横田基地西北五十四点四公里附近地点发现了燃烧的飞机。七点半,航空自卫队百里基地的RF侦察机也确认了燃烧的事实。现场是海拔一千五至两千米的山岳地带……
悠木斜睨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刚好九点半。悠木挥退前后左右向他桌子探身过来的人,把手伸向电话。他打了佐山的传呼机。佐山应该在县警厅本部的警备二课,二课在八点前设置了“日航失踪航班对策室”。
佐山马上回应了。
“是哪边?”
悠木突然问道。是坠落在群马还是长野,对于《北关报》至关重要。如果坠落在群马,那就是“我们的事故”,报社要全力以赴进行采访。
“还不知道。现在看来长野的可能性大一些,我们或埼玉的可能性也还存在。”
悠木用手掌使劲按住空着的右耳。头顶上,编务部和社会部的人在争论。共同社的扬声器似乎也坏了,一直“哔哔”响。
悠木也不得不大声说话。
“为什么不知道?美军和自卫队不是报出距离了吗?”
“这个呀,据说是用在横田的空中导航仪测算的,这玩意儿不大精确,几公里的误差是肯定的。”
悠木肚子里嘀咕:虽说判明坠落地点是时间问题,但这样往下拖,可能拖到截稿时间了。
“县警厅的动静呢?”
“正陆续前往葡萄崖。这里的对策室升格为对策本部了。看来今晚之内也会在上野村建立当地本部。”
这个葡萄崖是群马县和长野县的县界。报社方面已经从县警厅记者俱乐部派出摄影记者四人、从高崎和藤冈的分社各派出一人,前往当地了。安西指点说,没有经验和知识的人夜间进山,是自杀行为。在车内待命,即使错过了也不许进山——悠木向六名记者下达了严格的命令。然而,如果县警厅设立当地对策本部,守候在这个既有电话又有信息的当地本部才是明智的。悠木决定,《北关报》采访前线基地也设在那里——多野郡上野村村公所。
话筒那边突然传来佐山热切的声音,可能他在寻找提出的时机吧:“阿悠,让我也去现场吧。”
“你是头儿,县警局这边怎么办?”
“让跑政府部门的人过来就行。总之,你让我去吧。”
“是不是坠落在我们这边还不知道呢。”
“阿悠——”
佐山的声音变得具有进攻性:“那没有关系呀,世界上最大的航班事故就发生在身边啊。管它在我们这边还是在长野,记者就该在现场吧。”
“稍等一下。”悠木叮嘱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他心中有微微的嫉妒。
踏上世界最大的“山峰”。佐山的意思是,他恰逢其时。
悠木环顾着骚动的编辑部。
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比平时多三倍的人在活动。在这个摇滚演唱会般吵闹的楼层里,以悠木的年龄为界,年长的男人们明显缺乏激情,这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尽管面对着前所未有的最大级别事故,他们仍流露出不起劲或者事不关己的表情。邻桌的岸是这样,田泽闹别扭也绝不只是被安排为副手而已。
因为悠木也是同样的心情,所以他明白。
说起群马县里的所谓“事件”,就是指“大久保事件”和“联合赤军事件”。大事件的形容不当,对于地方记者而言,这是“空前绝后的事件”。在“大久保事件”里,一连有八名女子被强奸杀害,埋尸于榛名山中。“联合赤军”更凄惨。仅在县里的山岳秘密据点,就有十二人被私刑虐待致死,更进一步发展为电视直播的、震撼全国的“浅间山庄事件”。两起事件相继发生于昭和四十六年(1971)、昭和四十七年(1972)。所以那个时期当记者的人经历了这两个“不会再有的事件”。
两件事情连起来说,就叫作“大久保联赤”。那时当记者的大多数人,经过这两件事之后,他们的记者人生为之改变。一言以蔽之,就是“扬扬自得”。十三年间,一直吃着事件遗产的老本。用“大久保”的往事佐酒,用“赤军”的功劳让后辈记者闭嘴,像做了什么大事的人似的,一直很张扬。
就像是拿了奥运金牌——即使之后完全出不了成绩,也一辈子拥有金牌了。管它作为记者有没有能力,脖子上挂一块生了锈的“大久保联赤”奖牌,在报社昂首阔步,每次县里发生其他事件或事故,只要比一比奖牌的成色,就很有优越感了。
当时跑县警厅的追村副部长和副手等等力社会部长的这种意识尤其强烈。而他们属下的悠木也好,岸也好,田泽也好,都踏足过现场,反复品味着“躬逢其事”的幸运。
美好的旧时代在今夜终结了。
世界最大的航班事故……一瞬间,奖牌成色减退了。不,恰当地说,知道有比金牌更加耀眼的奖牌了。
虽有一丝沮丧,但悠木更感到安心。他觉得,十三年来他就等着这一天了。以“大久保联赤”支撑着自己的记者生涯,他隐隐地一直心有不甘。
粕谷部長的想法很复杂吧,早早指定悠木为头儿,理由应不单纯是只为明年春天的安排吧。“大久保联赤”那时,他是社会部的头儿,失去了踏足现场的机会。为管理成长起来的追村和等等力,他也很头疼,所以他不想重蹈覆辙。如果把“大久保联赤”时代留下来的最资深的记者,与迄今世界最大航空事故的现场隔离,则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他是这么盘算着在悠木脖子上套上枷锁的。
关键就是现场。
无论怎么发号施令,都不等于报道事件。身为记者,只能说并夸耀自己在现场体验的事情。
安西的脸掠过脑海。对他而言,“现场”只有屏风岩。他没来任何消息,应该是独自搭乘电车了吧。从时间上看,早就抵达土合站了。他肯定一边哼着《明日之丈》主题歌,一边迈着罗圈腿走向登山指导中心。
我有安西,他突然这么想。
不是现学现卖佐山,即便现场在长野一侧,自己作为邻县报社的记者,也不能无视。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得派好几位记者进山了吧。现场的海拔高度,与谷川连峰相匹敌。若还是平日人们不去的山,就没有登山线路之类的了。要往那种地方派没有爬山经验的记者,想想也让人不寒而栗。然而,如果有安西带路,则危险性大大降低。不,如果是各报社竞相赶往坠落现场,安西的支持要比任何人更强有力。
不妨试试往安西家打电话。他想,安西被自己撇了,一气之下跑回家,也不是可能性为零的。
“您好,安西家。”
太太小百合接了电话。因为悠木好多次被安西毛茸茸的胳膊拉到家里,所以他对安西太太,比对任何其他同事的太太都熟悉。
“我是悠木,夜里打搅不好意思。”
“噢噢,是悠木先生。”
小百合控制着愉快的声音。
“他回家了吗?”
“咦,不是今晚一起登……?”
悠木轻松下来。
他告诉小百合,自己因航班事故进不了山,怕安西担心。小百合发出吃惊的“呵、呵”的声音,她似乎把眼前的电视画面与悠木的话结合了起来。他留话说,如果安西回家了,请马上跟他联系。假如坠落现场在群马这一边,今后得数十回往山里送记者了。
悠木翻开笔记本。
抓不到安西,不妨退而求其次,就是“登山会”。它无疑是个半玩性质的会,但说到登山,至少不是外行人,成员之中,有几个人也热爱攀岩,可以使用。悠木拿定主意,列出五人名单,给之中腿脚最强的广告部的宫田打了电话。
随即宫田本人接了电话。悠木说了事情,宫田豪兴大发,马上要赶来。悠木请他联系其他四人,做好准备待命,然后挂了电话。
岸来搭话,他皱着眉头。
“要动用山间徒步的人吗?”
“噢。”
“可是,都是其他部的吧?”
“丢卒保车嘛。要是记者在山里迷了路、受了伤,还谈什么采访。”
“先跟上头打个招呼为好吧?”
“不必。那些人,要总务购置无线话机,花了一年!”
悠木不禁挖苦他们。真进山了,没有通信手段是很致命的。《北关报》的记者,爬上山、采访了坠落现场,还非得下了山,才能向报社发出哪怕一行字的稿子。即便途中发生突发事件,也不可能告诉报社。
悠木吐一口粗气。
引入无线话机的拖而不决,跟“大久保联赤”绝非无关。当时的采访记者在零度以下的山上来回奔跑,蹬自行车找几公里外的电话。记者就是这么回事,别以为会有好事……不妨说,超乎寻常的精神力量,大大推迟了《北关报》的报道方式现代化。
自己也是“战犯”之一么?悠木在心里苦涩地问自己。
“嘿,快看!”
“啊!有了,就是他!”
墙边“名单班子”发出近乎惊叫的声音。悠木派了五人,专门从日航公布的乘客名单里找出跟本县相关的人。
有一个人是农大二高棒球队队员的父亲。他搭乘123次航班前去为甲子园第二战加油的时候,心中一定跃动着儿子球场上的英姿吧。
默祷。片刻之后,众人喊了起来:“赶紧找近照、采访家人!”
“联系大阪方面、大阪的甲子园采访组!”
“替换社会版!”
时间过了十一点。
决定把截稿时间延长一个小时,但也就只剩两个小时而已。编务部开始排头版。主标题是“日航波音客机坠落燃烧”,旁侧是“乘客机组524人无望?”。可是——
即便此时,都还没有确定坠落地点。
“地点还不知道吗?!”
追村吼道,他一触即发,仿佛责任在悠木。
悠木也嘟囔着回答:“要忙活着换版了,请跟制作和轮转方面说好。”
电话隔开了二人。
是佐山打来的,他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好像是我们这边!”
刹那间,有一种东西从悠木身上掠过。
停了片刻,悠木说道:“说根据。”
“對策本部刚刚收到目击信息:葡萄崖冒起白烟,从方向看是群马一侧。长野和埼玉的警车无线电报告也是这样。”
“请等一下。”
悠木让佐山等着,他站了起来,拿起麦克风:“群马可能性大!”
五十张面孔转向悠木。随即,众人的声音汇合,震撼着大房间。
听筒刚贴近耳朵,佐山的声音便震动着耳膜:“可以了吧?请让我去现场!”
悠木一时难以回应。佐山像猎犬一样追踪猎物,前脚扒着地皮。他好不容易才拉住脖套——这是悠木的心境。
想让他去,但动用了跑县警厅这边的头目,外勤记者就失去了核心。如果真是坠落在群马,悠木从明天起就得指挥二三十名记者。
他没有驾驭这么多人的自信。
心底里升起祈祷般的念头:但愿是在长野……
这样一想,他更没有了底气。
悠木除了佐山之外,没有可靠且知心的记者了。三十三岁,做了十年的记者,在年轻人中也深受信赖。把指示系统汇集到佐山身上,通过佐山调动其他记者。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这次行使“全权”的方法。
在望月亮太的事情上,自己欠佐山一个人情。不是悠木求他帮忙的,反而有制止的意思。但作为结果,不能否认,佐山救了他。望月是“脱离战线”——如果没有佐山的口才,且不说编辑部,总务部就能给他弄个处分。
就希望给这位佐山一个好印象——他私下也有这个心思。都因父亲而受苦,有时他感觉小七岁的佐山像自己的弟弟似的。
“阿悠——”
“好的。”
悠木被攻克似的说道:“你去吧。但是,看了现场后,要尽快返回,巩固本部。还有,天亮前绝不要登山。知道吗?”
“明白。”佐山口齿清楚地说,“谢谢。嗯……请配一个摄影记者。”
“没有。除了派往葡萄崖的,都在甲子园。”
“哦,是吗。那就带上我的神泽去。好,我走啦。”
“等等。”悠木慌忙说道,“广告那边有个宫田,你带上他去。”
“啊……?”
不解的声音。
“你不认识?广告策划的——”
“我认识呀。”
佐山打断他。
“戴黑框眼镜的家伙。我为什么非带上他不可?”佐山说。
“他懂登山。一定会有用。”
“我不需要。”
佐山很干脆。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要大干一场的。那种游山逛水、信口开河的家伙,只会碍事。”
佐山说的是:别玷污了我们的工作。
悠木感觉额头一阵发凉。
如鲠在喉。
——没见过世面的记者,别信口开河……
另一个粗暴的他在抬头。不,那也许是悠木一直否定这十三年的“大久保联赤”一代的自负心吧。
他没说话,挂断了电话。
支在桌面的手肘感觉到震动。是田泽晃腿的脚尖踢到了悠木的桌脚。
“别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