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言文到拉丁文：感受时空穿越

郑元隆

每次回国，朋友和亲戚经常问我在美国高中学习的情况，其中谈论最多的问题之一是拉丁文学习，例如为什么要修读拉丁语、学习拉丁语的体会与收获，以及拉丁语是否类似我们的文言文等。开始是懵懵懂懂地谈谈感想，经过将近3年的学习，对拉丁语的认识和理解稍微深入一些，现分享自己的体会和看法。

美国高中要求学生必须选择至少一门除英语之外的语言类课程，可以是西班牙语、法语、德语、中文、日语，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几年选修中文的学生原来越多。刚到美国读高中的中国学生一般会选择西班牙语，也有选法语、德语的，我当时选修了拉丁语。

记得当时在做选择的时候，我也有些犹豫，咨询了老师与一些高年级的同学。相比于其它语言，我认为自己更适合、更希望学习拉丁语，当然这其中也因为一个美丽的误解。

我在国内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除了教科书上的古诗文，每年的寒假我还读了《古文观止》上的一些文章，不是很多，也就是20多篇。记得初一的下学期，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作文，当时自己颇为得意，实际上只不过模仿、化用了熟读成诵的文言句子而已。有了这点儿自信，应该是自满，就洋洋得意地觉得，既然拉丁语是欧洲古代通用的语言，拉丁文之于英文、法文，不就是文言文之于现代文吗？后来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但我每每想起此事，觉得是个美丽的误解，所谓美丽是指这门课的确是我学的最好的，每次期末老师都会给99，评语写得都像是恨不得给我100分。

之所以选择拉丁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读一些历史方面的书。当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如要认识、理解欧洲历史与文化，或者说西方文明发展史，就应该学习拉丁语，惟其如此，才可能去阅读经典的原始文献资料，否则职能看翻译过来的二手货。犹如要学习中国古代历史，就必须学好文言文。

当然还有一直不好意思说的原因，是自己的一个小算盘。刚到美国读书，并且是在紧张的高中阶段，首先任务是必须尽快学好英文。如果第二外语和英文关系不大，同时展开两种外语的学习，应该是极富挑战性的。与美国学生相比，刚入学的中国学生英文本来就处于劣势，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追赶上。如果学习与英语有一定关系的第二外语，最好是能够帮助和促进英语学习，理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有些资料显示，英文的一半词语源自拉丁文。由此可以推断，学习拉丁文至少会有利于英语词汇的理解。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考虑和决定不乏幼稚、简单，但是随着学习的深入，修读拉丁文的确是自己一个正确的选择，没有因为美丽的误解导致严重的失误或错误。在即将结束两年拉丁语学习时，老师明确告诉我应该跳级去修读更高水平的拉丁语课程。根据老师的建议，暑假自学了一段时间，9月开学顺利通过考试，直接跳级到学校最高级拉丁语课，一起上课的同学全是从小学5年级开始修读拉丁语的。反思自己学习拉丁语的体会和收获，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学习拉丁文有助于英语词根的理解和掌握。毋庸讳言，到美国读高中的学生大多会有这样的痛苦经历，在国内英语学的再好，到了美国学校，至少也需要半年或一年的时间才能在阅读和写作方面赶超美国学生。以我个人的经验，除了阅读、词汇、语法之外，到了一定程度后，对于词语的深入理解和准确使用更为重要。很多英语词汇源于拉丁语（有人说是一半左右），因而如果能在思考一个英语单词的意思时考虑到其词根的拉丁语意思，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比如说，一节英语课上老师让我们讨论interest的意思。这个词可以被拆成inter和est，在拉丁语中分别表示之间和在。我由此提出可能是一个人的兴趣是由他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得到了老师的赞赏。其次，学习拉丁文有助于锻炼、提升思维能力。拉丁语的语法极富逻辑性，一个词语一般有几种翻译，但在具体的语境中只有一个是最合适的，因此在语言使用过程中逐渐养成力求精准的意识和习惯。在拉丁语课堂上，有些时候老师常常与数独（一种数学游戏，运用纸、笔进行演算的逻辑游戏）做比较，甚至有的时候让学生做数独练习以训练思维。因而，有些老师认为，学习拉丁语是全面的心智教育，有利于培养学生的记忆力、理性发展，也有人将其视为培养学生正确思考和心智训练的工具。在20世纪60年代，法国中学调查显示，学生认为学习拉丁语的收获是学会思考和推理、更好理解法文和历史文化。（《拉丁文帝国》，弗朗索瓦·瓦克著，陈绮文译，三联书店2016年8月第1版，第269页）美国尼克松总统曾说，拉丁文是他高中四年最爱的学科，他认为学习拉丁语对发展逻辑思维极其有用，也能够帮助更好地理解英文的文法。很多学者也认为拉丁文有利于培养学生养成有条理、精确和清楚的习惯，进而形成具有严密精确的思想。

另外，学习拉丁文有助于了解和认识欧洲历史文化。上个学期，我们花了一整个学期在读凯撒的《高卢战记》。通过阅读这部原典，对欧洲的历史和文化有了更为深切的认识。应该老老实实承认，在学习的过程中感到非常大的挑战，不仅要面对拉丁文本身的问题，还需要学习很多当时欧洲的历史、地理知识。如果可以类比的话，就像我们高中生学习《战国策》或《史记》这样的典籍，不仅要解决文言文的问题，还要学习历史、地理，特别是人物、典故等。虽然当时觉得困难重重，但是读完后还是觉得收获颇多，直接读这些原典作品一方面提升了拉丁文的阅读能力，更重要的是通过直接接触这些原始文献感受公元前欧洲历史文化气息。如果仅仅是读英文翻译的话，许多细节必定会被忽略的。举个例子，这本书是凯撒为博取民众支持写给罗马人民看的，目的在于宣传自己的功绩。因此，在使用第三人称时凯撒经常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句首最为显眼的位置，因为拉丁语词序的随意性而不会影响到句意。如果是读英文版的话，英语对词序的要求有时就会迫使把凯撒的名字放在句中，这样一来凯撒突出和强调自己重要性的意思就不明显，读者也当然体会不到了。

拉丁语老师课堂上时常不无炫耀地说，学习拉丁文可以直接进入古典世界，跨入触摸罗马文化的门径。只能阅读翻译作品的人，是无法真正感受罗马文化的。还看到有的学者这样说，拉丁语是西方文化的柱石，只有学了拉丁语才会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弃绝拉丁文，就是弃绝全欧洲人共有的整个文化经历。”甚至有的法国人认为“不懂拉丁文而讲法语的人，在语言学上是‘捡来的孩子’”。有时拉丁文老师极尽赞美之词，认为拉丁语具有高尚的人文特质，超越民族，不为任何一个民族独享，具有公认的普世性。同时，学习拉丁语的过程是认识人类一种典范的过程，从阅读罗马时期经典著作中能够自然地感受到语言的典范、精神的典范、文体的典范，并从中可以汲取力量和智慧。

对于中国人而言，很多人未必认识拉丁语，却的确见过——美国、英国大多数知名高校的校徽或校训是用拉丁文书写或表达的。众所周知，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中期，拉丁文在西方学校中占据主导地位，当时一些国家的中小学学生往往要花费30%以上的时间学习这种语言。同时，拉丁语作文和拉丁文演讲往往是学生毕业会考的主要内容。理所当然，拉丁文也曾经是西方大学博雅教育的基础或重要内容，也曾经是大学课堂的教学语言。因而，就不难理解多数西方高校的校训或校徽是以拉丁语表达的。

但是，到了20世纪初，拉丁语教学在美国和欧洲的中小学和大学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原来中小学所有学生的必修课逐渐变成了高年级学生的选修课；从原来大学课堂教学甚至餐厅聊天都必须讲拉丁语，逐渐演变为只是古典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可选也可不选。我所在的学校，多数美国高中学生愿意选修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活的语言，不愿修读这门死的语言。从学生角度而言，其难学、不实用是不选的重要原因。

也听到或看到了很多反对学习拉丁语的观点：所有经典著作都有译本可读，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去学一门死的语言；对母语的学习是否帮助，值得怀疑，也许是母语帮助学习拉丁语，而不是拉丁语帮助学习母语；总是强调规范、训练和模仿，反而容易让学生形成矫揉造作的风格，抑制学生自由地进行文学创作；强调记忆背诵，让年轻人埋头于翻译和解释古代著作，阻碍学生思考，扼杀年轻人天赋才能。特别是反对记忆背诵、反对训练的教育界人士认为，拉丁语之所以衰微，就在于它是死语言，对现代世界不具有任何意义，就像一个破烂不堪且已经过时的器具一样应该丢掉。

同时，一直都有人在坚决捍卫拉丁语，甚至将其与一个人是否有教养等同。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国家的学者、官员认为学生英语、法语水平大不如前或者严重下降、滑坡，与学生不学或少学了拉丁文紧密相关。例如20世纪末以来，法国中学生选修拉丁语的人数有所增加，有些地方的高中要求学生必修拉丁语。

这些不同的观点暂且不论，对我而言，拉丁语到底有什么价值以及多大价值，还需要假以时日去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拉丁语与英语之间关系而言，绝不能等同于我们的文言文和现代文，因而最好不要把拉丁语说成是欧洲的文言文，以免产生误解甚至误导我这样的人。令人不争的事实是，转瞬间在不知不觉中我学习拉丁文的程度已经远远高于文言文，这的确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更令我欣喜的发现是，从外国人对待拉丁语的不同态度及其演化的历程看，其中有很多能够帮助我们反思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