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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所表现的生命力

2019-01-28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550000

大众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湘云迎春黛玉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00)

在《红楼梦》这部大悲剧中,从开始到结局,总体上始终笼罩在悲伤的雾霭之中。在洋洋一百二十回中,很难有几回不带一点儿伤感的意蕴。而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则是少有的雅而不伤的一回。红楼女儿生活在自己营造的诗的世界里,她们经常或单独地、或结社吟诗填词,形成最大作诗规模的,则是此次联诗。这些都表现出这回的特殊性,而这特殊性的突出主要目的就在于彰显其表现出来的红楼女儿们蓬勃的生命力。

一、特殊的联诗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仅从回目中一个“争”就可以看到勃勃的生机、生命的悦动,这些年轻的女孩儿散发着健康迷人的光彩。再没有哪一次的诗作得如这次一般没有“忧伤气”。

芦雪广联诗的特殊性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表现在诗歌创作方式上。在整个《红楼梦》中由多人合作完成的联诗一共只有两次,而此次又与凹晶馆《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大有不同。最显著的是联诗的人数,凹晶馆联诗前面部分只有黛玉和湘云,她们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徐徐联来,竟和平时作诗一样推敲玩味,到后面部分甚至只有妙玉一人续诗作结。如果说凹晶馆的联诗还主要是两个人的浅斟慢酌的话,那么芦雪广联诗则可谓一群人的狂欢了。众姑娘你争我抢地不放过任何机会联句,这才算是充分发挥了联诗的竞争性特点。

其次,表现在联诗的时间上。从大背景来说,虽然小说一开始就透露出贾府的衰败征兆,但此次联诗之际尚在落日余晖之中,富贵之家的气象犹在。从具体的情景来说,此时的大观园则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湘云入住大观园,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从金陵远道而来,加上原本住在大观园的姐妹和宝玉,还有凤姐,共有十三个正当青春的佳人;另外,有前一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热闹而又别致的场面为联诗的氛围作了极为充分的铺垫,这是海棠诗社其他任何一次结社也没有的隆重铺排。

第三,表现在内容的情感上,这很大一部分是由上述两个特征决定的。《红楼梦》中各女儿的诗词作品常带有一些悲戚在字里行间,尤其是黛玉独自一人时所作的诗。由于她身世的凄苦以及个人天生的敏感,每每在悲伤的心绪难平时生出诗兴,而作完诗后又更添几分悲伤,比如《葬花吟》《桃花行》等诗。其他如探春等也在诗中感慨或预示身世命运悲剧,比如《南柯子》柳絮词等。这些关乎已然、将然的不幸遭际的诗,细细读来总是让人揪心。而在芦雪广这首即景联诗中,虽然是以所处雪景为题,诗中却不见冬天的衰煞气象,反倒是“欲志今朝乐,凭诗祝尧舜”的乐景。

集以上所有特点于一身的芦雪广联诗特殊如此,其在小说中的重要下也就不言而喻了。曹公不惜花大力气精心设计的这场诗歌盛宴,其实也正是红楼女儿们诗意青春、诗化生命的盛宴、高潮。

二、联诗女儿青春相

这群正值青春的可爱的诗人们在联诗中不遗余力地展现自我的才华、释放自己的激情,在她们难得的张扬中,喷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不仅湘云、宝琴两位诗人的活泼爽朗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连常常表现得“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娇袭一身之病”的黛玉,以及端庄的宝钗在这次联诗中也别是一番面貌,其他姑娘们也个个享受在联诗的过程中、享受在生命活力的美好中。

(一)“槁木”回春

最让人欣慰的生命力的焕发当数李纨,她在书中的一贯形象是一个侍亲养子的青年寡妇,具体在第四回开头说得很清楚: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第四回)

事实上,一个完整的、圆形的李纨并非仅此而已,尤其是在诗的世界里,她作为一个年轻轻的女子的形象得以还原。探春秋爽斋初结海棠社写了个帖儿就邀来了众人,可见大家对结社作诗的热情,而李纨尤甚。虽然碍于自己不大会作诗而没有自己首倡结诗社,一旦有人提起就绝对地给予支持,这正是她自己慕雅的心愿得了。成功自荐为诗社掌坛后,当下就分工、立起规矩来,此后诗社的工作中她可谓尽职尽责。

在此次联诗中,她所联的诗句虽然不多,但在整个联诗前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意义非凡,又表现出一副更不同的面貌。是她独具慧眼地选择了极佳的赏雪地点——芦雪广:“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第四十九回)好一个幽而雅的赏雪作诗去处!是她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新颖别致的联句的形式,充分调动了大家参与的积极性。还是精心选出二萧为韵,“‘二萧’中的韵,用起来给人一种潇洒跳脱的音韵美”,1更有力地促成了欢快的联诗场景。这一系列精心的设计岂是一个“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的寡妇能有的手笔,分明是一个情趣高雅、天真烂漫的年轻女子才有的精神。

虽然在其他章回里也有表现李纨有才能、性格并不单一的描写,但在芦雪广联诗过程及其前后的描写中显得尤为集中,一个青春焕发的李纨跃然纸上。她爱雅,也有雅趣;她爱美好事物,也有对美好事物敏锐的感受能力。在诗酒花的世界里,她和年轻活泼的姑娘们打成一片,自己也重获了一时的年轻自由的身心。

(二)湘云、宝琴恣意

在本次联诗中,表现最积极,生命力最旺盛的当数夺魁的“枕霞旧友”史湘云,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第五十回)初来乍到的薛小妹宝琴也不甘示弱,跟她好一番抗衡。且看她们是如何“抢命”一般作诗的。

众人先是以拈阄为序,无奈第八个才轮到湘云,恐怕她早已等急,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只待第一轮轮完之后,本是宝钗命宝琴续联,可湘云已经自己站起来联下去了。湘云不肯让人,抢到了高兴得扬眉挺身。一来二去,湘云都渴了,然而连喝茶的时间都不愿多一点浪费,先是“忙忙的吃茶”,见被别人联走一句之后就“忙丢了茶杯,忙联道”。竞争逐渐激烈起来,可越是激烈,湘云越是得趣,笑弯了腰,笑得说来众人听不清楚,竟用喊的了。

宝琴也不是肯让人的,看见宝钗有意给她机会让其一展诗才,却被湘云抢先站起来联走诗句后,她也再坐不住站了起来,紧接在湘云后面联出诗句。就在湘云埋怨宝玉耽搁了自己联句的时候,一面就又只听到宝琴联出诗句来了。当湘云忙忙地“笑联道”时,宝琴也“忙笑联道”;而当黛玉不等湘云出句而自己抢先出句带快了节奏,湘云变成“忙联到”时,宝琴也立即适应过来“宝琴也不容情,也忙联道”,在气势上也完全不输任何人。在接下来的联诗过程中宝琴也是边笑边联,生怕落了后,全然没有要谦让的意思,真是“当仁不让”了!

在这一群大家闺秀中,湘云和宝琴是性格最活泼的两个,她们都需要一个机会来尽情地释放自己丰富的才情和青春的激情。直到在联诗大舞台上大过诗瘾,通过节奏紧凑的联诗,在忙不迭的对答中,青春的激情得到完全的释放。她们的举止恣意随性,不顾世家小姐身份的束缚,坐着说气势不足就站起来,说出来不够就喊出来。这是属于十五六七岁青春正好的姑娘们的活力。不仅当场的众人看着被感染得不住地笑,大约曹公在写到此处时也正为这群女儿的青春气息感到心情舒畅,不觉嘴角上扬。

(三)黛玉、宝钗纵情

黛玉、宝钗一向性格差异较大,但有一点相似:黛玉谨慎、宝钗克制,都趋向静的一面。在这次联诗中,虽不似湘云那样“张牙舞爪”,但她们都暂时忘却了谨慎和克制变得动了起来。

宝钗所得的联句比较少,展现出来的活泼因子还不够多。单就已经展现的而言,她的表现也已经和平常的雍容淡雅不同了。纵情地连声为别人称好喝彩,纵情地笑,也适时地忙联两句表现出参与的积极性。

黛玉动起来的幅度就更大些,甚至让人意外到不敢相信这竟是那柔弱的林妹妹。一向体弱多病的她就是泪人儿的化身,见她敞开怀笑笑的机会尚且不多,更别说听她高声喊叫了。可就是这么个羸弱的女娇娥,在联诗时也精神抖擞起来了。一贯的才思敏捷不用说,且看她又笑又忙,争先恐后地联句就感觉到她的精神焕发。及至湘云喊出诗句后,兴之所至,她已经笑得要握着胸口才行了。然而这也不能阻挡她继续联诗,甚至于更反常态地“高声嚷”出所对诗句,这在全书中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一个平时谨言慎行、生怕出一点差错的被压抑的青春女孩终于得到了喘息和释放,被病体拖累的生命的活力喷薄而出。

湘云、宝琴、黛玉、宝钗几位在联诗中争得了绝对的话语权,其他参与到本次联诗的女儿们也没有就此完全放弃一展自己才华的机会,而是尽量找机会联上两句,因此形成了群芳争艳的热闹场面。探春在众人为湘云叫好的空隙中,抓住了除第一轮按次序联的那句外的唯一一次机会;邢岫烟也在湘云慌忙吃茶的瞬间联得一句;李纨也不放过机会,在听到该收尾时,她立刻接着便联出一句;李琦抓住最后的机会联得收尾的一句。

正是在这你争我夺的紧凑的节奏中、欢乐的氛围中,女儿们生命的活力得到了尽情的释放。曹公在写本次联诗时尽情地展现着青春女儿们生命的高潮,蓬勃的生机。此次难得的释放后不久,衰败的气氛就越来越浓重,大观园再没有了如此盛大而又雅致的集会,更显得此次唯一的可贵。

三、关于联诗缺席者之思

值得注意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中,迎春和惜春却是缺席的。远在金陵的李家姐妹、邢岫烟、薛宝琴都千里迢迢来赴这场青春盛宴,近在咫尺的迎春、惜春却不参与其中,简单地以生病和作画为由实在很难让人信服。由黛玉初进贾府时看到的迎春的面貌“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第三回)可知,她并不是一个像黛玉一样体弱多病的形象,相反,她的身体是丰满健康的。至于惜春托辞为要作画就更不可信了,她一开始接到老太太让她画大观园的任务说要耗时多久时就遭到了大家的调侃,可见作画并不会占据她所有的时间。其深层的缘由不禁令人深思。

我们认为,此处缺席不是出于她们对身世的自卑养成了离群索居的习惯,也不是受制于诗才而不愿出场,而是作者为形成对比的特殊设计。从宝玉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作者对每一个纯洁的女儿都是心怀怜爱的,但在落笔处又有所侧重。关于迎春、惜春的描写所占篇幅就极少,但她们的形象并不会因此而不够鲜明。诗歌盛会、生命盛宴直接不给迎春、惜春出场的机会,正是以不写来写的精妙设计。

在青春活力最高涨的场景,迎春没有参与,而在衰败来临时却是最先受到摧残的一个——在其父贾赦的安排下步入了更加不幸的婚姻被折磨至死,虽有不甘却毫无反抗。惜春一心想要出家,一颗本该火热的心竟如死水一般没有一点青春生命的气息。在丧失对自然生命的热情和关注的时候也就注定与诗性的生命绝缘了。如此看来,从骨子里缺乏生机活力的迎春和惜春确实不适合参与到这样的场合中。在众女儿联诗浓墨重彩的喧哗与迎春、惜春缺席不着点墨的寂静的鲜明对比之中,凸显出两个年轻的生命在本该悦动的时候却已接近枯寂的悲凉,凸显出蓬勃生命力之于同样经受盛衰荣辱的其他女儿们的可贵。

四、结语

曹公笔下的年轻的红楼女儿们,虽然最终都没能逃脱悲剧的结局,但她们活着都有各自动人的姿态。“芦雪广争联即景诗”的描写从表面看展现的是才情的风发,综合她们健康、积极的状态细细品来,却是年轻的或健康丰腴、或多病羸弱的身体里潜藏的蓬勃的生命力的彰显。这一次联诗场景的描写是曹公为她们诗意的生命安排的一次高潮,她们经历过,然后渐次零落,虽然悲伤却也不失为精彩。而更大的不幸在于像迎春、惜春那样,辛酸的一生中连这样一次生命绽放的高潮也擦肩而过。

注释:

1.狄松《〈红楼梦〉中两次联诗的艺术特色》[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习月刊》,198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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