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故事新编》与《史记》之异同
2019-01-28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041000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041000)
鲁迅在他的各类作品中,故事人物等都可以在《史记》中寻找渊源,比如《故事新编》中的《采薇》,取材自《伯夷叔齐列传》;《理水》套用了《夏本纪》大禹治水的故事;《出关》中演绎的老子故事来自《老庄申韩列传》。但《故事新编》只是沿袭了《史记》的基本故事框架,在情节、人物、题旨等方面则大异其趣,而且这种增添变动并非得自民间传闻,而是与鲁迅的现实处境息息相关。故本文试图通过对《出关》、《采薇》、《理水》等小说的分析,探究其“改编”背后的深层意蕴。
一、“油滑”的手法
《出关》与《老庄申韩列传》的最大不同是,一为小说,一为史传,其主要差异皆由此而来。较之《老庄申韩列传》中的老子,《出关》中有更多故事性、情节性,更注重细节描写,更富于传奇色彩。
“寓庄于谐”是鲁迅《故事新编》常用的手法,司马迁的文章常有“滑稽”的行文笔法,而与司马迁的“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不同,鲁迅是通过“油滑”来表达一些蕴藏在社会和人生中的深刻哲理,用诙谐的语言和喜剧的形式表现,用以讽刺。
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里说: “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 。” “油滑”是《故事新编》的重要特色。以《出关》为例,
“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1“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无措……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此他从此讲的详细了一点……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2
老子在《史记》中、在中国历史上,均为道家学派先祖,他的至尊地位无人能撼动,甚至“孔子问礼于老子”的故事也广为流传。而此处,对于老子讲经片段的描写却截然相反,大家都昏昏欲睡、如坐针毡,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这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轻,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3
在这里,知识和学者不被尊重,老子的“大道”在他们看来一文不值,我们如今奉为圭皋的“圣贤”,在他所处的时代,也许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所以真正的老子,说不定只是一个教书匠,而现在我们所推崇的也许只是一个被官方“粉墨化”了的“政治老子”,所以,鲁迅借此也许是来讽刺当局者的思想统治,又或许他是想借此来讽刺那些只知道挪用刻板知识、而不知自己思索的学者。
又如《采薇》一文,伯夷、叔齐,认为武王伐纣是欺君犯上的,是不道德、不仁义的,他们坚决的反对周,当周在攻打商成功之后,他们为了表达所谓的正义,决定不食周朝的任何东西,因而后来他们进入深山,以采薇为生,最后当他们被告知任何食物都属于周天子的时候,他们就采取绝食的方式来反对周,维护所谓的“礼”,结果他们在深山中被饿死了,还得不到别人的好评,认为他们笨且傻,而事实好像也正是如此。这也是一种“油滑”,从某种程度来说,可以看作是对儒家思想中保守思想的批判。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理水》改编自大禹治水的故事,隐晦的联系现实,文中提到的“文化山”是该文一个主要的讽刺对象,即大禹实干,而“文化山”只有空谈的学者和昏庸的官员。鲁迅在《理水》中暗指国民党统治区的百姓悲惨地挣扎在“洪水滔天”的生活中,“文化山”更是对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翰、刘复、徐炳昶、马衡等三十余人向国民党政府建议明定北平为“文化城”一事的讽刺。江翰等为了阻止仍有价值的古文物转移到南京,提出了北平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没有重要性这种荒谬论调,请国民党将军力撤出北平,并将北平重新定为文化区。这恰恰满足了国民党不抵抗的真实想法,给日军创造了更大的空间。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像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一一舜爷所赐的‘玄圭’,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4
……
“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着,是要漂亮的……”5
《理水》更为精妙的一点就是颠覆性的结尾,大禹这样的实干家,在革命成功后,也似乎变得平庸,虽然衣服吃喝仍然如过去一般简陋,但在做祭祀等事时时十分大方和浮夸的,甚至上朝和见客的穿着也是要讲究的。大禹最终也与旧世界妥协,时代的英雄最终也会被自己所服务的庸众同化而堕落,也讽刺辛亥革命后,虽然有了崭新的国民政府,国家似乎要“变天”了,但政府中所用之人竟仍是从前的乡绅官僚,官场文化仍然承袭着几千年的旧习,鲁迅先生在这里用一种“油滑”的手法为大家敲响警钟,给人以当头棒喝。
鲁迅的“油滑”不仅仅是读来“滑稽”,它蕴藏着更深层面的精神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油滑”的手法,实际上也是一种“曲笔”,鲁迅和司马迁都喜欢运用“曲笔”,他们都受到了时代的压制,“曲笔”是他们冲破文网的有效方式,避免了文章的直白、浅露,暗合了艺术含蓄性的审美要求。所以说,“油滑”所营造出来的喜剧气氛实际上是鲁迅在现实中斗争的外衣,这是鲁迅独特的表达方式,其余人也没有如此的觉悟和智慧,是中国历史题材创作中极具现代意义的创造 。
二、英雄的失路
《故事新编》和《史记》都展现了悲剧英雄的生命历程。《史记》中的英雄,他们多才华横溢,有卓越的才智和丰功伟业,却命运多舛,或遭酷刑被害,或无奈自杀,悲惨的结局。如项羽如不是因为仁慈和不决断放走了刘邦,落得“乌江自刎”,他的死是他的性格弱点造成的。而在鲁迅的创作思想中,也存在悲剧情怀,被暗喻的一些如英雄般的人物在风起云涌的时代中斗争着,但大都也落得一个悲情的结局。
譬如鲁迅在《奔月》写到的,后羿是一个为民奉献且剑艺高超能够连射九日的神话英雄人物,却因“剑法太巧妙了,竟射的遍地精光”而众叛亲离。这是鲁迅安排的一个典型的环境,写出了后羿的孤独心境,用来暗喻自己当年的情形。鲁迅先生因看到了“国民性”的弱点,进行了尖锐的揭露和批评,导致许多人对他产生了误解,致使他也同后羿处在了同样的“众叛亲离”的状况中。
鲁迅与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相距两千多年的两位文化巨擘,《故事新编》与《史记》也分别是二人的珍世佳作,他们在作品中渗透和倾注的对黑暗现实的揭露和反抗中,司马迁更多的揭示了中国现实社会的“病因”,对统治者的真实写照和批判,大胆揭露封建统治集团的罪恶;而鲁迅的《故事新编》不仅揭开了旧社会旧中国的黑暗现实,抨击了统治阶级及其走狗的丑态与罪恶,更多的是想唤醒国民的自觉性和真理,给人民带来战斗的力量。二者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探究其背后原因,可以看到两人较为相似的经历:都是被时代的黑暗所压制,都有敏锐的洞察力,都有尖利的笔锋,都渴望社会能有所改变。面对污浊、面对难题,他们没有退缩,而是迎难而上,入木三分的刻画出时代的病因,这样的文化巨人,值得我们景仰。
注释:
1.《出关》.《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7页.
2.《出关》.《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9页.
3.《出关》.《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219页.
4.《理水》.《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97页.
5.《理水》.《鲁迅全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98页.