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渺”的戏台最耐读
2019-01-30刘勇
刘 勇
“像鲁迅《社戏》这样的经典教材,差不多每一个字、词、句,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千百人的反复咀嚼;现在要重读,而且要读出新意,确实不易。”①
如何阅读?钱理群先生认为,“鲁迅的语言是以口语为基础,有机地融入了古语、外来语、方言的成分,把现代汉语抒情、表意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他还指出,讲鲁迅的语言应紧紧抓住三大特点,即“装饰性、音乐性和游戏性”②。下面,以《社戏》为例,谈谈鲁迅作品的文本细读。
一、“漂渺”的戏台
社戏,当然有戏台。
文章第一次出现戏台是在第6段,“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此时的戏台,是想象中的戏台。“我”并没有去,但“我的朋友都去了”,一个“都”字,就将“我”的孤单与寂寥勾勒出来,而接下来的“已经”“似乎”“而且”,让想象变得具体和肯定起来。特别是那句“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简直太形象了,不仅勾勒出了高高的戏台,还刻画出了孩子们在看社戏时的馋样。锣鼓喧哗,好戏连台,豆浆可口,这想象中的戏台,真不赖!
第二次出现戏台是在第11段,“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这是临近赵庄,猜测中的戏台。为何会有这猜想?因为听到歌吹了,那是“宛转,悠扬”的横笛,我在第一次阅读时,也认为是戏台。但接着往下读,发现并非戏台,为何我们和“迅哥儿”都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再往回读,你就可以从视而不见的文字中发现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我们忽略了 “似乎”“料想”“或者”这些词语,为何会忽略,因为我们和“迅哥儿”一样着急,都认为是戏台。这些词语暗示出猜测的错误,经过梳理,我们发现,作者的叙述,真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啊。读小说,“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细细品读小说语言,从想象的戏台到料想中的戏台,我们发现,“迅哥儿”的心中满是戏台,所以他的所见、所闻、所想,便皆是戏台。
戏台、戏台……,我们和“迅哥儿”一起呼唤着。千呼万唤始出来,“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第三次出现的戏台,是真的戏台!它一出现,就是那样的“惹眼”,即使它还在“远处”,还在模糊的月夜中。或许在小孩子的眼里,这样的观察视角是最奇特的,也是最神秘的。戏台和“月夜”连在一起,它应该也和“天宫”“瑶台”连在一起,在“我”的眼中,这样的“仙境”,应当走出很多“仙人”,带来很多“趣事”。果然,“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这便是戏台的“庐山”真面目,这样的戏台,真过瘾!
通过爬梳剔抉,那“漂渺”的戏台就是曲折的看戏过程,更是跌宕起伏的文脉。叙事应当呈现出“弧线”的特征,其“希望的新生与毁灭,谜题的设定与揭晓,悬念的形成和解开”③都让小说有了耐读的趣味。
二、曲折的“社戏”
接下来,和“迅哥儿”一道期待着社戏的上演。上演的当然应该是期待中的好戏,但接着往下阅读,我们会发现,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还真成了一个大问题。若是好看的戏,怎么会“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若是好看的戏,为何“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若是好看的戏,伙伴们“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最后,“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若是好看的戏,为何我们“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读着这些语句,我们便又疑惑了,这社戏显然不好看。
但是,六一公公问“我”:“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我”“点一点头”回答道:“好。”这个“好”字,干脆利落,证明是好戏。二是文末“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真的”,从程度上肯定;“一直到现在”,从时间上强调;“好豆”与“好戏”,看来不应当置疑。
有趣的戏台,有趣的叙述,这就是鲁迅小说的特点。笔者猜想,读完本文,我们大家都会问,这不好看的戏是怎么变成“好戏”的?
从宕开的讨论中继续回到“戏台”这个中心话题。在骂骂咧咧中,“我们”要回家了,但令人吊诡的是,“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既不好看,就当一无反顾地离开;既然决定离开,就不应当回头留恋。那“红霞”又会是什么呢?表面上看,是夜色渐浓,灯火越明。但细细推敲,更深层次的内涵是,一旦马上要离开了,心中反而不舍起来,因为那“铁头老生”还并没有翻筋斗,那两手在头上捧着的“蛇精”和“跳老虎”还没有出场,“我”心中的各种好戏均没有粉墨登场,那“瑶台”里的仙人,应当在这红霞里驾着七彩祥云出来……
从想象到料想,从眼见到回望,这四次描绘戏台,真是有趣极了,这“好戏”也便在这层层叠叠的叙述中“起承转合”着,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在此,我们可能会豁然开朗,这“戏台”何尝不是人生的“戏台”,这戏台上,既上演着别人的剧情,又上演着自己的人生。
鲁迅主张小说的情节要避免平铺直叙、一览无余,应当具备一定的曲折性。“曲折的情节,并不是作家的凭空臆造,也有它的生活基础。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其发展过程也总是曲折者多,平直者少,情节的曲折性,正是这一规律在小说艺术中的反映。”④
三、多重的“视角”
经典的小说,耐人寻味,值得细品。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去经历另一种生活,获得新的人生智慧。合上书本,那“漂渺”的戏台一直萦绕在我们眼前,留存在我们心中。人生如戏,当我们没有得到或实现时,往往是眼巴巴、急切切、忧愁愁的盼望着。当我们实现或得到时,又觉得它稀松平常,不过如此。当我们要离开或失去后,才发现它依然恍若“仙境”,像当初一样,充满了无限诱惑力,真可谓“尺幅波澜阔,戏台天地宽”。
细细玩味,当年的“迅哥儿”,以小孩子的天性,期盼着社戏,守望着戏台,这成为本文的第一大视角——儿童视角,孩童的天真可爱,孩童的言行举止,皆在其中矣。我们会发现,在鲁迅的小说里,充满了童真童趣,童心童言……是不是颠覆了我们对鲁迅作品的认识。儿童视角,并非只是儿童写作,凡是用儿童的眼睛和儿童的心理来写作都可以称为儿童视角。你看,我们学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孔乙己》,就是特别明显的儿童视角,还有曹文轩的作品《草房子》《青铜葵花》《蜻蜓眼》等,都是儿童视角。
纵览课文的开头和结尾,你会发现,这是若干年后的“我”在回忆和诉说当年的故事。开篇,平静的叙述口吻,很自然的引出了回忆的内容;结尾,温婉有力的抒情笔调,跨越着时间的年轮,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行走在文本中,我们仿佛和作者一起观看了这场社戏。活泼的童年视角中,也依稀隐藏着作者的目光,投射出作者此时此刻的感受,若干年前的这场“社戏”,其实一直在“我”的心中上演,仿佛从没有散场。这就是隐藏在小说里的成人视角,需要耐心体会。
小小戏台,智慧人生,这就是鲁迅小说的永恒魅力。关键是这一份智慧和深刻,不是从我们想象的“横眉冷对”里、“刀枪剑戟”中读出的,在这小小的“社戏”里,它是那样的真挚、深情,却又平常、自在,总是扣人心弦、温暖人心。
时间具有发酵感情的魔力,而小说是酿制的最佳容器。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说过一句话:“世间的很多事物,追求时候的兴致总要比享用时候的兴致浓烈。”好的文学艺术,都有相通的魅力。
“漂渺”的戏台,多重的视角,让我们在这层层叠叠、掩掩映映中观看了一场无与伦比的人生社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