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品格及其价值思考*
2019-01-30杨雷
杨 雷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随着新时期中国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及影响,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权威性遭到质疑,甚至出现了“现实主义文学过时”的观点。出现这种观点是由于传统现实主义阅读习惯的限制。现实主义文学在历经近百年的历史检验中始终与现实世界保持近距离状态,其“求真”精神与“写实”品格在文本的现实关怀和历史探索中成为文学社会学、文学人类学的本质属性之一。且其不囿于在“小我”的自我表达圈子中,以开放的格局展现现实生活的广阔,成为文学生命的不竭源泉,这与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相契合,与当代中国文艺发展主旋律相吻合。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内涵与“再现”方式随着时代内容的变化而适时增加新的元素,这反而促进了其持久的生命力。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面貌主要是以流变的“写实”内涵和“再现”的现代表达为主要特征,这对其文学价值和思想品格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流变的“写实”内涵
自20世纪初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现实主义文学一直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现实主义文学以“写实”品格强调文学的“反映论”和“典型论”基础,以客观的笔调展现社会现实生活方方面面,成为中国文学在现代化探索道路上独特的风景。它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随着社会内容的变化而呈现流变的“写实”内涵特征。作为一种审美方式,现实主义的批判意识、写实精神对社会发展和艺术创作具有重要的意义。
“五四”文学革命时期是现代性背景下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生期,对现实主义文学的思考和探索成就颇丰。在思想上,以《新青年》为阵地呼吁“民主”和“科学”的精神,介绍自由平等观念、社会进化论、个性解放等价值观,启蒙了人的思想,为文学创作提供精神动力。[1]在此基础上,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2卷5号)倡导“言之有物”,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2卷6号)呼吁“建立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建立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周作人则倡导在人道主义下记录人生诸问题的内容、“为人生的文学”口号及“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的写实原则。在创作实践上,主要有鲁迅及其影响下的文学研究会、未名社和语丝社等成员的写作。鲁迅的《呐喊》和《彷徨》代表了五四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其“写实”内涵主要体现在反封建思想基础上的文化革新和思想启蒙。而问题小说的兴起是文学研究会等成员的共同努力的结果,其中周作人的理论指导和冰心、叶绍钧、许地山、庐隐、王统照等对各种矛盾的社会现实的揭示和思考是最有影响力的。在外国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和东北欧文学)的影响下,“问题小说”的概念首先由周作人提出并阐释,他认为问题小说是五四新文学革命后才出现的,是近代平民文学的产物,旨在提出问题,并借小说来解决它。[2]叶绍钧的《这也是一个人?》《隔膜》《潘先生在难中》等对教育生活题材的问题揭示、对小市民知识分子的讽刺、对农民苦难的同情都具有问题写实的品格。冰心的《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等对妇女问题、代际思想差异、人才弃置问题都有表现,还有“爱的三部曲”(《超人》《烦闷》《悟》)试图以“爱”作药方来解决社会问题。除了问题小说具有“写实”内涵外,乡土小说也具有浓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在鲁迅的影响下,许杰、王鲁彦、许钦文、彭家煌、台静农等以写实的笔触对乡村故乡进行回忆,以清新质朴的风格表达地域风俗民情,开拓了中国写实小说的新思路。
左翼文学时期,现实主义文学主要在左联领导下以无产阶级现实斗争为主要内容,强调文学的现实战斗性。左翼文学是对五四时期“为人生”文学传统的继承,并把五四时期呼吁的个人解放提升到民族国家和阶级的解放中来,这对于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建设具有推动作用。这一时期出现了茅盾的《幻灭》《动摇》《追求》《子夜》,巴金的《家》《春》《秋》,老舍《猫城记》《骆驼祥子》《离婚》,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二月》,丁玲的《水》《韦护》等,还有蒋光慈、沙汀、艾芜、吴组缃、胡也频等的创作。现实主义内容的变化与当时动荡的社会环境有必然的关系。左联为了反帝反封建,批判资本主义,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和苏联社会主义学说多为赞赏。“革命”成为左翼文学的重要内容,这与当时作家们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和对解放劳苦大众的政治理想密不可分。此时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内涵是革命。政治内涵催生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变化,并且潜在地主导着文学的发展方向。
延安文艺时期,现实主义“写实”内涵又从“革命政治”转向“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延安文艺思想中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是在周扬的《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之否定》、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确立起来的。周扬对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进行系统阐述,这给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提供了经验。后来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把民族的形式和新民主主义的内容作为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并根据延安时期文艺工作者的创作与抗战需求及民众接受的实际情况确定了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文简称《讲话》)方针。《讲话》确立了无产阶级文艺的性质和功能,检讨了传统现实主义存在的不足,重新阐发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实”内容与原则。毛泽东指出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要改造作家的世界观,文艺要“大众化”等。至此,现实主义创作要达到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的统一,群众生活与民众立场的统一,这是延安文艺整风运动和延安文艺创作实践的结果。《讲话》规定了新中国文艺的方向,对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具有指导意义。在此思想基础上,涌现出了一大批文学经典,如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李家庄的变迁》《邪不压正》,萧也牧的《退租》,柳青的《钟谷记》,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欧阳山的《高干大》,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康濯的《黑石坡煤窑演义》等。
“十七年”时期的主流文学主要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模式,即在革命话语体系和新中国现代性诉求下以“合作化运动”和“革命战争”两大主题为主的宏大叙事。这一时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主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为政治服务,在宏大叙事中表现英雄人物,强调大众化、民族化和本土化的表现方式。可以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倾向在于对社会本质的挖掘,而对人的关注则变成了符号化指向。“十七年”时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实”成就主要体现在“红色经典”上,其主要成就有:柳青的《创业史》,吴强的《红日》,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梁斌的《红旗谱》,杨沫的《青春之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曲波的《林海雪原》,还有茹志鹃的《百合花》,冯志的《敌后武工队》,孙犁的《风云初记》,欧阳山《三家巷》,赵树理《三里湾》,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等等。它们对社会发展的期待和理想,对人物塑造的张力等,于现实主义的“写实”内涵而言具有重要意义。
“文革”时期的文学并非所谓的“空白”,这时期呈现出的“无产阶级专政”意识形态话语下的革命文学在反映现实内容层面具有特殊性。众所周知,以“三突出”原则创作的八个“革命样板戏”是对无产阶级文艺取得胜利的宣传,而《金光大道》则表明了阶级斗争的持久合理性。
而新时期文学则在反思过程(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中掀起“新写实主义”热潮并延伸发展到“N+现实主义”的多元形态。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社论,取代了自《讲话》确立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在文艺解冻的背景下,“写真实”“歌颂与暴露”等问题开始得以严肃讨论,并形成“文学固然可以歌功颂德,但它决不能美化现实、粉饰生活、掩盖矛盾,更不应该回避严重存在的社会问题,不闻不问人民的疾苦”的共识。[3]9就题材而言,现实主义文学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分化为两条路径:一条是直面宏大现实问题,一条是在传统和民间寻求资源。首先,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等各类现实宏大题材丰富和深化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写实”内涵。到了90年代,以刘醒龙、谈歌、关仁山、何申、周梅森等为代表创作的“新现实主义”反映了社会转型期的社会经济问题、民生问题和腐败问题,可谓是现实主义的复归。但是在面对现实问题时,此时作家们一味“实写”,对人文主义的关怀不够深刻,对现实的理性思辨缺乏深度。其次,随着西方现代哲学及现代派文学涌入及影响,改革开放对作家思想解放的促进,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相互融合,作家转向民间和传统,逐渐衍生出“新写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幻觉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神实主义”“寓幻现实主义”“怪诞现实主义”“科幻现实主义”等“现代现实主义”的各种形态。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小说家以零度情感的态度淡化典型,追求生活“原生态”,淡化社会阶级和政治关系,避开宏大叙事,从而形成“新写实主义”审美趣味。池莉的《烦劳人生》、方方的《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刘恒《狗日的粮食》等成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与80年代复归的现实主义相比,这种“新写实”小说其实是现实主义内部关于“真实观”的转变。“新写实”小说抛弃了政治社会学模式,以平民的立场去审视和表现人的真实处境。“新写实主义”之后,“新状态”“新体验”写作提出以作家纪实亲历的态度去主观表达“写实”内涵,从而区别“新写实”中主体想象的客观真实。毕淑敏的《预约死亡》、许谋清的《富起来需要多少时间》《丰富一座城市的名字》、刘庆邦的《泥沼》、李功达的《枯坐街头》等是代表作。但这种主体经验下的现实主义文学发展没成多大气候。除此之外,还出现了以莫言作品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以阎连科小说为代表的神实主义,[4]以余华小说为代表的怪诞现实主义,[5]还有科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等现代寓言类型的现代现实主义小说。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文学可以被称之为“现代现实主义”。借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去表现不同层面和领域的现实成为现实主义在新时期的特殊形态。随着社会发展的进程,社会现实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加上网络传媒的兴起刺激着文学的传播与生成,于是自媒体文学、博客文学、网络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写实”内涵不断扩大,值得深入关注。“写实”内涵的扩大促使现实主义在题材和主题上有更大的空间去表现时代生活。但同时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家们在“写实”层面上越来越倾向“生活流”和“细节流”,而缺乏主体思辨能力,缺乏宏观批判能力与价值立场。正如丁帆所焦虑的:“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我们的文学似乎还是缺少了一个重要的元素,恐怕就是”批判“(哲学意义上的)的内涵和价值立场。”[3]12多元化时代的到来为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机遇和挑战,需要我们把握好“写实”的范围与深度,正确引导文学的健康发展。
从世界范围来看现实主义的发展经历了古希腊罗马时的古典现实主义、19世纪中期的批判现实主义、20世纪初的革命现实主义、中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末期的无边的现实主义。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充分显示了中国时代和社会的特征,为世界现实主义文学的内涵和表达方式提供了经验与内容。流变的“写实”内涵标志着现实主义创作的内容及方法的不同,但现实主义“写实”的哲学底蕴与思想价值将永远伴随社会现实的发展而存在。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原则是永恒的,是永远立足于现实生活的。
二、“再现”问题的现代表达
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是“真实”与“再现”。上面对“写实”内容作了历时的爬梳,其目的就是要在流变的“写实”内涵中发现创作方法上的“再现”问题及其当代价值。
要理解当代文学中的“再现”问题,首先需要明确它与“摹仿说”的渊源。早在古希腊时期,毕达哥拉斯和德谟克利特最早提出“摹仿”这一概念,随后在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理论阐述上得到了发展。柏拉图认为世界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理式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其中艺术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是对理式世界“摹仿的摹仿”,其缺少创造性,所以他把诗歌排除在理想国之外。亚里士多德则相反,他承认摹仿的创造性价值。他在阐述诗与模拟现实的关系的时候,认为艺术对客观世界的摹仿并不是简单的“镜子”式反射,而是一种选择性和创造性的摹仿。正如他在《诗学》中说的“喜剧务求模拟较今人为劣的人物,悲剧则务求模拟较优的人物”。[6]亚里士多德对人的生活的摹仿说观点不是说艺术为了摹仿本质的真实就可以不求逼真性,反而客观真实是最高要求。他的这一观点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和延续,从摹仿说逐渐形成再现论。20世纪三四十年代,苏联维诺格拉多夫的《新文学教程》对文学反映论作了集中讨论,为再现说提供了哲学基础。至此,反映论成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哲学核心,再现论是反映论在文学领域的体现或具体运用,而反映论是再现说的基础。再现说关注的是文学世界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而表现说则关注的是文学世界与人的内心情感的关系。
文学再现现实,其中关键的问题是文学对社会现实再现的符合程度,即“写实”或“真实”问题。作为创作方法,再现说在再现社会历史和生活上要做到反映部分真实客观是容易的,但要做到最大程度的真实却不易。就再现而言,到底是按照事物应当的样子来描写还是按照事物实际存在的样子来描写就成为一个“写实”的问题。其解决办法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对典型环境的强调源自对《城市姑娘》的批评,他认为现实主义“再现”就是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7]这也就是说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再现”中,应当把人物与人物所在的时代环境联系起来整体把握。五四时期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是经典之作,其再现方式符合恩格斯的这种标准,对中国现实主义写作产生了极大的正面意义。但在极左时期,作家受政治影响而产生对典型环境的误读,作品再现的具体历史时期的现实特征与人类社会发展总趋势混为一谈,于是作品“光明的尾巴”成为普遍现象。[8]
传统现实主义的“再现”是典型论指导下努力追求的客观性表达。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中出现的诸如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虽然其“写实”内涵不同,但在再现方式上都有共同点:隐匿主观性。所以“再现”是手段,靠的是语言在工具理性下的建构;“写实”是根本,靠的是客观的立场及事实。
20世纪80年代至今,随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涌入,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发生了变化,传统“写实”与“再现”关系也出现了危机。首先,再现危机与康德的先验认知观点有关。康德认为现实是表象,人的认知能力决定认知的对象能够被认识,而艺术可以再现这些现实表象。这就颠覆了传统艺术被动表现现实的观点,而是把主观认知置于现实之上,使得艺术的再现只是对现实的建构。其次,再现危机的出现与文学本体论转向和现代主义成为主导有着必然关系,其主要特征是“指涉物的消失”。[9]31传统现实主义在当代发生转向,形成了诸如新写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等各种形式。这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碰撞结合的产物,罗杰·加洛蒂的《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一书是该观点的集成大者。周宪认为“从极度写实到极度抽象两极之间,实际上还存在许多不同艺术风格的广阔区域,当代现实主义就存活在这个黑白两极之间的广大灰色区域中”。[9]32在这“广大灰色区域”中,真实的“再现”方式出现多元的发展形态。最后,语言哲学的转向把语言从传统工具理性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并给予语言本体论的合法性,使得语言“再现”与话语建构性成为思想根本。语言获得解放,在艺术形式变革层面涌现出朦胧诗、先锋小说、“新写实主义”小说等多种新式的“再现”文本,那么“再现”现实的标准也就发生了变化。
当代现实主义走向“无边的现实主义”特征主要是由王蒙的“心理现实主义”创作和方方、刘震云等的“新写实主义”探索引起的。王蒙在《蝴蝶》《春之声》等作品中借鉴西方的意识流手法,以现实主义“写实”原则为根基,展现人物变化的心理真实,挖掘社会现实的症结。这种方式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主体隐匿的原则,在“再现”方式上有了现代主义的风格。“新写实主义”在“写实”层面上一反传统现实主义“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写法,注重对庸常人生的平实叙述,按照生活本相作“生活流”式讲述,语言趋向世俗化。方方的《风景》、池莉的《日落》、刘恒的《伏羲伏羲》、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等都放弃传统典型手法,他们笔下的小人物都是平庸的、非典型的,表现出“微写实”的真实观诉求。“新写实主义”小说具有浓厚的存在主义意蕴,即以存在的苦痛与灾难展现生命意识。此外,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贾平凹的神实主义小说等其实都是传统现实主义面对现代主义而融合的变体。他们在根本上还是对现实状态的“再现”表达,不过渗透着更多的现代主义表现元素。传统现实主义的再现观强调的是抽象思维背后的现实表达性与可能性,其创作方法是严格按照现实主义的典型手法去宏观把握社会价值存在;当代现实主义的再现侧重于在社会生活中寻求个体存在的现实,其创作方法融合了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表现特色,追求多元化艺术价值。
上面是对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再现”的“写实”内容作的新变阐释,现在还需要分析“再现”的形式特征及哲学基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把语言作为再现现实的媒介工具,而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则力求语言的表现性和建构现实话语的参与性。余华的小说语言观与传统现实主义语言再现观明显不同,他是典型的现代主义风格的语言。他在谈论语言的时候认为:“所谓不确定的语言,并不是面对世界的无可奈何,也不是不知所措之后的含糊其词,事实上它是为了寻求最为真实可信的表达。”[10]所以语言获得更多自由表达其实是在无限接近真实的表达。当20世纪80年代后期批评界普遍认为他是先锋作家的时候,余华自己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余华曾说:“对现实主义的定义,不能以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作为标准。在我看来,卡夫卡、马尔克斯都是现实主义作家。”[11]他的这种观点与《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一样,都把卡夫卡、马尔克斯的创作当做现实主义,其实背后的逻辑是以象征的再现方式展现心理(精神)的真实。许多学者认为20世纪90年代先锋作家纷纷朝现实转型,其实是作家们开始把西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手法融合到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中去,从而形成现实主义的本土化新形态。此后的作家们在创作上看似先锋手法锐减,其实是无根的西方语言技巧在中国现实内涵中而获得“写实”根基而表现出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现实主义艺术。
总之,当代现实主义的“写实”与“再现”关系与传统现实主义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使得现实主义泛化而非集中化了。这种变化并不是现实主义的“衰落”,而正如周宪教授所言的,“正是遭遇了再现危机,现实主义不得不别立新宗,革新观念,由此实现现实主义的当代转型”,“再现危机非但没有导致现实主义的危机,反倒成就了现实主义自身的变革”。[9]31当代写实文学从政治化的宏大写实叙事倾向转向“微写实”叙事,不是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原则发生了改变,而是在表现方式上由单一集中走向了融合与开放。
三、“写实”审美倾向与当代价值
现实主义文学发展至今已经经历了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等阶段,虽然各个阶段的现实表现内涵不尽一致,但坚守“写实”品格和原则却是现实主义超越时代的根本。当代现实主义呈现出来的“写实”品格其实是在总结和反思历史的基础上融合自然主义写实、批判现实主义写实、主流意识形态写实和现代主义写实观念技巧而形成的文学观念和精神取向。所以,当代现实主义“写实”品格的发展趋向主要在当代性与审美性结合、理性思辨与主体经验结合、主流意识与日常生活结合等层面上呈现,这对于正处在消费娱乐时代的当代中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应该承认,现实主义文学在各个时代都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首先,当代现实主义文学朝着当代性与审美性相结合方向发展。现实主义的当代性和审美性结合就是要使作者把握好作品的“写实”内涵符合当下社会发展实际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以最适合反映现实内容的再现方式发挥作品的审美价值和批评力度,引导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促进社会在多元化形态中保持健康的发展状态。现实具有时效性,现实也需要被持续更新和发现,如同布莱希特对卢卡奇的反驳:“没有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会满足于永远重复那些人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这种重复不能体现同现实的血肉联系。”[12]其次,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在主体经验与理性思辨互文性写实下发展。关注主体经验是在“文学是人学”观念下对“人”的发现的强调。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建构强调的是事件发展背后的社会逻辑,作者的目的是通过对事件的理性思辨达到本质上的认知;而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强调的是人的主体经验及其背后表征的社会问题的理性深度,作者用“以人带事”的方式取代了“以事带人”的写作策略。对个体经验的表述能够发现人物的心理真实,以及人物心理与时代理性的张力,能够对理性真实的思辨提供丰富的资源。但对人的关注并不在于塑造典型形象,而是通过众多小人物的心理来反映时代的人文精神与问题所在,这是在特殊性与一般性中调和而成的新型关系。莫言、方方、池莉、贾平凹、梁鸿等都是选取小人物的个体经验作为思考时代社会的精神渠道。最后,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趋势还表现在主流意识形态与日常生活的审美联姻。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表现对象是政治生活下的社会问题,这就需要在主流意识形态和日常生活中寻找文学的可表现空间。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中因政治意识形态干预而挤压写实空间,且在宏大观念指导下的写作常忽视细微的日常生活,这也是引发当代文艺学热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原因。当代现实主义强调日常生活与主流意识的审美联姻,既注重社会批判性和再现性,又关注细部写实、细节再现。《一地鸡毛》《风景》等都是在细节流的再现中反思主流问题,以细节呈现来获得主流意识的认可与反思。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与中国的时代生活进程、民族文学传统和世界文学格局息息相关,[13]将在交相融合中展现新的风貌。
那么,该如何来评价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品格在中国当代的现实意义呢?
首先,当代现实主义多元化的“再现”写实其实是个体与社会共同体共同构成的现实内涵,这种包容开放的写实内容将增强其影响力和生命力,具有深厚的社会意义及审美意义。个人主义视角下的现实主义规避了传统现实主义对主体性的忽视,这对于解放现实主义的再现方式,引导社会发扬主体性价值具有重要意义。这里的个人主义不是单独存在的,它必须与社会现实共同体相互制约相互解放。正如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所说的:“在这种互动的过程中,个人努力交流他所学到的东西,把它拿来跟已知的现实相比照,并通过工作和语言来构造一种新的现实。通过共同的努力,现实不断地被建构起来,艺术即这种进程的最高形式之一。”[14]习近平特别强调反映人民生活的艺术,他认为文艺来源于人民,也是为了服务于人民,所以“广大文艺工作者要坚持以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人民的生活、命运、情感,表达人民的心愿、心情、心声,立志创作出在人民中传之久远的精品力作”。[15]这里的“人民”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集合”,文艺作品就是要表现人的喜怒哀乐,这正是现代现实主义文学越来越关注个体心理的原因。现实主义文学以个体经验的集合为参考,承担着对“个人”和民族国家命运的理性思考,这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文学是人学”观念在当代现实中获得合法性,这为现实主义文学实现精神启蒙的文学理想提供了可能。
其次,从创作主体而言,当代现实主义作家不论在写实内涵还是再现方式上存在多大分歧,但对于“写实”品格的坚守是有良知有担当的作家所共有的品质。主体在“写实”维度上主要分为对现实内涵的把握和对现实的再现方式的把握。对现实的把握分为对实际现实世界和现实规律的把握。前者是“镜子”式的机械反映,后者则是能动性的抽象本质反映。后者可以看作是对恩格斯的“典型环境论”的继承,正如加洛蒂所说的:“作为现实主义者,不是摹仿现实的形象,而是摹仿它的能动性;不是提供事物、事件、人物的仿制品或复制品,而是参加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的行动,发现它的内在节奏。”[16]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崇尚虚构写作,到了90年代纷纷转型朝向现实贴近,并将写实的现代再现方式延续至今,这说明现实主义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余华在《我能否相信自己》一文中有言“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17]这表明余华对早期的先锋炫技产生怀疑与否定,而动态化的现实才是他所注重的。刘江凯审视了余华近些年的创作,认为他的真实观转型可以用“歪曲生活的小说”[18]来阐释,即“歪曲”是介于虚假与真实的中介,这其实也是其他学者公认的现代现实主义写法。值得注意的是,从早期注重虚构的余华逐步关注当下现实状态,这是他从“虚构的真实”走向“现实的真实”的努力。勃兰兑斯认为一部作品都会给许多问题答案,这些问题是:作者的目光能看多远?对时代的观察有多深?对个体的感受理解如何?[19]相反,关仁山、谈歌、何申、刘醒龙那一拨“现实主义冲击波”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主体思辨的空间被主流话语挤压,这与新写实主义文学中主体思辨被琐屑现实挤压一样,最终都存在诟病。对个体和现实世界探索的深度是现实主义文学应该关注的,这也是余华、格非、方方、池莉、铁凝、刘震云、贾平凹、莫言、阎连科、东西、邱华栋等等当下作家正在奋力挖掘的地方。
最后,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作为一种审美范型已然在创作客体、创作主体和创作的典型方式中形成了一套体系,能有效规避“狭隘”“虚无”“反本质”思想,强化文学的社会现实关怀,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史诗。现实主义文学中的真实性不是物化的现实生活,而是通过想象和推演内在逻辑性而“研究”的生活本质。童庆炳认为现实主义文学中作为“介入”的创作主体,要用“深情冷眼”[20]的态度去审视社会现实。“深情”是心理现实,“冷眼”是再现方式。但是随着现代表达技巧的丰富,主体对现实的“深情”并非只有“冷眼”才能表达准确。再现方式的多元化能够促使现实主义文学审美更加开放包容,其影响力自然也扩大了。传统文学观念有严格的区分,比如浪漫主义追求意境的营造,象征主义追求意象的呈现,现实主义追求典型的塑造。在当代现实主义文学中,“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典型论依旧实用,但同时也出现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境界相融合的情况,逐渐走上雅俗共赏、情理兼胜、真善尽美的艺术境界。所以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品格以求真的精神把现实逻辑与多元再现统一起来,以高扬的文学理想与虚无主义、反本质主义等思想作斗争,这对于中国文学的健康发展起到积极引导的作用。
总之,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内容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变化不断变更内容与观念的,但它的“写实”品格是永恒的。现实主义从早期古典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到当代现代现实主义,取得了很多成就,也走了一些弯路,但正是在流变过程中深化了现实主义的价值。现实主义“写实”内涵的变化也带动了“再现”方式的变化。从传统反映式“再现”到当代的现代主义“再现”,现实主义文学融合了写实传统与当代表现手法,是对“文学是人学”的最有力证明。现实主义文学在当代发展势头强劲,并未“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