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女性塑造中的“圣母—妓女”情结
2019-01-30张中锋
张中锋 吴 函
弗洛伊德在分析某类型的爱情时认为:“成年男子的意识心灵,总把母亲看作神格化了的,具有纯洁无瑕的美德。对于母亲这种德行的丝毫怀疑,如果出自他人的暗示,就造成了极大的侮辱,如果由于自己的猜疑,则很痛苦难堪。然而,存在于‘母亲’与‘妓女’间这种极端鲜明的对照,正启发我们去研究这种症结(complexss)的发展史,及属于其间的潜意识关联,因为长久以来我们已经发现,两个在意识里互相排拒的东西,可能在潜意识内正是一体。”[1]126这段文字叙述的有些含混,如果我们对其加以分析便会发现,弗洛伊德所认为的某些男子的理想女性,其主体应含有“圣母—妓女”情结(又称“矛盾情结”),因为这类男性表现在对理想女性的渴望上,一方面希望对方像圣母一样的纯洁、崇高、温情,另一方面由于受到圣母神圣感、崇高感和道德上的纯洁感以及乱伦恐惧等情绪的影响——这些都将导致男性欲望受到压制,转而渴望对方是一位放荡的不贞洁的妓女。但是应看到,虽然妓女人格会消除男性的心理障碍,但妓女的不名誉身份又使男人伴有羞耻感和厌恶心理,这样又渴望女性再度恢复到圣母的纯洁,便形成了既矛盾对立又彼此统一的“理想女性”。由此推出,那些不具有这种“圣母—妓女”情结的女性,要么只是圣洁,要么只是堕落的,以及那些既不纯洁,也不堕落的中庸女性等,都是不受这类男性所喜悦的。
托尔斯泰也许就是怀有如此情结的男子,即其对理想女性的情感应具有“圣母—妓女”情结,作家笔下的理想女性如娜塔莎、安娜、马斯洛娃等无不如此。她们均具有坚守纯洁和渴望堕落的双重心理,这种现象用莱蒙托夫的诗句表达就是,“不安分的帆儿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有宁静蕴藏”。[2]50纵观托尔斯泰的创作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好女人必堕落”几乎成了托尔斯泰塑造理想女性的模式。由于托尔斯泰创作道路的漫长,其笔下理想女性这种两极情结的冲突程度和所占比重也是会发生变化的,并影响着作者创作观念和女性观念的变化。
一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描写了不少女性,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也是作者最喜爱的女性形象便是娜塔莎。娜塔莎生长于乡村贵族罗斯托夫家族,而托尔斯泰对于过着宗法制生活的罗斯托夫家族又是偏爱的。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所描写的像罗斯托夫、别祖豪夫、包尔康斯基以及库拉金等四大家族中,罗斯托夫家族的结局应该是最好的。娜塔莎的哥哥尼古拉娶了带有很多陪嫁的玛丽亚·包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娜塔莎她自己则嫁给了莫斯科最为富有的彼埃尔·别祖豪夫,这不但使罗斯托夫家的儿女们都找到了理想的婚姻,而且也由此彻底地摆脱了经济上的窘境而使家族兴旺发达起来。不仅如此,在托尔斯泰看来,罗斯托夫家族生活在乡村大地上,他们一家人便具有淳朴、善良、热情、豪侠等美好品行和健康人格,那么娜塔莎也必然是纯洁、美丽、天真、活泼,富有生命活力的女性。娜塔莎在偶然参加的一次彼得堡的盛大舞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她给舞会带来了一股都市中所缺乏的清新空气,并在舞会上结识了青年贵族安德烈,还引发了他的求婚。由此来看,娜塔莎初入社交界就如此成功,似乎由此便意味着娜塔莎美好人生的开始。可是就在这位纯洁的像圣母一样的女性身上,却忽然出现了奇怪的行为,即娜塔莎忽然变得渴望堕落了。身在彼得堡的娜塔莎竟经不住诱惑,神差鬼使般地爱上了公子哥阿那托利·库拉金,并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我觉得我已经爱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刚一看见他,就觉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隶,我不能不爱他。是的,我是奴隶!凡是他命令我的,我都照办。”[3]768娜塔莎这种渴望堕落的奇怪行为,不正是“圣母—妓女”情结的典型体现吗?娜塔莎这样的表现也许在道德上是站不住脚的,但在审美的法庭上却是赢家,恶使人的性格发生变化,变得更加复杂和深刻。从哲学的角度来讲,娜塔莎有权这样做,因为她是自由的,而意志自由是天赋的人权。康德说:“自然的历史是从善开始的,因为它是上帝的作品;自由的历史是从恶开始的,因为它是人的作品。”[4]68当后来的娜塔莎变成一位只知道生养孩子、教训丈夫的女性时,她也就失去了个性,不再变得美好和可爱了。魔鬼一旦放出来,就再也回不到瓶子里去了,娜塔莎已纯洁不再,天真难觅。看来托尔斯泰采用“好女人必堕落”模式塑造人物,使理想女性娜塔莎在美学上独放异彩。
既然理想的女性都是“圣母—妓女”情结合一型的,那么,那些走向极端情结的,即或者放荡堕落如妓女(型)的,或圣洁纯美如圣母(型)的女性,都是不被托尔斯泰所喜悦的,她们也大多没有好的结局。
妓女型人格的女性首推库拉金家族的海伦。在托尔斯泰眼中,库拉金家族已经是被欧化的家族,是生活在俄国的欧洲人,他们灵魂空虚,追求享乐,道德堕落,海伦就是这样的女性。不过托尔斯泰塑造的海伦其外表还是很漂亮的,作品中这样写道:“海伦真是太漂亮了,她身上不仅毫无卖弄的意味,而且相反,仿佛她为自己无可置疑的、其魅力之大足以征服一切的美貌,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她宁愿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就是办不到。”[3]14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海伦的美丽不是生命力的强大,而是欲望的膨胀,而“生命”和“欲望”是不一样的,作者肯定生命,否定欲望。托尔斯泰晚年在写于1905年6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成长是必然的,不能说它好或者不好。成长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便寓于成长之中。就像树木的成长一样。然而一段树枝,或者一段树枝里生长的生命力如果吸去全部生长力,那就不对了,有害了。”[5]28欲望的膨胀就是堕落,海伦放荡的生活给他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和灾难,丈夫皮埃尔的为情决斗以及娜塔莎的差点私奔,都与海伦有关。最终海伦自己也耗尽了生命,过早地香消玉殒了。
除了单纯妓女型人格的女性没什么好下场之外,那些纯粹圣母型人格的女性又该当如何呢?索尼娅是尼古拉的表妹和情人,她不但是个小美人儿,而且品德也很高尚,富有牺牲精神,是圣母型的女性,索尼娅在托尔斯泰的眼中是很美的。“索尼娅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在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柔和的目光,……她那举止从容,纤细的四肢的柔软和灵活,她那有几分狡黠和矜持的仪容,使人想到她像一只美丽的、尚未成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只迷人的牝猫的小猫仔。”[3]58美丽的索尼娅不但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娜塔莎的私奔,挽回了一场可怕的家族丑闻发生,而且当她看到罗斯托夫家要想摆脱家庭在经济上窘迫地位,需要迎娶一位大家小姐时,索尼娅便毅然做出痛苦的选择:她忍痛割爱,做出牺牲,让情人尼古拉重获婚姻自由,去迎娶富有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以改善家族经济上的窘境。索尼娅由此所表现的品德之高尚,令人为之赞叹。但是就是这样一位纯洁善良的索尼娅,其所具有的牺牲精神不但未受到作者的赞扬,反倒受到其揶揄,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托尔斯泰看来,与生命力相关的还有生殖力是不可忽视的。繁衍生命,这是自然的最大道德,“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而索尼娅所做的似乎与之相反。作者借娜塔莎之口,并用《福音书》上的话来调侃索尼娅。“‘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有的,也要剥夺,’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所以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谎花,不结果子,你知道吗?”[3]1262看来纯洁如圣母般的女性形象,只知道一味地“无私奉献”,也是不讨作者喜悦的,尽管托尔斯泰日常里一再强调道德。
那么还有一种女人,虽然她身上也存在着善恶的矛盾性格,但是并没有达到“圣母—妓女”情结程度,那么作者对待这种性情中庸的女性也是不怎么喜悦的,这样的典型形象就是玛利亚·包尔康斯基公爵小姐了。
玛利亚公爵小姐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虽然还年轻,但由于长期遭受家庭清规戒律的束缚,以及老包尔康斯基的变态虐待,其相貌变得越来越丑陋,性情也越来越古怪了,心理似乎还有些畸变。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接待娜塔莎——未来的嫂子时,由于嫉妒其美貌而表现出接待上的极度轻慢,这也为未来娜塔莎移情别恋的发生埋下了隐患。作品中托尔斯泰是这样来写这位大小姐的表现的。“玛利亚公爵小姐第一眼就不喜欢娜塔莎。她觉得她打扮得太漂亮,快乐得太轻浮,而且爱虚荣。其实玛利亚公爵小姐没有发现,在她没有看到未来的嫂子之前,她由于嫉妒她的美貌、青春和幸福,嫉妒她哥哥对她的爱情,对她就没有好感了。”[3]788这里既有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健康的嫉妒心在作祟,也有对哥哥安德烈的不满:他一娶再娶,娶的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人,而自己则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其实这正是人性的阴暗处。这还不算,更让人不解的是玛利亚公爵小姐竟然在自己父亲病重时盼着他快点死。这哪里还是什么虔诚的基督徒?就是连孝女也算不上了(其实这正是人性的真实)。不过玛利亚公爵小姐并非坏人,亦非海伦,其性格在后来还是有变化的。玛利亚公爵小姐随后在与娜塔莎的多次接触中,逐渐受到罗斯托夫家族的影响而性情有所改变,甚至连外表也变得漂亮些了。但总体上来看,作者是不怎么欣赏玛利亚公爵小姐——这种中庸性格的女性。
这是《战争与和平》中的“理想女性”状况,那么到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其在作者笔下的命运又该是怎样的呢?
二
安娜是作者较为喜爱的理想女性,以致托尔斯泰才会说“安娜就是我”这样的话,那么安娜身上又是如何体现着“圣母—妓女”情结的呢?这可以从弗龙斯基与安娜初次会面的印象中可以看出。让我们还是再次重温一下这段为人所熟悉的描写。
在这短短的一瞥中, 伏伦斯基及时地察觉到一种谨慎克制的盎然生气, 这种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漂移在她闪亮的眼睛和那几乎不可察觉的,只令她嫣红的嘴唇轻轻一翘的微笑之间。 仿佛有一种什么从她身上溢出来的东西,正由于自主地时而在那目光的闪耀中,时而在那微微一笑中显现出来。 她有意想把她的眼睛中的光芒熄灭掉,然而那光芒却事与愿违地又在她隐隐的笑容中闪露出来。 ”[6]71
安娜的美丽、健康、阳光和富有朝气,再加上安娜平时为人的纯洁、真诚、善良等美好品性是安娜身上的圣母情结。而“克制的盎然生气”却违反她的意志而表现出来,这可以说是一种欲望,是渴望满足的意志,这些似乎表明了安娜并不安于现状,在她身上存在着潜在堕落的成分,这两点可以从基蒂的观察中得到证实。“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但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界是基蒂所望尘莫及的。”[6]94“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残酷的东西……是的,她身上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6]109前者使安娜让人感到如圣母般的可爱可敬,后者让人感到安娜有走向堕落的担忧和可怕,这样安娜就具有了“圣母—妓女”情结。后来的事情发展也证明了基蒂的看法,即安娜用情欲代替了爱情,特别是与弗龙斯基相爱后,安娜便一发而不可收地堕落了下去。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认为,安娜在认识弗龙斯基之后所产生的欲望之火吞噬了她的纯洁、善良、理智和聪慧,直至生命。[7]57-58
罗曼·罗兰所做的正是安娜由纯洁走向堕落的典型剖析,因此,作者在这个女人身上实现了“圣母—妓女”情结型人格建构。安娜虽然渴望堕落,有魔鬼的魅力,但却还不是魔鬼,她最后还想回到纯洁。安娜本可以不自杀,环境也没有人逼迫她,但安娜非要自杀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洗净堕落的污秽和放弃义务的罪行,再次回到圣母一样的纯洁女人上来。因此,安娜的死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唯其如此,安娜作为“理想女性”才如此光彩照人。
那么,《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另外两位女性基蒂和多莉又如何呢?其实这两位女性也发生过“堕落事件”,只是由于前者发生的比较短暂,后者只是“精神出轨”,还算不上真正的堕落,那也就算不上真正的“理想女性”了。
《安娜·卡列尼娜》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并不是安娜,而是基蒂,由于一个叫列文的人求婚才出场。基蒂是一位善良、纯洁的姑娘,从少女时期就对列文有好感,从内心深处她是爱列文的,但是另一个男人弗龙斯基的出现使基蒂动摇了,她虽然觉得弗龙斯基不如列文可靠,但是强烈的虚荣心战胜了本能情感,禁不住诱惑,她拒绝了列文,却选择了弗龙斯基,当然结局是很惨的,后来重新振作起来的基蒂也像娜塔莎一样,成为相夫教子的女人。基蒂的行为也似乎符合托尔斯泰的具有“圣母—妓女”情结的“理想女性”,但是作者过于仓促的叙事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因为作者并没有把基蒂当成“理想女性”来描写,何况基蒂纯洁善良的程度和堕落的程度都还处在一般的层面,形成不了强烈的对立冲突,而是“浅尝辄止”。其实基蒂的出现是为安娜的出场做准备的,来加重安娜夺人之爱的罪孽程度。至于说到基蒂和列文的爱情成功是安娜爱情悲剧的反衬,这种说法没有看到安娜和基蒂的地位在作者心目中是存在着天渊之别的。安娜是作为“理想女性”出现的,而基蒂只不过是一般女性,是“中庸女性”。应该说列文很喜欢基蒂,但是作为宗法制生活方式的维护者所欣赏的美只能是和谐的古典美,不过列文对基蒂古典美的想象非但不是事实,反倒是一种讽刺。别说基蒂了,列文又该如何呢?一见到安娜就像掉了魂一样,他的一切古典主义忧伤情调就全都土崩瓦解了。当然,基蒂了解这一情况后大闹一场,而这一闹正好显示出基蒂的平庸。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如果说基蒂还算是个“小堕落”的话,还是个准“理想女性”的话,那么,多莉只能是一位非常平庸的妇女了。但不管怎么说,与基蒂和多莉相比,安娜显然在堕落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陷得也太深了,但是同时,堕落也成就了她。“不受魔,不成佛”,不经一番大风大浪的洗礼,哪里会那么容易成为托尔斯泰笔下的“理想女性”呢?
托尔斯泰笔下最后一位理想女性,《复活》中马斯洛娃是一位典型的具有“圣母—妓女”情结的女性,先是单纯的女孩,后来就堕落了,竟然从事了妓女职业。马斯洛娃在遇到“引诱者”聂赫柳多夫之前,还是一位单纯的姑娘,初涉爱情时还一脸的娇羞。在聂赫柳多夫眼里,不论是那块没有用过、刻着字母的香皂也罢,那两条毛巾也罢,她本人也罢,一律都那么干净、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由于难以抑制的高兴,她那两片可爱的、抿紧的红嘴唇就像从前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皱起来。[8]69马斯洛娃“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的特性,这不是典型的具有圣母情结的女性吗?可是马斯洛娃自从经由聂赫柳多夫先诱引后遭抛弃之后,特别是当她的孩子死掉之后,马斯洛娃虽几经周折但最终沦为妓女。也许在托尔斯泰所有的“理想女性”中,马斯洛娃是堕落得最为彻底的女性,妓女情结变成了妓女现实。这还不够,因为马斯洛娃后来纠缠于一起谁也说不清的杀人案,竟蒙冤入狱,成了犯人。昔日“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的马斯洛娃,在狱中竟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在作者笔下,马斯洛娃“在那张脸上,特别是惨白无光的脸色衬托着,她的眼睛显得很黑,很亮,稍微有点浮肿,可是非常有生气,其中一只眼睛略为带点斜睨的眼神。她把身子站得笔直,挺起丰满的胸脯”。[9]6-7在监狱里,聂赫柳多夫看到马斯洛娃之后想道:“‘要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了’,他暗想,瞧着……,那对眼睛正盯紧着副狱长和聂赫柳多夫捏紧钞票的手。一时间他心里动摇了。”[8]195看来,马斯洛娃的的确确已经堕落了,从外貌到内心。不过由于具有了“圣母—妓女”情结,尽管如此,在聂赫柳多夫不辞劳苦的奔波和耐心劝说下,马斯洛娃最终恢复了人性,并成了富有牺牲精神的女性,最终嫁给了一个富有理想的政治犯。这样,马斯洛娃也就成了托尔斯泰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尽管是最后一位。
三
由《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到后来《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再到最后《复活》中的马斯洛娃,这些作者所塑造的理想型女性,均具有“圣母—妓女”情结,这样也就构成了托尔斯泰“好女人必堕落”的“理想女性”模式。既然是模式,那归纳起来,就有以下几个共同特点:一是这些女性的人生都经历了由性情单纯善良走向堕落放纵的过程。二是这些女性大都被一个男子所诱引,同时女性内心也存在着渴望堕落的因素。三是这些女性在走向堕落之后,都有一个渴望复归纯洁的努力过程。四是这些女性人性复归后都变成了富有牺牲精神的女性,这种牺牲精神表现:要么献身于家庭,如娜塔莎;要么牺牲生命以完成救赎,如安娜;要么献身于社会,如马斯洛娃。
四
从功能上讲,“理想女性”的“堕落”与“回归”过程,均构成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小说情节的丰富性,产生出较大的美学意义。
同时,纵观托尔斯泰的创作,我们还发现这种具有“圣母—妓女”情结模式的“理想女性”发展还存在着一个“规律”,具体有以下几点:一是女性堕落越来越深,人性复归越来越难,这样就加剧了“圣母情结”和“妓女情结”的不平衡。由于堕落和复归之路的不断增长,作者逐渐加大了“理想女性”在作品中所占篇幅的比重。《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所占篇幅约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并影响着皮埃尔、安德烈和玛利亚等人的性格发展和命运变化;安娜在《安娜·卡列尼娜》所占篇幅二分之一还要强些,并影响着弗龙斯基、卡列宁、基蒂等人的性格发展和命运变化;《复活》中的马斯洛娃,由于主人公聂赫柳多夫对她的拯救过程之艰难超过以往,其篇幅占全书的达三分之二还要强。同时,这些“理想女性”在所占作品篇幅增加的同时,还影响着作品结构线索的发展变化,即《战争与和平》由于娜塔莎所占篇幅还不是很多,影响也有限,所以作品结构呈现出多线索结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由于占一半多的作品篇幅,因而作品出现了双线索结构,而《复活》中由于拯救马斯洛娃的篇幅占有绝对地位,因而其作品的结构呈现单线索结构。正是因为这样,托尔斯泰的“理想女性”已经超出了人物塑造上的意义,而具有了叙事功能,即可以称之为“‘理想女性’叙事”。二是托尔斯泰把理想女性的堕落原因越来越归于外部原因。本来在“圣母—妓女”情结中“理想女性”渴望堕落的原因,更多出于自己的欲望满足,带有很大的自主性,即所谓“内因是主导,外因是条件”,但是随着托尔斯泰的创作发展,作者对影响女性堕落的外部客观因素开始逐渐加重。如果说娜塔莎的堕落还主要是阿纳托利所诱惑的话,那么到了安娜的堕落则具有了时代变革和社会转型的外在因素了(社会转型时期价值观的混乱),而到了马斯洛娃则把导致其堕落的因素客观化(具体归为沙皇的专制制度、贵族的腐朽没落、司法制度的腐败、官僚机构的冷漠以及教会的愚昧教化等社会原因)了,而那些扮演诱引者角色的男子也随之被逐渐地“去恶魔化”,从阿纳托利到弗龙斯基,再到聂赫柳多夫,引诱者似乎越来越富有人性且及品性越来越优秀了。这种对“妓女情结”渴望堕落的自主因素的减弱和逐渐加大社会环境等客观因素的描写,必然减弱对“理想女性”堕落的心理刻画,从而影响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三是“理想女性”在人性复归上越来越借助宗教(道德)力量,这样也就必然减弱了“理想女性”内在的“妓女情结”向“圣母情结”回归的自我超越性。对于宗教(道德)因素对人性的复归上所起作用作者偶然运用一下还是可以的,但完全运用此,就会带来对人物心理刻画上的忽视,从而削弱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弱化了人物的审美性(也即概念化倾向),且有宣教的嫌疑。对人物主体内心世界还是外在客观世界进行探索的选择,几乎成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本质性的创作分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内心世界所做的永无止境的探索,成就了他作品的永久性辉煌;而托尔斯泰更多地转向了外在的社会批判,使他逐渐远离了早期对人性的深入探索,从而造成他晚期作品艺术性的削弱,特别是他的《复活》,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宣传教义的小册子,或者文学性的社会调查报告,而其艺术价值就很难说有多高了。德·斯·米尔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中认为:“因为《复活》显然远逊于《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它亦远逊于《主人和匠人》《哈吉·穆拉特》和《活尸》。”《复活》尽管篇幅不小,却并非托尔斯泰用力最甚、关注最多之作品。[10]19
另外,由于托尔斯泰逐渐把“理想女性”的堕落与拯救都看作是环境所起的作用,也就必然不再关注对“理想女性”内心世界的挖掘,并使之逐渐丧失主体性和自主性,“理想女性”成为被“他”关注或者“被看”的对象,逐渐成了缺乏主动性的如提线木偶似的人物。这里的“他”既有可能是指作者,也可能是指作品中的某个男主人公。如《战争与和平》中后期的娜塔莎在“他”(作者)的眼中,成为一个只知道侍奉丈夫、繁育后代的生育机器;《安娜·卡列尼娜》中后期的安娜在“他”(作者)的眼中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聪明、智慧和热情,而成为一个行为偏激、性情乖张、生性妒忌的小女人(即常说的“两个安娜”),成了罪孽深重的女儿;《复活》中的马斯洛娃在整部作品中就几乎从来没有过自我,其一生都活在“他”(聂赫柳多夫)的视野“规训”之下。至于与《复活》同时期创作的中篇小说《克莱采奏鸣曲》(1889)则表现更甚,该作中的女性一直生活在“他”(丈夫德兹别内谢夫)的述评中,以致于该女性没有自我表白与倾诉的场面,更没有内心描写,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完全不过是个欲望生物(当然这样的女性本也不是“理想女性”)罢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女性观逐渐变得保守和落后,甚至有些非人道了。到这里我们才感到托尔斯泰对待笔下“理想女性”的态度已由审美世界转向了伦理世界,那些具有“圣母—妓女”情结的熠熠生辉的“理想女性”,已成为明日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