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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寓言与革命激情的逻辑同构
——茅盾《幻灭》文本细读

2019-01-29

肇庆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茅盾冲动本能

杨 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茅盾的处女作《幻灭》,因写于1927年8月大革命失败特殊时期,所以经常被解读为对革命感到“幻灭”的象征,甚至成为批判茅盾动摇青年革命激情的罪证,这种“在革命势力中散布了大量的毒气,使一部分意志薄弱的革命战士灰心而退缩”[1]。其实,这种批判乍看似乎理直气壮,然而一旦深入分析内在逻辑,其不当之处自然便呈现出来。正如青年人对爱情的“幻灭”,往往会形成一种正当防御机制,并不能阻止炽热情爱迸发一样,面对波诡云谲,形式险峻的革命风潮,一时犹豫往往是调整心理适应现实的正常需要,并不能阻止新青年改变腐败社会的革命激情。茅盾之所以主要描写章静的爱情故事,是因为这样更容易接近各阶层读者,并且这个追求真爱的思维方式,与表达革命到底的坚强决心,具有共同逻辑结构,这也是左翼文学早期,“革命加恋爱”文学模式比较兴盛的深层原因。因此,我们不妨通过分析章静的爱情逻辑,从另外一个角度,透视茅盾当时对革命的真实态度。

一、爱情发生:本能乃深层原动力

《幻灭》主人公章静经历学业幻灭、爱情幻灭、事业幻灭,然而不管遇到多大挫折,章静追求爱情的决心却永远不会消失,最后终于品尝到甜蜜爱情,还积极参加革命事业,并热心鼓舞男友勇敢投入革命战争。这部小说受人喜爱的一个很大原因,在于作者善于发掘人物在某一时刻微妙的心理动态,尤其是爱情心理的下意识表现。通过文中的细节描写,作者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主人公面对幻灭永不止步的根本原因:爱情的原动力来自人的天性本能,所以即使面对挫折也百折不挠。比如以下两个蕴含丰富细节描写的片段:

首先,书中对静难以按耐爱情冲动的描写。当慧第一次发表对“人世险恶”的感慨:“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对待男子,犹如把明珠丢在粪窖里。”[2]172慧是一位经历多次爱情挫折的女孩,所以她话里有话,也是对欲望冲动受挫的真实写照。而静这时虽然害羞而且“怕”知道更多风险,但这些风险显然并未遏制她想开展爱情探险的激情:“她冲动地想探索慧的话里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启齿,她只呆呆地咀嚼那几句话。”[2]173这段话虽然只有简单几句,却充满张力,慧这种对险恶经历的含混表述,虽然容易渲染真爱难寻的幻灭感,然而事实上,却非但不能阻止,反而更加激发静对爱情冒险的好奇心。而后,小说继续渲染“偷食禁果”的刺激,与爱情冒险重重险象环生的恶果,这种风险描写依然非但不能遏制两位女子的探险冲动,反而更增强其冒险的好奇心。作者对这种欲望驱动下的冒险激情的刻画,在下文中更加惟妙惟肖。他描写静甚至由此产生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这东西竟然引发静所有烦闷与不理智,甚至使她有了逃离“庄严,圣洁”的冲动。“圣洁观”显然是理智对本能冲动的压抑,是让她烦恼的根本原因。欲望受到压制之后的冲动,在后文巧妙化身为“苍蝇”意象:“一头苍蝇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着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执地硬钻那不可通的路径,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嘤嘤的鸣声。”[2]192对于静来说,这个意象有两个元素至关重要:一是“飞翔”,象征她本能驱动下对理想爱情的向往与追求;二是令人不悦的“苍蝇”,显然说明这种冲动带来的“非圣洁性”,令她感到害羞但又欲罢不能。由于静在意识领域谴责本能的不洁净,而潜意识领域却又要满足其“飞翔”需求,所以就产生出“飞翔的苍蝇”这个有趣的意象。

其次,通过渲染苍蝇意象,表达欲望冲动的生机勃勃。在这种复杂情感影响下,茅盾主要抓住她“生气”这个细节,来表现静姑娘青春期追求爱情,遇到挫折又百折不回的矛盾心理。此时静的“生气”达到顶峰,而且是“无事生气”,在“生气”之后,静的情绪更达到一种极端:“她宁愿地球毁灭了罢,宁愿自杀了罢”[2]192,引起静自杀冲动的种种缘由:冒名的情书、拥抱的男女、由女人与金钱引起的谋杀案。这些缘由中无一例外都包含着静欲望与理性的冲突:她一方面向往青春爱情,另一方面又畏惧凶险。接着,作者描写使这一切冲动平复下来的,是对母爱的回忆:“玻璃窗上那个苍蝇,已经不再盲撞,”[2]193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反证,引起静“生气”与自杀冲动的,正是“爱”或“满足爱欲行为”的缺失。苍蝇这个意象,虽然反映出静在畏惧风险时对欲望的否定,但在描述“苍蝇飞翔”时,却又称其为“向光明的本能”。这个明显的矛盾意象,显然体现出一种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虽然意识就像警察一样,用“不洁净”压制了静的本能欲望,但在她的潜意识中,“欲望”本身乃是“向光明”之物。把欲望想象成苍蝇而主动运用厌恶情绪来压抑本能冲动,表现出静女士追求一种“纯净”或“纯粹”的理想主义,这也是造成她烦恼的根源。然而后来的情节发展证明:虽然报素的爱情欺骗,使静在追求爱情的旅程中,受到痛彻心扉的伤害,但在本能冲动影响下,她对真情的追求,不但不会因暂时幻灭而止步,反而会在经验教训指引下越挫越勇。

二、爱情幻灭:本能受阻之后的反省与进取

女人对爱情的追逐,无疑会受到自然本能的强大驱动,然而其幻灭感,同样主要来源于男人见异思迁的“本能”冲动,以及由此引发的欺骗和背信弃义行为,所以,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往往会演绎出千奇百怪的冒险旅行。生活中无数事实证明:再多的幻灭,也只是爱情的“伴唱”,永远不会阻止大多数人主旋律的激情迸发,因为在本能冲动影响下,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打击,对爱情的追寻,一直是青年人难以遏制的渴望。茅盾《幻灭》在这方面的正反审美心理描写,可谓传神之至。

比如他对爱情骗子报素的塑造,他本身是一个在本能驱动下,一味追求欲望满足的丑陋人物典型,同时,也是给青年女性造成爱情灾难的重要因素。作者通过报素视角,描写静女士的“性感”,反映出男人渴望得到女人的“本能”性冲动,才是他们打着爱情幌子沾花惹草的深层动因,也正是这种非理性“冲动”的蔓延,才会让女性的爱情充满浪漫情调,以及埋伏着难以预料的凶险。“你竟可以说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士’,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2]180在此,我们可以看到这共存而非对立的两种形式美的来源:一种来自身体本身的、欲望的美,另一种则是控制的、理性的美,而前者正是爱情风险的肇始者。抱素虽然痴情于静女士,但由于迟迟得不到积极回应,便立即被慧女士直截了当的性诱惑吸引走了,这是男性追求爱情的生理动力,也是女性遭遇爱情风险可能的重要原因,所以一旦生理激情在静那里受阻,抱素的欲望对象立即发生转移:“他下意识地只是向着慧。”[2]180从以上这段爱情故事可知,“欲望本能”与“浪漫爱情”是一对难分难解的纠缠。抱素一旦在静那里得不到欲望满足,对静的爱情立即转向慧姑娘,后来在被慧甩掉之后,又耍尽手腕最终得到静女士。这种在本能驱使下,不怕挫折的进击精神,在反派人物报素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就是这种同样的性爱逻辑结构,即使在真正寻求真爱的正派青年人身上,同样如此。茅盾对此深谙其道,所以对两位女士的爱情故事讲述,同样遵循这个规律。

再比如他描写慧女士在第一次爱情受骗之后的“幻灭”,虽然她表面上不再相信爱情,但实际上却还在本能驱使下,使用“报复男人”的手段,用灵魂和肉体一起玩弄爱情,如此这般的生活,显然并未摆脱对爱情形式的实际执行。静女士在发现被抱素欺骗之后,顿时陷入幻灭感,但后来的情节发展事实证明,这个打击并未让她放弃对爱情的渴望,一旦得到一位军官的真爱,便再次奋不顾身投入其中。以上两位女性在一切挫折面前,欲罢不能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爱情的原始动力,来自于人类天生的本能冲动,只要有肉身存在,这个动力就不会熄火,人们对爱情的向往,一般就不会因为受到幻灭的干扰而停止步伐。由此证明,无论是反派的报素,还是正派的两位青年女性,他们的爱情故事都蕴含有同样的爱情逻辑:在本能驱使下,不怕挫折永不退缩。这种爱情逻辑,在《幻灭》的细节描写中,通过对潜意识的描绘,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次,作者通过对话描写,揭示新青年潜意识中的爱情逻辑。人在本能驱使下,难免会做错事,所以人类就会通过伦理、制度、法律等手段,防止本能冲动危害和谐的社会秩序,本能支配下的爱情生活,同样会受到种种约束,约束途径便是对违规者实施惩罚。沿着此种思路,分析文中几个人物,在观看电影《罪与罚》时的讨论,便会发现作者的意味深长:“一切罪恶都是环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气,回眸对抱素说。“所以我对于犯罪者有同情。”[2]180这不正是对欲望引导下罪孽后果的辩解么?“罪恶”大多来自于欲望的“胁迫”,而慧却对犯罪者“有同情”。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达成共谋,宽恕了罪恶的同时也宽恕了欲望。事实上慧姑娘和抱素两人在对话时,都正在欲望驱使下玩弄异性,根本没把婚姻爱情的责任放在心上,因此他们对罪恶的宽恕,实际上是在潜意识中为自己的罪孽开脱,减轻心理压力。更精彩的是,在这个时候,“理性”介入了。紧接着二人的对话,静反问道:“据这么说,‘罚’的意义在哪里呢?”携此理性的静不同意二人对于“罪”的同情:“为什么那少年暗杀人后又受良心的责备呢?”[2]181这一段话由静的口中发出,我们不难看出她对理性所抱有的混乱态度:既赞同理性,又对理性表示怀疑。因为既然“少年杀人”是经过理性分析的,那么何以经过理性分析后的行为仍然是“罪”,并且要“受良心的责备”呢?静的“理性”表现出二重性,一方面对完全暴露不加约束的感性(欲望)表达了反对;另一方面则藉由《罪与罚》所表现出的“事件后果”,对理性压抑感性的功能表达怀疑。简单而言:她既怀疑对欲望感性的放纵,又对理性压制欲望的后果难以忍受。然而与僵化呆板的理性相比,感性由于更加关照人性欲望的满足,所以才会更受欢迎,而这,才是青年人勇于追求爱情的根本原因。慧在接下来的对话里说:“静妹,你又来书呆子气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2]181这句话细致刻画出,慧对释放欲望冲破伦理约束的潜在渴望。这种下意识的应激反应,恰好证明:无论遭遇到多大阻碍,人类在本能欲望驱使下对两性交往的需求,都是不可遏制的。所谓挫折之后的幻灭,总体上只能让人在反思之后,更加充满实践智慧和进取的勇气,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本能激情的继续喷薄。

三、爱情寓言与革命激情的逻辑同构:百折不回

以上这个爱情寓言,由于和革命激情具有共同逻辑结构,所以,那种在文学史上盛行的说法,指责茅盾《幻灭》给革命激情“浇冷水”的判断,显然过于肤浅。因为如果从冲破反动禁锢,获得个性自由,以及建设和平幸福新秩序角度看,“革命”的根本原动力与爱情一样,也是来源于人类生命本能。比如像鲁迅塑造的阿Q形象就很能说明问题,“阿Q的革命动力隐伏在他的本能和潜意识里”[3],阿Q向往革命的根本原因,首先就是想满足温饱和性的需求,其次还有更高层次的享乐欲望。因为一个反动政权,一定会对弱势群体追求温饱、享乐、爱情、安全等本能需求造成威胁,所以,反抗霸权的“革命”激情,就会得到本能冲动的支持,不可遏止。以此观之,在大革命失败之际,出现在国民思想中的幻灭感,必然会与爱情的挫败灰心一样,只能帮助人们在反省中不断成长,却永远不能熄灭积极进取的激情之火。因为只要有肉身存在,本能欲望就不会消失,在本能驱使下,为满足爱情需求和反抗压迫的革命需求而开展斗争,就永远不会止步于暂时的挫折与幻灭。在茅盾的《幻灭》中,描写静女士在爱情挫折中不断成长,最终获得理想的爱人就是例证,这个故事正像一则寓言,其中蕴含的逻辑结构,与革命激情的逻辑结构如出一辙。这充分说明,茅盾在革命过程中尊重事实,在大革命进入挫折低潮之际,写出这部小说,其目的显然是在引导人们进行反省,革命为何会遭遇挫折,以及如何吸取教训为革命的成长和成熟做准备等问题,这种痛定思痛的幻灭与对既往自我的刮骨疗毒,虽然有些痛彻心扉,但怎能把尊重事实谴责为“泼冷水”?难道罔顾事实一路高歌,就一定对革命有积极的帮助?这个判断显然荒谬透顶。

从本能驱动这个角度看,无论爱情冒险还是改造社会的革命,都是必然会发生的故事,尽管会历尽苦难和波折,但那只会激发青年人的浪漫幻想,以及奋勇向前的勇气。同时,一旦青年人的感性激情被理性意志所控制,他们追求理想的义无反顾,就会更加坚定不移。比如文章对“强连长”的刻画,就代表着革命青年已经从激情迸发,走向成熟,无论是对待爱情还是革命事业。强连长最初的革命激情与少年爱情一样,感性力量远远大于理性力量。“战场是最合于未来主义的地方:强烈的刺激,破坏,变化,疯狂似的杀,威力的崇拜,一应俱全!”接下来静女士的一番思量,为这段话潜在的革命本能做出注释:“这少年大概也是伤心人,对于一切都感不满,都觉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战场上要求强烈的刺激以自快罢。”[2]225强连长“姓强名猛,表字惟力;一个不古怪的人儿却是古怪的姓名。”[2]221单从姓名来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李克的“克”似乎对应着克制,而“强连长“的名字就更加直接了。“惟力”这个表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西方文艺思潮中长期所推崇的“力”意象,似乎又代表了一种根植于尼采的“强力主义”观念。惟力在最后做出的选择,是经过情感与理智交战的:惟力在一开始打算留下,这是出于理智和感情共同选择的结果;静在受到感动之后同样恢复了情感与理智的平衡,支持惟力回到前线。在这个意义上说,整个故事虽然在情节上并没有“结局”,可是在思想的交战上,在作者想要给宏大主题找到答案的层面上,结局已经发生了,那就是通过“力”的掌控,来最终达到一种情感与理智的平衡。这种“力”内涵,就是追求理想的顽强意志与革命激情,这种激情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与幻灭,在本能动力驱动下,必然会一往无前,永不止步。

反观新青年对于参加革命的思想,一种最为理想的状态又何尝不如是呢?一方面,革命早期的激情到一定时期必然会被消耗,其所产生的“幻灭”感,经过痛定思痛以及理论学习,必然会让人回归理智。鲁迅曾在杂文中,对早期青年人那种纯粹出于冲动和无意识的革命,表达过怀疑乃至厌烦:“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4]作为同时期同样敏感的一位作家,茅盾不可能没有同样的意识,这种意识在《幻灭》中,便表现为主人公在革命激情受挫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幻灭与反省,最后时刻对理性的回归。诚如茅盾本人对大革命失败之际的个人感受:“我震惊于声势浩大的两湖农民运动竟如此轻易地被白色恐怖所摧毁,也为南昌暴动的迅速失败而失望。”但是这种幻灭显然不能摧垮革命者的斗志,而是发人深省:“大革命的失败,使我痛心,也使我悲观,它迫使我停下来思索:革命究竟往何处去?共产主义的理论我深信不移,苏联的榜样也无可非议,但是中国革命的道路该怎样走?以前我自以为已经清楚了,然而,在1927年的夏季,我发现我自己并没有弄清楚!”“虽知低潮是暂时的,但对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仍在探索之中。”[5]从理性回归这个角度看,其实幻灭情绪是一种健康的思考过程,因为,正是这种犹豫与反省过程,在革命进入激情幻灭时期之际,给青年革命者提供一个探索真理的全新态度:开放、自由、妥协、共商,而这些,才是现代文明价值观的核心内涵。章静的爱情,在结尾作为一种虽稍有留白但仍旧圆满的结局,在某种程度上,正映射着茅盾对革命美好结局的希望和期待。在《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茅盾说自己当时对革命的确“有点幻灭”,但“并没有动摇”[6],茅盾本人对革命事业的坚贞不屈,百折不回,早已对此做了充分证明。在既往文学评论中,有不少学者对《幻灭》具有“颓废”气息的指责,比如认为这是“一部描写革命时代及革命以前的小资产阶级女子的游移不定的心情,及对于革命的幻灭,同时又描写青年的恋爱狂的一部具有时代色彩的小说”[7]。“作者把这种消极颓废找不到出路看成是普遍存在而又无法改变的唯一现实。这是不正确的,因为革命虽然遭受严重挫折但并没有终止,人们擦干身上的血迹仍在继续前进”[8]。李长之甚至直接断言作品描写的就是“小资产阶级的不长进”[9]。今天,我们如果从分析小说讲述的爱情寓言出发,仔细探究其与革命激情爆发的逻辑同构,也许就会对以上观点的偏颇之处,有所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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